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坠落》然下

1、[上]

　　>>>梦回。

　　男人最终朝她淡淡地笑，眼底意味深长。
　　然后。纵身一跳，直直堕入黑暗的深渊。

　　深渊的尽头，也是茫茫黑暗。

　　>>>零壹。

　　七月十日 09：00AM

　　松井荀抬起左手，手表的两根指针刚好呈现一个完美的九十度。是时候该出发了。她起身，走向玄关，两脚依次伸进一双绛色高跟鞋，倚在鞋柜边扣好系带，随手又抓起柜面上的钥匙，扔进一旁的单肩皮包里。最后她对着墙上的小镜子，稍稍整理了自己的栗色长卷发，再确保隐性眼镜佩戴无误后，挽起皮包出了门。

　　“砰”。

　　与此同时，房间里的电脑仍然闪着幽光，一个对话框尚未关闭。

　　——「就约在九点半吧，品川站见面。」

　　>>>零贰。

　　七月十日 09：40AM

　　松井荀在车门合上的前一秒迈上站台。彼时仍是列车早高峰时段，庞大的人流在车站大厅各处涌动，来来往往陌生的面孔从自己眼前掠过，目不暇接。松井憋眉，双手护住自己的皮包往人流分散处缓缓行进，好一会儿才终于突围出去，踉踉跄跄地停在一台自动售货机前。她抬头，不远处有块绿色的站牌就悬吊在天花板上，放大的「品川」字样十分清晰。另一边的时钟显示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

　　松井荀松了口气，幸好没有迟到。张望着四周似乎都是些行色匆匆的普通乘客，并没有哪位做出等人的举动，松井思忖着裕喜先生应该还没有到吧，于是决定坐下来等待。其实自己鲜少有机会像这样悠闲地坐在候车大厅里，一直以来，松井荀都十分看重时间观念，简言之，时间就是金钱，而钱财能和她的生命画上等号。不过，偶尔放松下来似乎也不错。

　　松井轻笑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查看。不过说起来，裕喜先生怎么到现在也没给个电话？

　　>>>零叁。

　　七月十日 10：03AM

　　松井荀已经是第三次翻看通话记录了，可是手机里仍未有任何来电显示。她不耐地把玩着手机腹诽道，喂喂明明是大叔你约的时间好意思叫女人等哦。今天是雅治难得休假，本来还准备让他陪自己去秋叶原的御宅族之街的，听说那里又进了很多同人漫画来着。不知他何时又会被真田叫去加班。啧啧，东京的案子有那么多哦？！

　　……裕喜先生可别爽约呐。

　　其实说到这位裕喜先生，松井荀也不过在网络上和他交谈罢。大约一个多月前，松井下班回家打开电脑，裕喜先生的个人主页就闯入她的视线。简单浏览后才知晓，原来他是个连续向自己所在杂志社投稿却始终未被录用的作者。其实裕喜先生的小说质量不差，只是稿件走的黑暗路线并不适合杂志的主体风格。松井荀也曾善意提醒他去悬疑类杂志投稿试试，但是裕喜先生好像无动于衷，只说以后总还是有机会的，又称自己的稿件即使不被录用也没关系。

　　不过后来才渐渐了解到裕喜先生原来是家建筑公司的外贸经理，收入相当可观，却和妻子常年分居；平日里喜欢看看书拍拍照什么的，这点倒是和松井不谋而合。两个人聊起来倒也轻松，有时松井也会向裕喜先生抱怨自己和雅治由于工作原因相处时间太少，于是对方就会用老人家一般的口气感慨「年轻人挨到成家立业就懂啦」。然而某些时候，当聊天涉及到社会话题，裕喜先生又会表现得格外阴郁，口吻也变得沉重起来，因而松井慢慢学会避开这方面的内容。

　　彼时松井荀坐在候车大厅的座椅上，想起有关裕喜先生的种种，只猜想那应是个执拗的中年男人。大概也因着潜意识里的印象，这之后发生的一切令松井荀感觉，仿若一场漫长的奇诡的梦魇。

　　>>>零肆。

　　七月十日 10：15AM

　　松井荀忿恨地合上手机，眯起的丹凤眼比以往更显狭长。现在早已超过约定时间将近半小时了，就算有事耽搁了也不能连个电话都不通知啊。不等了，这么热的天真是……松井荀从皮包里拿出纸巾草草擦拭了额头和颈上渗出的汗水，随同方才喝完的可乐一起扔进垃圾箱，转身准备离开。然而掌中握紧的手机却在此时不紧不慢地振动起来——

　　——「摩西摩西。」

　　——「真是不好意思让荀子你久等了。」

　　——「嗨嗨裕喜先生您真是颠覆我的感官呦。」这男声听起来比预想的要年轻许多。

　　——「话说你怎么不用上次交换的手机号码跟我联络？」

　　——「这不是重点……啊恩，荀子。」

　　——「恩？」

　　电话那头有明显的停顿，似乎正在犹豫，再度启口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凝重。

　　——「我约你来，主要是给你看一些事情。」

　　——「然后？你在哪？」

　　——「我在电梯前往里走第二个上车口……还有，不要挂断电话。」

　　——「好。」

　　松井荀迟疑地按照裕喜先生的指示重新回到车站，一边行走着一边将手机提在离左耳几厘米的距离，那是雅治经常叮嘱她的说是要防辐射。然而此时松井也顾不着回想，她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紧张情绪袭来，至于这具体是由于何种原因她也无从解释，只是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再继续眼前的行动将会十分危险。会后悔也说不定。

　　而在这短短几分钟的路程里，松井荀手机连通的另一端却始终保持静默。

　　如即将沉落于黑暗之中。

　　>>>零伍。

　　七月十日 10：18AM

　　松井荀停住脚步，此时她离裕喜先生所说的第二上车口仅有十来步的距离，却未见任何一个人站在约定的站台边，等候她的到来。而显然，列车的高峰时间已经过去，过往的行人以及候车的旅客粗略估计也不过十几来人。半晌，她暗自调整好气息，然后对准话筒缓缓启口，声线起伏带有淡淡的暧昧：“我到了呦。那么，你准备何时现真身？”

　　松井荀说罢迅速抬头，灰色眼瞳紧紧盯住第二候车口的附近。几秒过后，终于有人从立柱背后走了出来。擦得发亮的黑色皮鞋步履沉稳，深色西裤上有极为笔直的裤线，顺上是握紧了手机的骨节突出分明的左手。再上一点，便望见这个脸色苍白、面露疲惫的中年男子。不，他应该比松井想象得还要更年轻些，只是眉宇间的愁色显老罢。

　　随后，略带沙哑的嗓音从手机里传来，对上那边拿起手机的男人的口型，正好吻合。

　　——「是我。你暂时就站在那里吧。」这个时候还用在电话里说么？

　　——「荀子，下面的话要听清楚了。请不要打断，可以吗？」

　　——「……嗯。」

　　——「荀子应该还记得我的小说吧。呵呵，你总说它们太黑暗了……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写下这些黑暗，拥有这些黑暗的人……那都是我啊，呵呵。」

　　——「我是这些黑暗的源头。要终结这无尽的黑暗……你说，要怎么办？」

　　——「阿哈，这是废话吧。当然是……当然是要毁灭原始的黑暗啊哈哈哈……」

　　——「喂喂裕喜先生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松井荀左手掐住手机急切地追问，深深感觉到方才隐忍于心中名为恐惧的情绪急速膨胀仿佛就快在下一瞬间爆裂开来。可是站台的那一边……

　　——「真是很抱歉呐。初次见面就要成为最后一次了。」

　　——「其实我一直想要像鸟儿那样不顾一切的飞翔——那种离开地平面奋不顾身的富有张力的感觉——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黑暗的隧道里，尝试一次注定毁灭的飞翔。」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了却了自己的心愿。见到你也是好的。哈。」

　　松井荀猛然意识到对方目的狠狠按下挂机键迈开脚步，可是身着短裙脚踩高跟鞋的自己根本无法肆意追赶，像是故意要阻拦她一样，右脚鞋跟在奔跑中突然脱落，松井荀的身体就这样一下倾斜着倒向立柱，肩膀撞在坚硬墙面上，剧烈的疼痛由痛觉神经向身体四周迅疾扩散着，躯体几近麻木。

　　强忍着疼痛的松井荀努力睁开眼睛，因冲撞而移位的右眼隐性眼镜随泪水一同滑落至眼角，
　　模糊的视野里，隐隐约约看到裕喜先生朝她淡淡地微笑，眼底意味深长。

　　然后。只是短暂的一瞬——身体前倾，纵身坠入黑暗的深渊。

　　无尽的坠落。无尽的黑暗。

　　一场注定毁灭的飞翔。

　　>>>零陆。

　　七月十日 10：48 AM

　　松井荀前往车站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双塑料拖鞋换上后，打车回到家看客厅墙上的挂钟，离裕喜先生自杀事发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小时。她将坏掉的高跟鞋扔在鞋柜旁，靠在门边疲惫地坐下来，把头埋进臂弯。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太失态了，连报警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仓皇地逃回家——这不符合你松井荀一贯的作风啊。

　　人是自杀的。可是，可是如果当初早点察觉的话，如果能在电话里积极挽留，如果再提前哪怕一两秒追赶过去，甚至若是今早出门时换上轻便的运动鞋，都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再后悔也无用。松井荀你早该看透的，你从一开始就有了那样的警觉，为何会看轻自己向来准确的预感呢。现在所作的一切设想、追究，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半晌，松井荀从蜷缩的身躯里探出头，左手伸进皮包于各种零碎的物件中摸索。啊，找到了。这是今年情人节雅治送给自己的手机，绛色魅惑的外壳上，镶着她的名字，Jyun，雅治随身携带的蓝色款和自己是情侣的一套，手机号码则仅仅告知了几位交往甚密的好友。而现在，松井荀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手机的界面，忐忑地点上Masaharu的电话。

　　嘟——。嘟——。

　　——「死狐狸。」

　　——「哦呀，是荀啊。怎么今天不跟网友碰面吗……有事？」

　　——「你现在给我死回来……成吗。」荀握紧了手机，原本强硬的语气到最后却多了几分小心询问的意味。

　　——「诶，现在？」仁王挑眉，略有诧异。

　　——「……」

　　——「可是这里刚接到一案子，真田部长要我加班啊……」仁王雅治靠在立柱上面，无奈地叹道。「难得休假日呦，怎么偏偏有人闹自杀。噗哩。」

　　松井一惊，猛地直起身：「你忙吧，挂了。」

　　——「有事打来哈。」

　　——「嘟——。」

　　按下挂机按钮，松井荀勉强撑着墙面支起发麻的身躯，又是一阵眩晕。

　　雅治他，不久就会知道。一定会。

　　与此同时。

　　仁王雅治挂了电话把手机放进口袋，撩了撩银色的小辫子，径直走向车站监控室去。

　　推开门。只见柳莲二面向监控录像微微颔首，眼帘闭合；而柳生在一旁，手指扶在眼镜上，神情莫名。这座房间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柳生，怎样？」

　　——「仁王你……」

　　——「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