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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雪人 ...

  •   窗外结着一层冰花,从屋内透过玻璃向外望去,看不见满地的白雪,满眼都是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晓忽然掐灭了烟头,捏着残烟的右手握成拳,手背使劲在窗上摩挲了好一阵。

      手背刚接触到玻璃窗的那一刹那,是刺骨的冰寒,然而过不了多久,透心的冷冽被巨大的疼痛所取代。晓一边皱着眉一边缩回了手,把右手藏进了右边的口袋里,别过头,假装没看到窗上留下的一道浅浅的血痕,靠在窗檐边上又站了一会儿,才又转身回到屋内。

      F市每年的雪季来得都要比别的城市要早一些,往年在十月的时候就能看到整个城市银装素裹的样子,到处都有着怪模怪样的雪人——晓一向来很讨厌那种东西,他潜意识里总是认为把发了霉味的胡萝卜假想成鼻子,把沾了雪水以后变得黏糊糊的焦炭当作眼睛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更可怖的是,即便他对它是如此的厌恶,但为了不被别的小孩子笑话,每回大家伙聚在一起堆雪人的时候,他还得想方设法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充当起给雪人插鼻子的角色。

      该死的,为什么偏偏每次都是他去插鼻子。不,那不是鼻子,只是一根发了霉的胡萝卜,水分早就被空气给吸光了,变得又干又瘪,捏在手上软乎乎的,就像一团厚厚的纱布。没错,就是纱布,以前他摔伤的时候,外祖母就是从高大破败的柜子里掏出那样一卷纱布绑住他疼痛不堪的伤口,有时候因为纱布放得久了,蛀虫会把它咬得破败不堪,留下一个又一个的窟窿。遇上这种情况,外祖母就会帮他再多缠上几圈。十几二十来圈的纱布缠在伤口上面,摸起来就是这种感觉,跟干瘪的胡萝卜一样的感觉。

      晓打了个哆嗦。想起这些事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几乎是习惯性地从大衣里掏出一盒Marlboro的香烟,单手抽出其中一根,左手抄起离他最近的一个打火机点上火。

      哧啦。

      看到火苗忽地蹦起来的那一刻,晓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他似乎看到了雪人在火光中渐渐融化成一滩可怜的雪水的样子,心里涌起了一股病态的快感。

      F市有很多空地,所以可供堆雪人的地方有很多。晓以前的屋门前就有那样一块空地。那地方原本是做操场用的,只是后来废弃了,就被晓的邻居们利用了起来。说是利用,但其实也就是在雪季到来以后开辟成为堆雪人的娱乐场所而已。

      那时候的晓从没真正地堆过雪人,所以对它的厌恶还没有发展到今天这样有些病态的程度。甚至于那时候,他可以说是有点儿喜欢堆雪人的。现在想想,那大约是因为自己没能够兴冲冲地冲出大门和那些小家伙们一起堆起一个又一个的雪块而产生的失落感导致的错觉。然而当晓第一次面对着整整一排十几来个面容扭曲的雪人的时候,他心里开始怯懦了。看惯了家人充满爱意的双眼的晓,在第一次直面雪人脸上那双空洞贫乏的眼珠子的时候,头一回感到了内心的孤寂和荒凉。

      晓一把咬住了Marlboro包装精美的卷纸头,试图想要把雪人的问题抛在脑后。当他想忘掉什么东西的时候,抽烟是最直截最有效的方法。他才不管那些吸烟有害健康的鬼话呢。即便现在有人扯出他遍布窟窿的肺部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这是吸烟导致的后果,晓也会想也不想地掏出又一根Marlboro点燃,轻蔑地在那人的面前吐出一个个近乎完美椭形的烟圈。

      眼前的事情比日后更重要。这是晓在以往二十六年的生活准则。香烟无疑能使他在当下活得更快乐,所以晓毫无防备地接纳了香烟,致使尼古丁侵袭他的肺部,他的健康,他的生活,同时也成了晓孤单一人时最忠诚的友人。

      晓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单纯了。

      单纯得只要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他带来最直截了当的快乐,他就可以敞开自己的胸怀去欢迎它的到来,为它做一切他所能做到的事情,成为它的奴隶,也许有一天还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比如生命。

      这个想法忽地又涌上了他的心头。晓盯着手里的香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依旧放不开它。晓苦笑了一下。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经当了这么久的瘾君子了。

      这时候,窗外的太阳升起来了,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投射在晓身后的一面穿衣镜里,绕了一圈又从玻璃窗那折射出去。晓正好处在光线形成的锐角之间,左右两侧都有一道金黄色的光线飞梭而过,就好像把他囚在了中央使他无法动弹。晓就这样僵在那里面,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西岛君。”

      晓听见裕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靠近来的时候,晓能够闻到她身上残留着的他的味道,这让晓很不舒服。

      “嗯。”

      裕子这时候的样子和昨晚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晓心想。还是昨晚那阵子比较好看。

      “你在做什么?”

      “迎接冬日的第一缕阳光。”晓转过头喊道:“裕子,你也来试试?”

      “不要。”裕子毫不犹豫地答道,将包在身上的浴巾往上拉了拉,也点了一支香烟。“怪没意思的。”

      “哈哈,只是开玩笑而已。”

      晓转过身,恰好对着那面镜子。裕子往窗边靠过去,隔着玻璃往下望了望,高兴地叫道:

      “雪人!”

      晓觉得更不舒服了。裕子很喜欢雪人,这点让晓觉得又惊又怕。对于看到雪人就会抑制不住地发抖的晓来说,热爱雪人的裕子是英雄一样的存在。

      “呐,西岛君。”裕子突然指着玻璃窗问道,“这是你留下的?”

      她指着的那块玻璃上,清楚地显露出一条细长的血痕。晓皱起了眉头,在心里暗骂了几声。

      见鬼。刚才像是没有这么深啊。晓眯起眼睛,觉察到玻璃窗比刚才亮了不少。是附在玻璃外层的冰花融化了。

      晓没有开口。裕子自顾自地俯身端详着窗上的血线。

      “呐,西岛君,是被戒指割伤了手吧?”

      裕子头也不回地问道。晓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道:

      “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啊,”裕子得意洋洋地说道,“玻璃上有一点刮痕,看起来就像是被戒指上的钻戒割到的。”

      晓不自觉地在衣袋里把手握紧了。无名指上的钻戒咯到了中指,一阵微小的疼。

      “说起这个的话......”裕子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我们也该去买戒指了吧?”她不高兴地嘟起嘴。“总不能老是戴着她的戒指呀!”

      晓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是该买新戒指了......”

      空气里弥漫着两股不同的香烟的味道,掺杂在一起变得很是难闻。裕子抽的是Mildseven,她的烟瘾还不算重,中低档的Mildseven已经足够满足她的口味了。晓对Mildseven没有什么好感,裕子意识到这一点,特地往晓站着的地方的相反方向走去,背靠在墙上轻咳着呼了一口烟。

      晓对着镜子盯了好一会,忽然对裕子喊道:“呐,裕子!”

      “什么?”

      “你说我长得怎么样?”晓扭头望着她,眉头紧锁。

      裕子噗哧一声笑了。她远远地看见晓的脸上露出极认真的表情。每回他想要把什么事打探个究竟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一张脸,她对这张脸都看厌了。

      “西岛君呀,”她歪着头想了想。尽管她认为晓这个问题问得很傻,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西岛君呀,应该是个长得很纤细的人。”

      “纤细?”

      “西岛君的四肢很纤细,骨架很小,脸也比一般的男性要小一些,刚好就是会让女性嫉妒的那种尺寸。”

      “呐,裕子。你也会因为这样嫉妒我么?”

      “会。”裕子诚实地说,“但是那不适合我。我还是喜欢现在的这个样子,虽然不怎么好看。你觉得呢?”

      晓把视线转移到裕子的身上,点了点头。不管怎么看,裕子都不是那种漂亮的类型,甚至可以说长得有些难看。她是那种高大粗壮的女人,骨节突出,皮肤黝黑,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很多人都会以为她不是纯正的日本人,就连深邃的眼窝看着也很像是美洲人的样子。

      “我老家是在九州的乡下,小时候常常帮父母干农活,早上一大清早就要上山去帮他们砍柴,干农活太多了,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裕子一边笑着抚着自己的突出的手指骨,一边对醉醺醺的晓解释道。她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地交叉起双腿在晓的面前轻轻地晃动着,露出猩红的脚指甲。晓不小心瞥了一眼,胃里突然一阵痉挛,忍不住在她面前吐了满地的污物。

      “讨厌,西岛君还是这样的老实。”裕子嘟起嘴抱怨道,“虽然老实是件好事没错啦,可是太过坦白有时候会惹人讨厌的。”

      裕子一边把话说完,一边拖着木屐往晓的方向走来,踩在地上鞋跟发出笃笃的声音。晓晃了晃脑袋,探身向前,整了整自己的头发。他前天刚上过一回理发店,打算把自己弄得精神一点,结果似乎很不幸地遇上了一个刚来的新手。晓对着镜子不停地拨弄着头发,觉得自己比之前更难看了。

      “西岛君......”

      裕子忽然又开了口,却被晓粗鲁地打断了。

      “我说裕子呀。”

      “嗯?”

      “到这个时候还整天像原先那样西岛君西岛君地叫我,不会太奇怪了吗?明明都快要结婚了。”

      裕子忽然间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别过脑袋。“好吧,嗯,那么......晓。”刚说出口,她就觉得别扭了,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

      “什么事?”

      “今天是星期三吧?”

      晓停止了动作,故意不去看她,隔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嗯。”

      裕子松了一口气,猛吸了一口烟,踌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努力装出不在意的语气说道:“好吧,那么......那么.......那么今天,该是轮到你去接俊司了吧。”

      咸涩灰暗的潮水骤然间自脚底涌上胸口。晓觉得自己就快要被海水淹没了,一种窒息感忽然侵入了他的肺腔,胸口冰凉冰凉的。

      “我......我早上有事。”

      晓努力地张开嘴,却发现那声音好像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陌生得不像是他自己在说话。可是他的背后没有人,屋子里面只有他和裕子两个人,而裕子站在他的面前,一边吸着她令人生厌的Mildseven一边古怪地看着他。

      那么,那是谁的声音?

      大约是魔鬼吧。就好像座敷童子那一类的东西,或者是青行灯,也许是姑获鸟也说不定。小时候奶奶常常讲起这些东西。她是冈山县那一带的人,据说那边就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晚上晓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会说起这些故事。有一次晓的母亲撞见了,咯咯地笑着对她说道:

      “奶奶怎么又说起这些了?晓听了会更加睡不着的。”

      晓却没有那种感觉。入内雀、桥姬什么的,对他来说就和辉夜姬没什么区别,反倒是听了母亲说了这话以后,晓睡得比之前更不踏实了。

      有些人总会有一种自己独有的特殊习惯,一般而言是不可以用常理来推论的。母亲用正常的思维去推虑晓的心理,反而起到了相反的效用。

      “就是说,”裕子的声音把晓从奶奶的百鬼物语中拉了回来。她抬起右脚后跟,木屐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晓不是第一回见到裕子做这个动作,相反地,每当她遇上什么令她焦虑不安的事情的时候,她就会这样。

      “就是说,你不打算去接他么?”

      晓听见裕子把俊司称作他的时候感觉很是别扭。在晓的眼里,俊司远还没能够成长到使别人足以清楚地认识到他是一个男性的程度。到目前为止,俊司还只是一团软绵绵的肉块,长得和他很是相像的肉块。起码在晓看来是这个样子的。

      裕子说这话的时候,刚好被烟呛了一下,用力地咳了几声。晓仍然待在原地和镜子里的另一个晓进行拉锯战,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意思。裕子似乎也没有想过能在这个时候得到晓的关心,而是径直走到酒柜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的白兰地,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

      “咳嗽的时候就把白兰地当止咳露,这不是个好习惯哦,”晓忽然揶揄道。“我听见你的肝脏在哭泣了,裕子。”

      裕子假装没有听见这些话,把空了的酒杯扔进洗碗槽里以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俊司的事情怎么说?”

      裕子喘着粗气说道,浴巾从身上滑落了一两公分。晓注意到她这时候的语气可不太友善。

      “我没办法去。”晓耸耸肩,走出了他已经固守了几十分钟的那个小圆圈。“人事部最近很忙,很忙。很多事情要做。你知道,在这个时候,浅野老头子总是不乐意看到有人请假的。”

      裕子微微仰起脸,露出一丝轻蔑的神色。

      “我以为是你不敢去呢。”她从Mildseven的红色盒子里又掏出了一根烟。“要知道,你一直就害怕见到他。俊司,还有他的外祖父,外祖母。那边的所有人,你都害怕见到。”

      晓并不打算回应这个指控。他尽量选择了一个折衷的回答。

      “今天是俊司第一次上幼稚园。”他往后倒去,瘫软在皮革味浓重的沙发上。“我很不情愿错过这样的日子,但没有办法。工作太多。太忙了。”

      裕子随意地点了点头。晓看得出来她并不相信。可他干嘛要费劲去让她相信这些事?去她的。她爱信不信,还说得好像这事有多让人丢脸一样。

      “然后?你打算把他怎么办?”裕子又问。“把他丢在幼稚园一个人玩旋转木马?”

      裕子很讨厌旋转木马。她一直认为一个人孤零零地玩着旋转木马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

      晓有点不耐烦,可裕子的这个问题提得很实在。他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他该拿俊司怎么办?

      “凉子会帮我去接他。”晓突然有了个想法。这个想法使他振奋起来。“她今天会有空的,学校不上课。”

      “她没空。”裕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她今天有约会。”

      晓怔住了。除了凉子之外,他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谁可以去接俊司的了。裕子忽然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样。

      “我说......我可以去接他。”

      晓目瞪口呆。

      你和他没有关系。这件事和你无关。晓几乎就要这样大吼出来。然而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裕子,什么话都不说。裕子却忽然笑了。

      “不可以吗?”她吐了几个烟圈。她什么时候把烟点燃的?晓糊涂了。裕子一脸得意地在他身边坐下。“我觉得没有什么主意比这个更好的了。”

      晓努力了很久,最终挤出几个字出来。“你和他没有关系。”

      你和他没有关系。没错,就是这样。你可以完全不管这件事。我费尽心思地想要躲开这些令人厌烦透了的事情,为什么你还偏偏要往里面陷进去?

      裕子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她惊讶地看着他,把香烟从嘴巴里掏了出来。

      “我可是他的母亲呀。”

      晓看着裕子认真的样子,觉得自己才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从出生到现在,这是他第二次想放声大笑。

      至于第一次嘛,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裕子还没有出现。

      不过现在还不急着讲那个。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嘛。晓在学校的前辈在欺负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晓觉得把这句话用在很多地方都很合适,比如现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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