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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Merlo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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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暮云并不意外于会跟门外的人碰面,淮清说大不大,两人又有共同的社交圈,即便是想避也是避不开的,只是她没想到重逢会来得这么快。
她背过身茫然站了会儿,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穿着,随即跑回房间,从行李箱里翻出卫衣和牛仔裤换上,又胡乱刷了两下牙,抓起头绳一边把头发束起,一边套上拖鞋往外跑。
回到门口时她照旧停下,缓慢顺了两口气,等彻底镇定下来,才重新将门打开。
宋小路并没有走,仍站在刚才的位置,微微侧着身,正低头讲着电话,听到动静时回头看过来。大概因为她换了副样子出现,他视线略微顿了顿,但很快地,眼神里透露出几分凌厉。
蒋暮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直直看回去,又往旁边退了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没立即进来,继续听着电话,对方约莫开了什么玩笑,他低低笑了声,听上去其实有点敷衍和不耐,紧跟着笑意一敛,三两句就结束了对话。
等他再看过来,蒋暮云顺势开口:“表姐她不在,上班去了。”
她没有解释刚才为什么关门,也没有特意去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只将门又拉开一点,示意他进来。
宋小路望着她,脸上那点笑意似有非有,“我不找她,前两天在这儿住,落了点东西。”
“那你进来拿吧。”
他视线仍旧落在她脸上,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进门。
蒋暮云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动,猜测他大概不想跟她共处一室,正要问他东西在哪儿,他忽然动身过来,经过时无意中擦碰到她手臂,蒋暮云怔了一怔,伸手将门关上,抬头时再次跟他视线撞上。
他回头看她,笑了笑问:“怎么忽然回来了?书念完了?”
她站着没动,“还没,我回来实习的。”
他似乎有点困惑,但仍是笑着的,“出国念书不就是因为外头条件更好,怎么还跑回来实习了?”
蒋暮云又感受到了那股压迫感,却依旧一瞬不瞬看着他,“各有各的好,还得看合不合适,”她说着也笑了笑,“也没有规定出去读书就不能回来了吧?”
他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下一刻反而笑了出来,“也是,没这规定,想走就走,想回就回,选择权在自己。”说着稍稍收住笑,“客卧衣柜里有我的领带,方便的话我自己进去拿,不方便的话麻烦你帮我取一趟。”
他话里始终带着几分礼貌,因而显得疏离,蒋暮云定定看他一眼,别过头往里走,“你坐一会儿,我去拿吧。”
她昨天没来得及收拾,并不知道房间里还有他的东西。他说的领带衣柜里也不止一条,霸道地横在格子上,像是被随意丢进来,空气里隐隐散着一股香味,不知是衣柜里本来就有,还是他领带上传出来的。
蒋暮云两手各抓一条,到客厅时递给他。
他原本背对她站着,转身时正好逆着光,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没说话,径直接过她左手上黑色那条,微微低了下头,开始慢条斯理地系了起来。
他原来不爱这些带有束缚性的东西,只有到万不得已要做做样子了,才急急忙忙拽着人帮他。
显然他现在手法已经十分娴熟,蒋暮云侧了下身,继续盯着他看。
自从上回他飞去多伦多找她,她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他相比先前变了不少,五官似乎深邃了些。那时候他还在读书,对穿着打扮并不上心,在一众男学生里不是最高也不是最帅,却是最受欢迎的。他的好性格远远盖过他的长相,以致于别人提起他,先想到他的笑和他的随性大方。大约是长年浸淫在商场上,他的性格已经压不住他位居高位的优越感,加上被那身裁剪合适的正装一衬,原来被忽略的帅气像是一瓶刚开的陈年红葡萄酒,风味愈发成熟,滋味也愈发美妙。
他打好领带,弯腰捞起沙发上的西服,嘴角带着笑:“有空请你吃饭,把你表姐一起喊上。”
见他转身往外走,蒋暮云跟上去喊住他:“领带。”
他回过头来,看一眼她,再看一眼手里在响的手机,“带着不方便,下回让你表姐捎给我。”
说着已经接起电话,手肘往后一推,冲着电话的那声笑便被格在了紧闭的门外。
蒋暮云手里还抓着领带,坐下时脑袋里仍是他刚才那几句话。
他整个人气质大变,说话时特有的语调却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蒋暮云就跟他打过很多次电话,听过他很多次声音。
六岁是蒋暮云人生当中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她和几个哥哥姐姐一块儿在淮清长大,等跟着父母搬去上海之后,与淮清的联系只能维系在电话上。他们按照年龄每人都有编号,每次接通电话后她听到的第一句都是“洞六洞六,听到请回答”,她则回一句“洞六收到,请讲”。
那时候她刚换到新环境,因为习惯了跟哥哥姐姐们打交道,班上那群新同学在她眼里都是菜包子,她在学校不愿意说话,回到家了就把电话拨回淮清。
对面一众声音很好认,尤其是那位“洞三”,语调比其他人都要高昂,性子也要急得多。但凡她说话慢一点,他就要催魂一样在后头赶,一会儿说她是老牛拉破车,一会儿又说她是油灯上的炖猪蹄。她觉得他讨厌,要他换个人跟她讲话,他似乎自尊心受创,抓着电话不动,两个人就在电话两头谁也不理谁,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却只是问她吃饭没有,又问她吃了什么,装模作样不过两分钟就又拿话逗她,气得她直接把电话撂了。
她遇事都要跟表哥表姐商量,还没说上几句,他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主意出了一大堆却净是馊的,她觉得他不靠谱儿,可不知怎么最后都会照他的话做。
三年级的时候她被爸妈安排去学工笔画和毛笔字,还得学跳舞和乐器、上英语补习班,书包重得都要背不动。电话里她跟表姐哭,表姐也哭,说她学得还要多得多得多。
两人抱着电话哭完,隔天表姐又在电话里放声大笑,说有人被停了零花钱,她问是谁,表姐说是宋小路。
和其他人一样,宋小路也早早被送去上兴趣班,中的西的样样都要学,但像他那样为了逃避上课上房揭瓦、钻狗洞以及面不改色撒谎的,再找不出第二个。
他学东西似乎天生就没个长性,无论是马术、游泳还是西班牙语、射箭,没有一样能学超过十天,唯一勉强超过一个月的只有芭蕾了。
这事儿是他主动提的,他每日见沈西桐穿着芭蕾服和舞鞋上下车,脖子伸得老直,就想着这个小不点怎么就这么傲呢,后来有一回偷偷逃了毛笔字的课,跑去芭蕾班,见沈西桐掂着脚转圈,没转几圈把自己给转晕了,他在外头奋力摇头,回去就跟他妈说要学芭蕾。
在芭蕾班的那一个月,他天天被喊“转圈小王子”,起初还挺乐意听,后来女生们总围着他,他就觉得烦了。最后那一个星期,但凡哪个女生拿着什么吃的找他说这说那,不过一会儿功夫,那女生的舞鞋就能在训练室里消失。直到很久之后,沈西桐跑到他面前,说他扔掉的那些鞋被清洁阿姨从窗外的灌木丛里找出来了,老师十分生气,但找不到“作案凶手”。
作案凶手最后因匿名人士告发而被捉拿归案,他也因此被停了所有的零花。
听表姐说完他英雄事迹的第二天,蒋暮云逃掉了一节舞蹈课,往后还总请病假。
他在电话里说她是学人精,她理屈不理他,他就连续说上五十遍学人精,她说他烦,他又笑,说那你怎么不挂我电话?
等升到五年级,她只需要去画室和口语班上课。那段时间她爸妈开始时不时吵架,几次夜里摔东西,她盖着被子不敢说话,第二天一早告诉给表哥表姐,他们在电话里安慰她,她听了反而哭得越凶。
“哎呀你可别哭了,”说话的人换了另一个,“这有什么好哭的?谁家爸妈不吵架的?我爸妈天天为了要怎么修理我吵吵……”
说着就被她表哥踢了一脚,她觉得这人可真讨厌,抽抽搭搭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知道?”对面声音冷飕飕。
表哥在旁边笑:“说了你在变声,唐老鸭!”
又过段时间,表姐来电话说小路哥做了酒,他们正在偷喝,蒋暮云听着听着,又哇一声哭了出来。
她最近换了画室,名头很大,老师也很厉害,可就是喜欢动手动脚。
表哥表姐在电话那头愤愤不平,又有人抢了电话说:“能不能别哭了?人家都占你便宜了,你干嘛不当场说出来?”
凶得她立即止住哭声,又听那边问:“画室电话号码多少?”
她愣了愣,翻出号码报过去。
那边记下后又交代,“先别去上课了,让沈阿姨给你换个靠谱的画室。”
她握紧电话,迟疑片刻后问:“你是谁?”
对面被噎住半秒,开口更凶了:“你管我是谁?”
不能怪蒋暮云,他刚变完声,凶还是凶的,给人的感觉却整个儿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觉得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让人讨厌了。
即便如此,两人的关系仍然时好时坏,一直到她回淮清读高三,或许是因为没有了那根电话线,也或许因为两人都不再是小孩子,面对面相处反而和谐起来。
他跟电话里呈现的样子不太一样,实际很有礼貌,也没有那么爱呛人。那个暑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到处疯,几乎每天都要跑来她舅妈家里,多半是在表哥屋子里看书写论文,偶尔她敲门进去,他原本顶着一张忧郁的脸,看见她就又冲她笑,问她是不是又有哪道数学题解不出来。
表哥看起来比他还要更忧郁,她只好把题给他看,他拿着笔比划两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没看明白,“怎么了?”
他示意她坐近一点,打着商量的语气,“我给你取个外号好不好?”
她一点儿不觉得意外,每回他喊她名字都像被烫了嘴一样,极其不自然。
“你要喊我什么?”
他煞有介事地开口,“我们家每一辈都有名字带‘小’,我妈叫小凝,我叫小路,以小见大嘛,我喊你小蒋行不行?”
她觉得他在胡诌,无非只是不想喊她名字罢了。
“行不行,小蒋?”
他声音忽然低下来,为了跟她平视还故意垂下脑袋,颇有些恳求的意思,她原本想拒绝,对上他那张笑着的脸,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起了个头,表哥表姐也跟着他喊。她起初不适应,可简简单单两个字到他嘴里像是有了魔力,他还特不嫌麻烦,每说一句话都要喊她一遍,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也照样被迫听得越来越顺耳。
那个暑假一结束,蒋暮云又哭了一回,因为表哥要回英国继续读书,表姐也要去南京上大学。表姐担心她没伴儿,走之前交代其他人每周要固定带她去外头玩儿,还勒令宋小路每天接送她去画室。
她领了表姐的情,但表姐提的要求实在严苛,何况她也并不需要。
表哥给她买了新的画架和画板,很贵也很沉,画室里的同学见她费劲的模样,开玩笑说她背了好几枚铅球。
那天她照常下课,画室买了一缸新的金鱼,她也凑过去看,正准备拍照,背上忽然一轻,她心莫名怦怦跳,一时忘了回头,只见面前的鱼缸玻璃上映出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比她高出一整个头来。
她始终没回头,他也弯腰凑近,声音就在她耳后,“这鱼有这么好看?”
画板包还被他托着,她回头看他,“小路哥,你怎么来了?”
他将她背上的包取下来,轻轻松松拎在手里,反问她:“不想我来?”
她被问得说不出话,他就一脸失望,“那我就先走了。”
她急忙追上去,“舅妈让人每天来接送我的。”
“那挺好,不然有人又要哭。”
他一说话就很快没正形,蒋暮云瞪他:“我没那么爱哭!”
他怪腔怪调学她,“我没那么爱哭。”说着翻起手机,要找出她哭的照片。
蒋暮云气急,踮脚就要去抢他手机,“你快把照片删了!”
她个子不占优势,抢了一会儿索性放弃,闷着头一个人往前走。
隔会儿发尾被轻轻揪了揪,“生气了?”
他压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她听得脸莫名红了,只好继续假装生气。
刚走两步,身后的人忽然越过她跑到她前头,她起初不看他,等发现不对劲立即抬头,只见他一边倒退走着,一边举着手机对准她,嘴里振振有词:“这是生气的小蒋。”
她又急忙要去抢他手机,只是手刚伸出去就被他捉住,他脸上的笑几乎要溢出来:“怎么说什么都信?没拍呢,走吧,去吃晚饭。”
蒋暮云不动了,示意不远处在等她的司机。
宋小路回头看一眼,耸了耸肩,“看来是吃不成了。”
他帮她把包送去车上,按着车门回头看她,“明天再吃?”
他声音和他的人一致,音色偏暖,咬字发音时很有厚度,语调总是微微上扬,像一株努力生长的绿苗,清亮而富有力量感。
蒋暮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冲他点了点头,就急匆匆闷头坐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