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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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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蜗牛的牙齿
“蜗牛有多少颗牙齿?”
他在掉渣的灰墙上喷下一只蜗牛,又在蜗牛脸上涂了一个画蛇添足的微笑。
早习惯了自言自语,吴磊并不奢求任何人回答。
这个季节,各色行人,从各色短袖衫里,飘荡出不同气味的狐臭。
有的清淡如菊,有的浓郁如厕。
在密布一片鼓包的危墙外边,盖了一个大富大贵、大吉大利的红圈儿字——拆。
它醒目地昭告天下,这栋建于1990年的房子,终于完成了历史使命,可以作古了。
巷道里,几个游客模样的行人与他擦肩而过。
只凭敏锐的嗅觉,他就判断得出来,这里面,根本没有同类。
他们好奇地瞅着穿着彩虹色花衬衫的吴磊,而他却只将异类们统统视为空气。
他的脸上挂着黑漆漆的两撇滑稽自由的小胡子,跟刚才墙上蜗牛的身体,来自同一罐油墨瓶。
吴磊一路行,一路讲,时而盯一眼手机,直播窗口右下角那些零星飘起来的粉红色小心心,诚实地显示着观看的实时在线数。
不多不少,正好20。
低迷时,会滑到个位数;正常时,会悬挂浮动在20左右;高潮时,会短暂地跳到35、36,却从未超过36。
36这个数字,就像个航标灯,在吴磊心里那片茫茫无尽的黑色海域里,带来令人兴奋的微光。
不到这个数,吴磊是不会停止直播的。
若睡觉之前,在线人迟迟达不到那个数字,他就会把直播开着,在跟观众道晚安以后,支在家里狭窄的阳台上,让剩下的观众随时随地地观赏没有光污染的小县城夜空,不论刮风下雨。
还有,在他下直播之前,还会播报给观众他那儿当天夜里的天气预报。
为了放手机,他还专门找县城里最出色的琉璃工匠师傅订做了一个极透亮的手工玻璃柜,以备雨天。
他就那么开着直播,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他会取下手机,先在直播里跟大家打一声招呼,根据出工情况,选择继续直播,或者直接关掉。
“那个楼就要拆了,你们看。” 吴磊把脸晃到镜头外,身后待拆的小黄砖楼入了镜。
一个留言弹了出来:“别出镜,你脸上的小胡子配这个楼。”
“DT,你的建议不错。我就跟这个小黄楼合个影吧,也算是给旧楼留个纪念,毕竟以后也不会有人记得它曾经存在过了。”
男孩对着说话的,是一位叫做“Double Talk”的网友,对方算是他寥寥几个铁杆粉丝其中之一。
二、天外的来客
靛蓝色的西装,浅黄色的衬衫,深红色的领结,让他在这个以旅游产业为经济支柱的小县城里,在一众懒散休闲的短袖当中,宛如怪异星球的天外来客。
在不能出现超过三种颜色的西装搭配规范的原则上,这个天外来客狠狠地踩那原本用意非常严肃的着装红线上,而且,还是挑战又轻蔑地来回践踏。
他浑身上下,的确未超过三个颜色。
如果再加上跟衬衫同色的浅黄色太阳镜和皮鞋,那份轻佻,已经突破了天际。
他一下车,就轻松吸引且调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如同热带雨林里金刚鹦鹉一般明亮艳丽的色块拼叠,顿时点亮了这个在旅游淡季时略显枯燥的小地方。
“您的身份证?”
“没带,看护照吧。”登记时,前台小妹难掩好奇打量新奇人物的生涩目光。
“罗云熙,真好听...” 刚工作不久的小妹翻着盖满异国出入境印戳的护照本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妹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有了几分暧昧的意味,媚眼拿捏得多少有点刻意。
来客心领神会地笑了,觉得这个妹子实在是很可爱。
他一语不发地摸过护照,拖着行李,住进了并不是小县城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而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三星级旅店里。
这个闷热的季节,穿着那一身,令人难受的程度,远超来客的预期。
扇片抖动着的挂式空调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换上了白背心、大裤衩以及几块钱的塑料拖鞋。
罗云熙疲惫地躺在床上,看着挂在床对面的挂钩上,那一套浮夸到自己也没眼看的行头,只有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勾上他的两颊。
他笑自己的举动滑稽,也笑那套西装注定了只穿这一次的破费。
他就是那样雷厉风行的人,总会在意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就抢先一步替他完成行动了。
床单上隐约残留着消毒液的味道,即便门后贴着 “温馨提示:此房间已消毒”,可房间里的霉味,还是沿着陈旧地板的缝隙里,带着潮气被空调风吹了上来。
等冷气足够令他遍体清凉、彻底冷静下来之时,他就从床上弹了起来,跑到了窗台边,两三下拉高百叶窗。窗台底下传来空调外机翁隆隆的声音,对面是一片普通庸常的居民楼区。
在他眼里,那些灰灰的矮楼,是既遥远陌生又亲切熟悉的样子。恰是做饭时分,飘来的家常爆炒葱花香味。
这次,是完全未知的冒险。
一场毫无目的,也别无所求的冒险。
他毫无准备,完全地,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由命运和造化安排。
三、野性的黑痣
又一个清澈无云的清早,刚刚洗漱干净的男孩儿对着镜头说了一声:“嗨。”
虽然额前的碎头发上还带着湿水的痕迹,眉毛依旧粘在一起,但他灿烂的笑,在初升的晨曦里,美好地不像话。
他把手机伸到阳台外边,画面上,不远处小广场上的人群,渐渐开始多了起来。
那种音画收录时摩擦、碰撞、颠簸的新鲜感,混杂着男播主说话时喘啊喘的呼吸声,让直播数短暂地变高了一点。
“阿姨们又来抢位置了。”留言短暂弹出后,又快速消隐了。
Double Talk 的昵称前,虽然挂着铁粉的标志符号,却是吴磊所有粉丝里等级最低的。
他又把手机贴到自己的脸跟前,翻着仅有的3条的留言,一一回应着。
一条留言,就能让他自由展开地发挥,够讲上好久。
“DT,你猜今天,是哪一队阿姨会胜?”
“我猜是红队。音箱都搬过来了。” DT立马回复,速度比任何时候都快些。
“不对,现在蓝队的人马已经把红队的音箱推开了。哈哈哈......”
直播画面里,照着他的下巴,还有男孩脖子侧边一颗黑痣。
男孩正面对着手机录音口说话时,他的声音,经由电流和解码后充满了气流声,听来会让人头皮酥麻。
若不是他是个出生于小县城的无名之辈,单纯地凭先天的天资,他完全可以去当个明星的。
可命运,就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聊了一会,男孩又在直播里开心地说,今天他休息不当班。还说,他要去县城里那个“唯一一个像样的茶室酒吧里好好喝一杯。”
他最爱坐在酒吧里那个从天花板垂下来的圆树藤秋千座椅。
虽然那个树藤的造型之上,全是用假花装饰的,可他觉得那个位置可以静下心来,还可以环顾全场“最有意思。”
男孩说,他读书会儿没好好读书,看了不少书,可大多都是一些没营养的青春疼痛文学,把一本本课外书藏着掖着,尽是一大堆蛋疼的武侠言情小说。
一开始课业尚可,后来因为校里的大哥小弟意气而跟别人打架,完全是个野乎乎的神经病。
如今,作为一个被莫名奇妙鄙视的“文科生”,除了在风景区谋了一个还算清闲的差事,他依旧背离了自己当初的宏愿,不得不留在了自己的家乡。
用男孩自己的话说,就是:“任残存的情怀,日复一日地丧失。”
末了,他还笑话自己:“现在,我有了时间,有了钱,可每次从书店门口经过,跟当年一样的那些书,对我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没想到,曾经宝贝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废纸。”
而他说得一点儿没错。
在那青春还盛的面皮上,他眼睛里那份野乎乎的气质和小县城里并不复杂的生活,让他显得莽撞无知,可爱清纯。
只是,凡是一休假就开始变青的胡茬,学大城市的时髦撸铁时得意挥舞的手臂,以及总是最爱穿的花衬衫,时不时地暴露着他实则狂野的内心。
四、酒杯的唇纹
罗云熙穿着那身金刚鹦鹉的浮夸行头,不慌不忙地来到了酒吧。
戴着可爱黑猫耳朵的女郎,跟旅店前台小妹是相差无几的态度。
她殷勤地领着他到处参观,仿佛他是酒吧老板一样。这个酒吧难得地放了小城中难得一听的安静的爵士,音量也小,场地里只有三两人聊天的声音。
他看着那个圆树藤秋千椅,说:“我要坐那里。”
黑猫女郎尴尬地笑:“不好意思,那个位置已经被人预定了。预定的人一会儿就来。”
“需要一点小费?”罗云熙举起手机红包的二维码,上面的金额,让黑猫女郎默默捂住了嘴。
罗云熙的下午有漫长的午睡来着,很需要一杯东西提提神。
这个城市舒缓的节奏和氛围,令人陷入昏睡。
整个小城市,除了旅游旺季里,还活力熙攘些,平日里,就是一幅定格住安宁的风景画。
自从来到这儿的长假开始后,他发觉自己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垮塌下来。
原来,他以为自己早就无缘什么慢活生活的,却发现,他慢下来时,比谁都无可救药,就像是皮筋绷太紧以后的反弹。
男孩跑来这里时,就看到自己的位置被人占了。
罗云熙透过浅黄色眼镜,看见黑猫女郎举着酒杯,踩着高跟鞋,一路小碎步朝着男孩跑过去,俯身歉意的表情,还给他手里塞了一束满天星。
可女郎解释了半天,男孩把满天星搁在旁边的位置上,仍旧十分困惑。
罗云熙早就收买了女郎,他要她做的,很简单,就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拦住男孩别来找他的位置就行。
女郎对着男孩说话时时断时续的声音飘了过来,罗云熙依旧镇定自若地喝着酒。
“......其实,这是那位客人占了你的位置,请你喝的......”
罗云熙瞥见女郎的手指了过来,男孩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激动,也未动身上前来讨要位置。
果然,是他小瞧了他,他不是其他那些粗俗的县城人。
不过,说不定,男孩还会想过来道谢呢?
罗云熙从容地啜饮着酒,在眼镜的遮掩下看向男孩,只发现在灯光暗弱的雅座里,唯有他亮晶晶的眼睛,穿过零散的人群,用专注的目光朝着自己进行着审视和探寻。
罗云熙猜到,男孩是不敢过来。
他见他一开始犹豫着,不敢喝。后来,才慢吞吞地咽了几口,透明的四方冰块在他嘴边来回浮动。
再后来,那些冰块化得没了四个方角,索性就被男孩一个接一个地在嘴里咬得咯嘣咯嘣脆了。
罗云熙听着悦耳的咬冰块声,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老狼老狼,几点了”的童年游戏。
在不安地啃着冰块小狼面前,他自诩,自己应该就是一只老狼了吧。
他反复舔舐着酒杯,在杯沿处留下自己透明的唇纹,还留了一口酒在里面。
罗云熙从他的座位上起身后,并未离开,而是躲到了一旁无人的角落,观察欣赏着男孩的一举一动。
男孩看到自己走了,终于走上前,来到自己直播时经常出镜的最爱位置上。
他拿起了杯子,端详着杯子上若干个错落的唇纹,舔了舔嘴唇,又动了动咽喉。
只是,这回他并未掏出手机开始直播,而是拍了一张照。
罗云熙瞧着他的动作,摸着手指发笑,心想:“恐怕男孩在暗中,拍了不少照片了。”
说好交由命运来安排,是好是坏,罗云熙都愿意迎接。区区几张照片,他没在怕的。
拍完照后,男孩拿着酒杯发怔,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将杯子里的残酒仰脖喝下。
小狼,年轻的小狼。
五、重叠的时空
吴磊发现了同类。
他好看极了,精致小巧得如同油画中人,穿着的那一身,也如此鲜亮。没想到看上去如此俗气的色块,放在他身上却是一种小城市里少见到的潮奢感。他盯着他,嗅到了他身上那种比自己优越的味道,而且还是毫不掩盖的那种。但这对他而言,终究是最末尾关心的。
回到家以后,开了直播,尽量保持着稳定的语气。
只有Double Talk 及时出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问到:“看上去有心事?”
“在想什么是一箭穿心的感觉。”
吴磊盘腿坐在小广场的草坪上,把手机立在自己对面。
“确切地说,是你看到一个人,就瞬间清楚你想拥有他,但又很清楚地知道你绝对不可能会拥有他,是一种怎样绝望又扎心的感觉。”
他在镜头里理了理头发。
“今天有一个陌生人,在酒吧里因为占了我的位置为我买了单。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也没上前道谢。”
“要是我心里没想法,早就上前道谢了。可还是没动身.......”
不远处,鸽子群正围在一个坐在椅子上悠闲来客的脚边,啄着他撒下的口粮。
“那你想怎样?”Double Talk回。
“我不知道...”
漫长的沉默。
“...等一下...”
来客那一身艳丽醒目的西装,在男孩无意间四处眺望时,又出现了。
吴磊匆匆关了直播。
他望着那个漂亮得不真实的人,胸中鼓槌大作,大气不敢出。
来客已站了起来,整了整西装的衣角,鸽子也应声哗啦啦地飞远。
他抬头看着天上绝美的鱼鳞云一直铺到了天尽头,又摘下了墨镜来看。
过了一会儿,似乎也没什么事。
他就迈着悠闲的步子,专挑那个两旁大树浓荫蔽日的彩色石子路,默默走开了。
吴磊朝着他的方向猛追了几步,看着他纤瘦优美的背影,还是停下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
吴磊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脚,脚上的白球鞋,不知怎地被蹭脏了。
六、街角的邂逅
一连若干天,罗云熙都会坐在酒吧里那个圆树藤的秋千椅上。
而男孩都会出现在第一天碰到他时的同一个雅座上。
“柯南那样的西装,一定很帅。”
这句话,是男孩直播时随口说的上万句话的其中一句。
或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究竟有没有说过,又是什么时候说的。
为此,罗云熙愿意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只为了符合年轻男孩的想象。
罗云熙每一天都点一样的饮品,每次都剩下一口,每次都会躲在同一个位置,看着他喝进自己刚握过酒杯中最后那一口。
一个下座,一个落座。
来回之间,秋千摆动。
一明一暗,身影错开。
甘洌的酒被一人的唇舌烫温,被另一个人欣然接受地吞下。
他们的交集,只是那个任凭两人双唇亲密相触的无辜酒杯。
到目前为止,男孩都未敢上前来与他说话。
罗云熙决意不干涉命运的安排,只是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
可他特意申请的长假,却已走入了最后仅有几个小时的倒计时。
“没关系。”
他略感失望地想着,到目前什么都没发生的一切,让他略感无聊厌倦。
这也许,会帮他在回程的飞机上,就替他断绝内心那些邪念和妄想。
“站住。”
男孩终于在巷子的拐角处,叫住了前方十米开外的那人。
这条路线,不需跟着走上几次,男孩就已熟悉到闭着眼也能走了。
“什么事。”
这不是问句,只有肯定。
罗云熙缓慢地顿住脚,双手插兜地转头。
“为什么要替我买单。”
男孩终于走上前,靠得极近,勇敢地直视着罗云熙的目光,再不别视。
“那不是你最爱的位置么。”
哦,敞开领口的那颗黑痣,真鲜活生动。
“你怎么知道。”
罗云熙身矮,恰好盯着他上下移动的喉结,贪婪地咬着嘴。
“戴猫耳朵的女孩告诉我的。”
男孩又上前踏了一步,挡住了罗云熙全部的视线——令他眼前,都是他。
“别再买给我了。”
罗云熙苦笑着,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衬衫,落在了那颗黑痣上。
“已经没机会了。”
男孩讶异地随着罗云熙的动作抖了一下,他的浓眉大眼,荡漾在午后倾斜的暖光里。
“什么机会。”
罗云熙笑着看他被斜阳照得透明而发抖的长睫毛。
“这个机会。”
罗云熙猛地压过男孩的后脑勺,疯狂地覆在自己的唇上。
一圈圈光晕投射进来,试图将他们拆开,却始终映不出两个人的轮廓。
七、黑夜的颜色
“我本来担心,自己的床会一个劲儿地吱呀响。”
吴磊擦着黏湿的小腹,笑着说。
来客摸着他的胸膛,望着窗外四周稀微的灯光,笑而不语。
“大概是,隔音效果不太好。”
......
“刚才有点着急,真是难为情。”
......
“2个多小时,你还好么。”
......
“特别地好。”
来客攀上吴磊的脸,舌尖点在那颗黑痣上,继而又缠绵迂回地吻至嘴唇。
“我们还可以再见的吧...”
“没有关系。”
“你是从哪个城市来的。”
“没有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关系。”
“你平时是做什么的。”
“没有关系。”
“你都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我明天一早带你吃这里的特色早餐,好不好。”
“都好。”
......
虽然那不是问句,只有感慨,来客却体贴周到地一一回答着。
早习惯了自言自语,吴磊并不奢求任何人回答。
而今天,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吴磊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里,独自闪动。
还有一粒透明的星光,滑过他的太阳穴,向着白日梦想的深渊坠去。
夜色渐渐深了。
人在五感之外,一定有存在一种非常神奇的第六感。
比方说,明明早一些的黑夜,和快结束的黑夜,颜色看上去没有什么分别,可大多数人却可以仅凭借某种未知的直觉判断准确,他们醒来时所处的时分,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那么,根据黑夜的颜色,不同的黑夜,究竟该怎样来形容呢?
几个小时以后,又是小县城寻常一日的清晨。
小广场上推着各自的音箱占位的红蓝阿姨队,重复着她们攻城略地的步骤。
晨光熹微中,吴磊拿下床前那一套被留下来的衣服,翻开西装的上衣衬里,腰侧昂贵真品的标签上还加了一个小布块,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
“让我来告诉你,蜗牛有多少颗牙齿。”
八、白日的梦想
“一同抽离这个躯体,一同抽离这个世界。”
在飞机启动的轰鸣声里,罗云熙身穿一身再低调不过的白衬衫和米色裤子昏沉地靠在椅子上,脑子里反复播放着几个小时前,他贴在男孩耳边,说的这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那句话,到底是他说给男孩的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再清楚不过。
好笑,一直在自言自语的,怎么会是男孩,只是他自己罢了。
不知这是自己成为老狼的第几个年头了。
在外人眼里,他年华刚好,才刚起步——事业和爱情,婚姻和家庭。
可他却觉得在心态上,已垂垂老矣。
卑鄙。
罗云熙在心里痛骂自己,脸上却仅仅是一种都市人看不出表情的冷漠和疲倦。
他该如何抽离,在他甘愿投身其中,并且愿赌服输的时候?
命运随意且无规则地出牌,却迫使他只能作出最理智的选择。
所谓的冒险,是以他始料未及的方式结束的。
他不知道,男孩嘴里的特色早餐是什么味道。
恐怕,以后,也绝无任何机会知道了。
在破晓之前的黑暗中,罗云熙拖着行李,走过那个颜色五彩斑斓的小县城街头。
那些往日里闲逛时有趣的门店,纷纷大门紧闭地目视着他离开。
回归自己简洁明了的本貌,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释放和快乐,反而隐隐作痛。
“会是这一家吗?”
罗云熙孤零零地伫立在黑夜里的车站,看着不远处醒目的早餐店招牌,想象着——两个人过几个小时以后,靠在一起排队时,坐在一起吃饭时有说有笑的欢快模样。
“....是你看到一个人,就瞬间清楚你想拥有他,但又很清楚地知道你绝对不可能会拥有他,是一种怎样绝望又扎心的感觉。”
男孩坐在小广场的草坪上头发飘飞的那番话,又出现在了耳边。
男孩很明白,他也很明白。
“我会拥有他吗?”
即便理智催他赶快走,罗云熙依然停不住这个想法。
这个想法,还是让罗云熙坐在车上捂脸痛哭了起来。
司机是一位温柔的女性,她很同情地递上了面巾盒,一言不发,安静开车。
通往机场的高速上,他就知道,自己将一去不返。
九、平行的世界
罗云熙是S城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
在他升职前夕的某天,他困倦地加班到深夜。
那一天,是何年何月何日,都像当夜的那场瓢泼大雨一样,模糊不清。
他只记得,男孩的城,跟他的城,都在下雨。
趴下头来小憩的罗云熙,被满世界的暴雨,困在办公室里。
风雨声呼啸而庞大,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室里。
或许同样是来自命运的玩笑,他的手指边缘无意中戳开了手机里的直播软件,又在一系列的随机的安排下,戳进了吴磊的直播间。
男孩举着手机,笑容无比灿烂,嘴里兴奋地吼着:“哦吼,你们看,这屋顶的云和风,越来越大了。哇,马上就要迎来今年最大的暴雨了....”
罗云熙在朦胧之中被这个毛头小子吵醒,刚刚在梦游之中以为是自己的下属吵嚷,刚要发火,才清醒过来,看清楚了是某个未知小子在直播间嚎叫。
过了一会儿,罗云熙见雨势稍稍小了一些。
而视频里的男孩也说到什么,“人数没到36,就把手机放在这里了。”
然后,屏幕上就是雨滴连续不断砸在什么玻璃上的声音,乒乒乓乓地,还挺好听。
他搞完了最后一点工作,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继续开着男孩的直播。
可神奇的是,那么久了,它竟然一直开着。
男孩却消失不见了。
他被勾起了无限的好奇心,还等着播主回来跟观众告别呢。
可直到回到家里,捧着手机的罗云熙,依然没看到播主再次出现。
不过,那暴雨落在玻璃物品之上滴滴答答的水波层次绽开的画面,配上声音,却有一种极其舒适的疗愈感。
于是,在疲劳里洗澡上床后,一直有轻微入睡焦虑的罗云熙就靠插耳机听着直播里的这来自天籁的雨声,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就在醒来时,手机里的画面也跟着放亮了。
对面的雨,跟他这边一样,都停了。
可看上去依旧还是阴天,一层灰白的云,盖在直播的画面上。
忽然,一阵响动,昨晚那个男孩又出现了。
“早安。”吴磊对着他说,露了一口好看的白牙。
吴磊又将镜头对着自己尽力伸远,罗云熙看到:原来他昨晚是把手机放在了阳台玻璃柜里面的支架上,朝向天空,他才会听到看到昨晚那番画面。
后来,罗云熙就时不时地造访他的直播,直到开始整夜开着他的直播,只是单纯为了看看他那些直播着夜空的静谧安宁画面。
罗云熙也很快就了解到了他—— “人数不到36,就会整夜对着天空开直播 ”的规则。
吴磊还笑着说:“自从开始直播后,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换手机了。因为,我手机报废的速度,就是检验手机质量好坏的依据。”
罗云熙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咯咯咯地笑,还看到他贴心地写了一个列表,列举了自己每一个使用过的品牌和型号能支持他这么连夜折腾手机的使用时限。
吴磊得意地把纸张举到镜头里,罗云熙还截屏来着,把它分享给他带队的那个新人群里了,却刻意消隐去了吴磊的账号ID。
他是自私的。
罗云熙已经自私到:他觉得,吴磊直播间的在线人数,绝对不能超过36。
不然,他怎么可能还能拥有在夜里独自看他直播夜空的快乐呢。
而且,他还要“靠他入睡。”
随着时间推移,罗云熙也越来越了解了他日复一日的生活,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吴磊所在的小城市,他一直不遗余力地宣传,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家乡,有着最真诚朴素的热爱。
渐渐地,罗云熙发现自己对他有点上瘾了。
他本以为,自己是对宣传上所说的手机和视频直播上瘾了。
可后来,他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就算删了那个软件,没有了他的夜空,自己就怎么也睡不着。
不承认也得承认,就算他关了直播,吴磊那张白净有痣的脸,也会时不时地蹦出来在他脑海。
就是文学里形容的,“魂牵梦绕”。
罗云熙直至活到30多岁,才终于亲身体会到了。
“很多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而且,只要他一感到烦躁,就会去看他的直播。
有时候,罗云熙会看到男孩的城市夜空之上有一轮月亮,又阴云密布,或者是啥都没有的灰,或者下下冰雹,或者银河灿烂,起风时,还能听到风声吹在玻璃柜上的声音。
还有,男孩到处走动、掀马桶、嘘嘘、洗漱、刷牙的声音,以及,男孩探索自己时候的声音。
那是一个凌晨2点,罗云熙戴着蓝牙耳机,他面红耳赤地听完了全程,转着手上的万宝龙,皱着眉头,未察觉到笔尖在批改的报告上洇了好大一个黑点,已经戳到了自己腿上。
吴磊的直播,让罗云熙感到慢慢地需要,全身心地需要。
不知从什么开始,他已爱上了这个爱笑的男孩,这个像一只可爱的小狼的男孩。
十、回归的爱恋
吴磊看着手机直播间那个叫做“Double Talk”的用户,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所云,废话,呓语”,在英文词典里,搜索结果是这么解释这个词组的含义的。
吴磊并没有为他留下任何图像。
他不是那样的人。
而对方却为自己留下了一套价格不菲却毫无意义的衣服。
他不明白,这是羞辱,是告别,抑或仅仅是一种行为艺术?
或者,他同样也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才特别地跑来,把自己亲自送给了他。
那肌肤之亲的几个小时,他们之间的缠绵难以形容,连神佛都会嫉妒的。
罗云熙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里,依旧是那间办公室。
习惯性地点进吴磊的直播间,却发现直播间已被注销了。
可直播间的公告栏上,却写了一句十分明亮的话:“不晓得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找我,我就是蜗牛的牙齿。”
罗云熙站在落地窗前,从城市的高楼上,难掩笑意地俯瞰着向远处绵延的华丽地平线。
“那下一次,我还叫Double Talk。”
继续往那个方向绵延上几百个公里,就是男孩在的地方。
罗云熙对着他的方向呓语,在这个弥漫着拜金气息的大都市里,语气无比虔诚。
(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