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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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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们逐渐散去,宫人们在收起殿外长廊上的宫灯。这些精致但脆弱的宫灯是从西越传来的,美则美矣,却经不住北齐凛冽的风沙。晚宴一结束,就要赶紧将它们收进库中,以防损毁。
一盏盏宫灯被宫人摘下,熄灭,长廊上的光也变得暗了下去,带着半明半昧的模糊。
慕容绮和燕檀并肩站在长廊一侧,宫人们不敢贸然上前。因此长廊的一半已经昏暗下去,而他们身处的这一半仍然明亮。
燕檀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长廊外的树丛,想起方才西越使者惊恐万分地离去的身影,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慕容绮凝视着燕檀秀美的侧脸,语气中难得地带了些笑意:“想说的那句话都说出来了,怎么看上去还是不高兴?”
燕檀没有接话。
“灭国之仇,杀亲之恨,永乐毕生不敢忘矣!”
这句她在心底里念过千百遍的话,就在方才,空寂的大殿里,燕檀一字一句地对着西越的使者说了出来。
当她如愿以偿地看见西越使者脸上浮现出混杂着惊吓和慌张的神色时,燕檀却发现她心里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快意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西越使者的慌张和惊吓,不是因为说出这句话的她,而是因为站在燕檀背后,没有出言制止的慕容绮。
西越使者的惊吓,是因为他意识到燕檀敌意背后有着北齐君主的支持,而不是因为燕檀自己。
只是这些幽微难言的心思,如何能对慕容绮说出来呢?
燕檀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慕容绮的问话,反而露出个勉强的笑意来:“皇上明日还有朝会,应该早点安歇的,我就先告退了。”
慕容绮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燕檀愕然地看向慕容绮,不解其意。
慕容绮平静回视。
燕檀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慕容绮说的不是现在,而是下午。
那时她刚从驿站回来,一路上都想着怎么和慕容绮开口谈使团家眷的问题,只是后来忙着准备晚宴,反而把这件事岔了过去。
燕檀抬起眼睫,看向灯光下慕容绮冰白的面容。
半明半昧的光影下,慕容绮所有细微的表情都被隐没了。他的长睫低垂下来,蝶翅般微微颤动,秀美不似凡人。
燕檀看不出慕容绮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如果她现在开口商议使团家眷的事,慕容绮未必会高兴。
燕檀推己及人地想了想,假如她一天到晚忙于政务,晚上还开了一场勾心斗角的晚宴,忙的连盏茶都没时间喝。倘若这时候再有人跟她谈什么正事,燕檀觉得自己立刻就要动怒了。
话在唇边打了个转,燕檀道:“明日再商议正事,皇上先安歇吧,我就先回朝华宫了。”
慕容绮微微颔首。
不知道为什么,燕檀觉得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慕容绮的心情像是好了一点。
她礼貌地回以颔首,带着侍女转身沿着长廊往外走去。还没走出两丈远,就听慕容绮在身后道:“今日太后没能来参加晚宴,是大失颜面的事,明日必然就要来找你麻烦,朕忙于政务,不一定能事事顾及你。”
燕檀停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慕容绮接着道:“所以明日一早,朕让敦城把皇后金印送到你宫里,就当你提前熟悉一下宫务了。”
“多谢皇上!”燕檀几乎不敢相信慕容绮如此大方,轻易就把北齐皇宫的宫务交给了她。她嘴比脑子快,顷刻间做出了反应,转身就行礼谢恩。
慕容绮心里知道,燕檀应得如此之快,八成是怕他反悔,所以他话一出口,燕檀立刻谢恩,就算是把这桩事两句话敲定了下来。
他也不拆穿,又恢复了温和的声线,道:“不必多礼,你回去安歇吧。”
燕檀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走了。
她走的太快,论理说也是不敬,然而慕容绮连燕檀的冷言冷语都能坦然以对,哪里还会在意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等燕檀走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才对身旁的阿六浑道:“你记得留意些,不必插手,但宫中动向一定要报给我。”
阿六浑愕然道:“皇上不相信永乐公主,为什么还要提前就把宫务交付到公主手上?”
慕容绮淡淡道:“她手上没有皇后金印,又管不了宫务,就算再强势,也要在太后手下吃亏的,步六孤氏做过几十年皇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给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后找麻烦,法子多的是。”
他顿了顿,又轻声叹了口气:“何况什么都没有,她也不安心吧。”
阿六浑自然听得出这个‘她’指的是永乐公主,一边惊叹慕容绮对永乐公主的上心程度,一边又替慕容绮委屈:“可是皇上,您管完朝政还要在宫务上费心,要是永乐公主在宫务上闹出……犯了什么错,又是给您找麻烦。”
慕容绮眼也不抬,道:“不会的。”
阿六浑只当皇上在随口敷衍,嘟囔道:“不会的话您叫我私下里盯着宫务做什么。”
慕容绮蹙眉看他一眼:“你话怎么这么多!”
阿六浑:“……”
话痨阿六浑终于闭嘴了。
慕容绮难得有耐心,或许也是因为阿六浑自幼跟从他的原因,虽然让阿六浑闭嘴,还是解释道:“慕容绮自然是信任永乐公主的,但是北齐君主不能,朕在意她,所以将宫务交给她,对她百依百顺;但后宫前朝密不可分,如果因此牵连无辜,那朕难辞其咎,所以作为北齐的皇帝,朕又必须要做些准备。”
阿六浑总结:“所以皇上您就是又信任永乐公主,又防着永乐公主呗!听着就累!”
慕容绮蹙眉,终于忍不了这个话痨的手下了:“说够了吗?”
阿六浑看了一眼慕容绮风雨欲来的脸,立刻识相地道:“奴才这就闭嘴!”
次日燕檀刚起身,就听见朝华宫外的宫人进来通报,说敦城已经带着皇后金印到了朝华宫门前。
燕檀立刻命春华将敦城请进侧殿去,匆匆梳妆,然后赶去侧殿见敦城。
敦城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手里捧着金印,后面跟了浩浩荡荡一大群宫人。见燕檀进来,笑吟吟起身道:“殿下来了,奴才把这金印交到殿下手上,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燕檀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没发现有哪位宫人手里捧了圣旨,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她接过敦城递过来的金印,道:“有劳了。”
敦城跟在慕容绮身边十余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可谓炉火纯青,当即笑道:“皇上昨晚发了话,奴才今日就送了过来,虽然没有圣旨,但皇上口谕也是一样的。”
燕檀没料到慕容绮身边的一个宫人都如此敏锐,心头一惊,嘴上却道:“侍长坐下喝杯茶。”说着转头对云蘅道:“上茶了吗?”
云蘅还没说话,敦城就抢着道:“奴才这就要回去复命,殿下不必费心。”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皇上的意思殿下想必也知道,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心浮气躁,连带着皇上在朝会上心情也不好,但太后娘娘毕竟是长辈,还要请殿下多多担待。”
燕檀讶异地挑起了眉。
她发现自己从前对北齐真的有很多误解,譬如她从前认为北齐的人不过是一群没有头脑的莽夫——而今看来,北齐人的心眼多着呢!
就好比敦城说的那段话。
太后心浮气躁,连带着皇上在朝会上心情不好——这是慕容绮要借太后来发作步六孤氏了;太后是长辈,要燕檀多多担待——这分明是告诉燕檀,太后占着名分上的优势,要想彻底扳倒太后,还需要让她犯下更大的错。
整段话就一个意思:快去给太后罗织罪名,好给慕容绮在前朝发作步六孤氏的机会。
燕檀心情复杂地道:“本宫知道了——春华,送一送侍长。”
春华应了声是,从袖子里摸出云蘅塞给她的打赏荷包,一路跟着敦城出去了。
燕檀把手里的皇后金印塞给云蘅:“去找个锦匣装起来。”这北齐真不讲究,皇后金印连个匣子都没有。
云蘅应了声是,又问道:“公主,要传膳吗?”
燕檀打起精神,觉得要给太后找麻烦还是吃饱了比较有精力,道:“传。”
云蘅:“奴婢立刻就去。”
云蘅找了个匣子把金印珍而重之地装起来放好,然后跑出去准备亲自去传膳。燕檀看她很有精神,自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托腮假寐,思考该从哪里对太后下手。
燕檀刚闭上眼,云蘅急急忙忙又跑了回来:“公主,太后宫里来人了!”
燕檀:“……太后宫里来人了?”
云蘅焦急点头:“是啊公主,已经到宫门口了!”
“太好了!”燕檀站起身来,眼底跳跃着欣喜的光,仿佛十分期待被人打上门来似的。
谢谢太后,及时把一个现成的把柄递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