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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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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以为做得万无一失,却不想景晟终究不是寻常的人,这麽些年过去了,只是那一点怨恨果然不曾淡忘罢?
韩雍抚著古嘉的背,问他,‘你自幼便瞧得见这些东西麽?’
古嘉便也学他的样子去拍他的背,一本正经的说道,‘娘说了,都不关我的事,教我装作看不见。’
韩雍忍不住轻笑,说,‘我也是。’
古嘉拍了拍他,便仍旧抓紧他,象猫一样用下巴蹭著他的脖颈,然後嘟囔说,‘我讨厌那个大阿福。’
韩雍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心疼。
古嘉见他不做声,便不高兴起来,闷闷不乐的说,‘我知道你认得他的!’
韩雍吃了一惊,便柔声问他,‘你还知道什麽?’
古嘉见他这样问,也有些生气,说,‘我还知道你对他很好很好的。’
说完便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似乎不敢看他似的,闷声说道,‘比永熙对我还要好。’
韩雍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说,‘他也是我弟弟。’
古嘉不吭声,韩雍知道他是小孩子的心性,便轻声的说道,‘我娘生我的时候便没了,我爹思念太过,不几年也过世了,我如今⋯⋯也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古嘉仍不开心,咬著嘴唇不服气的说道,‘可他对永熙不好,我对永熙很好。’
韩雍忍不住微笑,却反问他,‘你怎麽知道他待我不好?’
景晟年幼的时候那样粘他,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便是後来做了太子,被他慢慢的疏远了,却总是惦念著他的。便只是寻常的小宴,节庆时的赏赐,其中的细致之处也可瞧出景晟的用心。
只是毕竟伴君如伴虎,若是亲近了,凭借的也不过是年幼时那些亲昵,如今这样,都被人说是以贵宠自骄了,他所求也不多,只愿这一生平安喜乐,再无风波罢了。
古嘉拉著他的衣角,小声的问他,‘我说了,你信我麽?’
韩雍知道他的心思,便宽慰他道,‘我信你,你总不会骗我的。’
古嘉会知道这些,怕是吃了景晟怨魂的缘故,或许还是吃得不多,才没有和景晟一样怨恨他。
古嘉小心翼翼的看著他,似乎怕他不信,还用很郑重其事的口气说道, ‘那条金龙也是他唤来的,还弄破了你的印,不然也不会有那麽多坏东西跟著你。’
韩雍这才真的吃了惊,抬眼看著古嘉,象是没听清似的,又问了一遍,‘你说什麽?’
古嘉见他神情不似寻常,心里十分的委屈,眼眶也有些红,却忍著没有哭,辩解道,‘在外面的时候看不到那条金龙,进来这里才有的,不然我早就告诉你了。’
韩雍静了很久,才说,‘你怎麽知道我身上有印?你知道印是什麽?’
韩雍这样问古嘉,其实也是起了疑心,古嘉晓得他是不信,心里十分难过,眼泪几乎滚落下来,却扭过脸去倔强的辩解道,‘我是吃了那个东西才知道的。’
韩雍默不作声的看著他,心里却已经转过了许多的念头。
他当初下的这印,不过是用来自保罢了。他晓得怨魂的厉害,那时取了古嘉的魂魄来救景晟,事後大病一场,鬼物妖魔一概都瞧不见了,精神也大不如前,便晓得天意终究不可违,下了此印,只图一生平安。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胆小的人。
若真如古嘉所说,印已破,那便是景晟要取他的性命了麽?他只是不解,当初他明明亲手封好了,又放在平陵里,便是他的法术不济了,也不该出了平陵才对。
古嘉见他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生气起来,心中又很委屈,便带著哭腔说道,‘你对它再好,它也要害你。我帮你吃它,你还怪我!’
韩雍见他脸颊上都是眼泪,便微微的笑,轻轻招手唤他前来,古嘉不情不愿的蹭到他面前,却紧紧的抿著嘴唇。
韩雍替他拭去泪痕,柔声的问他道, ‘你知道我身上的印是作什麽用的?’
古嘉见他温柔如初,便破涕为笑,仍旧欢喜起来,捉著他的手小声的说,‘我知道那个印是好的,有印的话,那些坏东西就吃不了你。’
韩雍见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有些好笑,便又问他,‘那你怎麽知道是那条金龙破了我的印?’
古嘉犹豫了很久,把头埋得很低,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告诉你。’
韩雍见他这样固执,也有些惊讶,沈吟半晌,又问他,‘那金龙破的,是不是我太阴穴的印?’
古嘉点了点头,韩雍见他点头,心便慢慢的沈了下去。
他知道这头痛的病症不同寻常,却一直以为是当年涂香殿之事後生的那一场病所致。怪不得古嘉会说他身後有许多东西跟著。印被点破,便不再完好,四处的妖魔伺机而动,要等他的印坏裂开来,好以他为食。龙兴大和尚曾说他生来便不同寻常,不该留世间徒惹愁烦,应常在座前添香,那时他总是不信,以为凭一已之力便能化解,却偏偏算漏了景晟。
九五至尊,人中之龙,哪里是他随意摆布得了的。
如今想来,每次去宫里见景晟,便没有头痛的时候,倒也不怪了。
他吩咐古嘉去楼上替他把景晟赐他的经卷拿下来,自己却看好灯,取出黄绢来,默默的画了符,仍旧烧了,然後用清水服下。
他这不过是个亡羊补牢的法子,想要将符化在五脏六腑之内,护得一时是一时。只是饮後不过片刻,太阴穴处便如针刺一般,痛不欲生,他闭眼凝神,想要强忍著再画道符,终究还是忍不住,竟然将桌面上的纸笔都打翻在地。
古嘉抱著满怀的经卷回来,却见他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痛得脸色惨白,啪的一下松了手,拼命的冲过来用手紧紧的捂住了他的太阴穴,不过片刻,便痛得哭了起来,却仍旧不松手。
韩雍痛不欲生,哪里晓得古嘉替他拦住了什麽,只是痛极了,便忍不住喊了一声景晟。
却不想话音未落,太阴处便不痛了,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
韩雍怔在那里,心里一时不知是什麽滋味。
古嘉这才松开手,看著他的太阴穴,一副想揉又不敢揉的样子,红著眼睛很心疼的问道,‘是不是很痛?’
韩雍见他哭得一塌糊涂,却还顾著自己,也有些好笑,便哄他道,‘已经不痛了。’
只是一低头,却看到古嘉手背上显出一个极深的爪痕来,韩雍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心中却微微的震动,再看古嘉时,才觉出这人的不同之处来。
方才痛成那样,他身上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扶著古嘉仍旧站起来,却忍不住还要逗古嘉,同他说道,‘你把皇上赐我的经卷都摔在地上,难道不怕掉脑袋麽?’
古嘉咦了一声,看了看四周,便撅著嘴说,‘他又没看到。’
说完便搂住他,很小声的嘟囔著,‘我刚才害怕得很,觉著自己很没用。’
韩雍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声的说道,‘你若是再有用些,便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
古嘉听他这麽说便又紧张起来,问他道,‘我知道你是做官的,是要见皇上。皇上也总是欺负你麽?’
韩雍见他问得天真,便微微的笑,同他说道,‘他怎麽会欺负我?我同他自幼便做了表亲,也是一家人,他只有为我好,断没有对我坏的道理。’
古嘉呆住了,心里也不知想著什麽,只是默不作声。
韩雍却也看不透他的心思,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他道,‘我若是外出,你便在佛心阁看著我的经书好麽?’
古嘉点头答应,又忍不住问他,‘那⋯⋯他还活著?’
韩雍哪里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想著自己方才答得轻率,也暗自懊恼,只装作生气的样子同他说道,‘你怎麽敢问这样的话,若是被有心的人听去了,只怕我也要同你一起掉脑袋。’
古嘉垂下眼,看著散落满地的经卷,突然很小声的说道,‘他既然是皇上,又是你弟弟,那他说什麽你都会听,是不是?’
韩雍只觉得他问得古怪,便说,‘他是君,我是臣,他若要我死,我也要欢欢喜喜的去死。’
只是这话说完,自己却也有些难过。
古嘉咬著嘴唇,慢慢的走过来,小心翼翼的捉著他的手,叫他道,‘永熙。’
‘怎麽?’韩雍问他。
古嘉伸出双臂搂住了他,闷闷不乐的说道,‘你说要出门,是不是和他一起?’
韩雍有些惊讶,便说,‘是去平陵祭拜他娘,他自然是要一同前去的。’
古嘉微微发抖,却将他抱得更紧,又问他,‘你们是要朝南去麽?’
韩雍哦了一声,突然想起初见时古嘉同他说的话来,便忍不住问他,‘朝南去是不是不好?’
古嘉用力的点头,似乎极为苦恼。
韩雍也只好苦笑,‘如今木已成舟,再要说到去或不去,都不由我了。’
他也觉著自己如今这样,再去平陵恐怕不妥,只是心中那桩事毕竟未了,总要前去一探个究竟才肯心安。
他见古嘉咬著嘴唇,仍是十分苦恼的样子,便笑著说道,‘我还记挂著我这阁里藏著的经书,回来时便要一一查点,你可要替我好好的看著,若是少了,我就要怪你。 ’
古嘉搂著他不肯松开,闷闷的说道,‘我要睡了,永熙也一起睡。’
韩雍心里已经猜到这人要做什麽,却又不忍回绝,便想,他怕是要吃景晟的魂魄,我若不肯,只怕他还是要起疑。又想,他是如赤子一般的心怀,还替我挡了那金龙,只怕吃了也无甚大碍,反倒是件好事。
便哄著古嘉与他同睡,心里却并不是十分担忧。
隔日宫里便传来旨意,教他随皇上同去平陵祭拜梅妃。走时古嘉扯著他的袖子不放,满眼都是泪,韩雍便在他耳旁轻轻的说道,‘我自然还是要回来的,你怕什麽?’
他那天说这话时,却是万万料想不到,他回倒是回来了,却是被景晟杖了三十,教人抬回府里的。
那日离了韩府,韩雍随景晟一路前去平陵,一路车轿,仍是晚春,微有凉意,路程虽远,倒也没怎麽受苦。
到了平陵,便要换了素服进山,景晟也下了轿,出来望见他,似乎也有些惊讶,竟然动也不动的瞧著他看。
等他走近,景晟咳嗽了两声,转过脸去,低声的说道,‘你先同朕去沐恩殿。’
说完便伸手扯住他朝前走,也不容他回话。
韩雍哪里敢挣脱,便随他去了沐恩殿里歇下。
景晟著人与他看了座,便又摒退众人,只是扬起眉来望他,并不发一言,神情里微微有些奇异。
韩雍被他看得心中忐忑,终於忍耐不住,站了起来要跪他,却被景晟伸手拦住。
景晟手上的力气倒不小,将他托住,才轻笑了起来,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倒有许多年不曾见你穿成这样了。’
韩雍却不敢答话,只是站在景晟的面前还是觉著尴尬,仍旧要坐下,却被景晟慢慢的捉紧了他的手腕。
景晟笑了两声,轻声的同他说道,‘永熙,你总是这样避著朕,难道就不怕朕治你的罪麽?’
韩雍知道他的性子,虽然是玩笑话,却不能不当真,他心中轻叹,便答道,‘臣不敢。’
他见景晟的脸色一沈,终究还是不忍,便跪了下去,低声的说道,‘君臣有别,虽然不能时常相见,臣却日日的替陛下祈福,只愿陛下江山稳固,永世昌平。’
这些原本都是实话,只是他却从来不曾说过。
景晟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说,‘你往日里,并不会说这些来哄我。’
韩雍垂下眼,轻声的说,‘陛下,有些话,若是听人时常说起,倒未必是真心了。’
景晟微微的震动,也站了起来,凝神的看他,才说,‘永熙,你知道我方才在山下见你,心中想些什麽麽?’
韩雍心中惊讶,却只是说,‘臣不知。’
景晟笑了起来,似乎也不以为怪,又同他说道,‘若是无人的时候,你还叫我景晟的好。’
韩雍只好微微点头。
景晟含笑看他,捉著他的手,说,‘此时便四下里无人,喊来一声教朕听听。’
韩雍有些无奈,便劝他道,‘陛下,你我在此稍做歇息便可,祭陵才是正事。’
景晟笑意顿消,看他良久,才说,‘你还是怪朕。’
韩雍低头不语。
景晟心底涌起阵阵怒意,问他道,‘她要害你的性命,若没有朕,你还能来这里祭拜她?你还是怪朕?’
韩雍终於忍不住,跪了下去,仰头看著景晟说道,‘可梅妃她罪不至死。’
景晟气得发抖,望著他不怒反笑,说,‘朕偏偏要她死!别以为朕不晓得你那些龌龊的心思!’
韩雍心口一颤,几乎不敢置信,他抬起头来,大声喝道,‘景晟!’
景晟却没有发作,只是沈著脸看他,静了许久,突然说,‘那你倒是说说,为什麽从不娶妻纳妾!’
韩雍犹豫片刻,终於答道,‘陛下怕是不记得了,有人曾说过,臣若是不肯出家修行,只怕此生难以安度。’
这话并非是他的推托之词,他自幼便不同常人,一心钻研方术,方能自保。他只觉经书有趣,对情欲一事却十分淡薄,娶妻纳妾之事,也不曾想过。
景晟怔了一下,却又同他说道,‘你实话同朕说,你若是喜好男风,朕也不会寻你的不是。’
韩雍惊讶不已,忍不住微微的笑,说,‘陛下,臣不好女色,也不爱男风,只是一心修习法术罢了,陛下难道也要寻臣的不是?’
景晟露出笑意,说,‘我知道你就好那些经书方术,再没有别的能动得了你的心,便是赏了你的那些奇珍,不都是被你炼了药?’韩雍听他没了怒意,也暗暗的松了口气,景晟却又微微叹息,轻声说道,‘我常常想,你心里纵使没有别人,也还是念著我的,不然也不会留在朝中这些年。’
韩雍听了心中也有些感伤,便说,‘原来陛下心里明白。’
景晟不肯应他,静了片刻,才说,‘我心里自然都是明白的,糊涂的人总是你,我却不知真假。’
韩雍听得心里一惊,却又不敢贸然抬头望他,便说,‘微臣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他许多年前答应了梅妃做下那桩事,毕竟於心有亏,便是夜深人静时想起,也时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景晟见他这样,便又不快起来,说,‘算了,也不必再说这些,你与我一同去祭拜罢。’
韩雍便站了起来,仍旧走在他身後。
景晟走了两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韩雍抬起头来,正好望进景晟的眼里去,景晟微微一震,突然说,‘永熙,你知道麽?我方才在山下见你下轿,便忍不住想,我的永熙,穿著素服这样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