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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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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烨在自尽之前,曾去看过女儿最后一眼。
在他人生的最后两年里,重雪芝能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到底还是太小了,一应事物大人们都瞒着她,只每天和宇文穆远等人一起,或练武,或学习,或玩耍。
其时,重火宫已经人心惶惶,重雪芝也有所察觉,猛然看到许久未见的父亲,她欢喜雀跃不已,当即拉住父亲的手抱怨个不停。
一会儿怪他好久不来看她,是不是不喜欢她了;一会儿又炫耀自己功夫练的好,又被师父们夸了;一会儿又说,和穆远哥做了什么,二人去哪里淘气了。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当时,重烨的状态并不好,眼中血丝遍布,神色憔悴,瘦骨支离,一身大红色的衣袍空荡荡的活像是挂在衣架上。
他微笑着听女儿一通撒娇抱怨,听完了又细细的问她,生活如何,学习如何,可有受委屈,与穆远相处的如何,等等等等,事无巨细,色色过问。
父女俩说完了话,重烨便要离开,重雪芝心中不舍,却又不敢挽留,只坚持非要送他到院子外面。重烨也不拒绝,只笑着依从了她。
待出了院子,重烨忽然回头看,却见女儿正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神色间依依不舍。
他心中忽的一阵悸动,不由得回转身来,单膝蹲下,拉过女儿细细的端详。
她还只是个小小孩童,还是需要人保护呵护的年纪。
回想起自己将要去做的事,便是坚定如重烨,也不由得心中难舍。
他伸手将女儿紧搂在怀中,附在她耳边轻轻道:“芝儿,记住爹爹的话。若有一日,你觉得无路可走,便到昔日与爹爹玩游戏的地方去看看。”
他松开了女儿,问道:“你记住了吗?”重雪芝忙点头,不觉心中一阵忐忑,小心道:“爹爹,是不是要出事了?”
重烨笑了笑,也不回答,只轻轻在女儿额上吻了一下,低声道:“芝儿,爹爹爱你。”
重雪芝忙道:“芝儿也爱爹爹。”
重烨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便离去了。
这一去,自此便是永别...
* * * * * *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重雪芝抬袖拭了拭泪,伸手取过那个小小的木盒子。
此刻,她正端坐在床帷内,小小的空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夜明珠莹莹的放着光芒。
借着这光芒,她细细的打量着这小盒子,只见盒子上了锁,却没有钥匙。
重烨不可能给她留下盒子,却不留给她钥匙。
重雪芝垂目一阵凝神细思,半响后,她披衣下床,冲到梳妆台前,开始翻找自己的首饰盒子。
翻找了大半天,首饰盒内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终于,她找到了。
那是一串细长的银链子,在工艺精巧的链子下方,正坠着一把小巧玲珑的银钥匙。
这是重烨之前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都随身的带着。直到重烨死后,方才取了下来,放进盒子里封存了起来。既为了纪念,也免得睹物思人。
她取了这链子回来,回床上将木盒取过来,然后将钥匙插进木盒的小锁内,只听啪嗒一声,锁开了。
盒内并无什么重要物品,只有两页牛皮纸,还有一只长簪子,重雪芝能猜到那纸上是什么,便也不急着看,只先取了那簪子来,细细的打量着。
那是一根通体无瑕由白玉雕琢而成的玉簪,被打磨的光滑细腻,还微微带着弧度,一端尖尖,另一端却雕着各色花草瑞兽,精致华美至极。
她认得这种制式的发簪。
这其实不是簪,而是笄,时下习俗,女子到了及笄之年,便要绾起头发,用笄贯之,以示可以出嫁了。
这是重烨为她及笄礼上预备下的发笄。
回想当日,重烨放进这根玉笄时,会是个什么心情呢?
是会欢喜女儿将要成人?还是遗憾自己终究不能亲眼看到?
重雪芝牢牢抓住那支玉笄,将脸深深的埋在膝上,然后双臂紧紧的环住双腿,任由泪水打湿了衣裳,却久久不肯起身。
良久,她终于哭得够了,重新直起身子来,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又汲着鞋子下床,轻轻的坐到梳妆台前。
重雪芝抬手放下了头发,先取出篦子认认真真的梳了一遍,然后将头发拧紧,绾成高高的发髻堆在头上,最后用玉笄给固定好,这才起身回,接着去看盒内剩下的东西。
木盒内还有两张牛皮纸,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重雪芝认得这个笔迹,这正是重烨的字。
她将纸张凑近夜明珠细细的看,那纸上的一字一句都甚是熟悉,一张是她早已背下的芙蓉心经,另一张则正是莲神九式。
与她所料,竟分毫不差。
自重烨死后,她日日回想他最后的话语,心中便早已有所预料。只是,她深深的厌恶这套惹来祸患的功法,也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有用到它们的那一天。
然而,直到如今,她方才明白,自己还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她总是说,要代父亲赎罪。
可是,怎么样才算是赎罪呢?
对于失去至亲的人而言,什么样的赎罪才能平复他们内心的伤痛与缺憾呢?
除非是以命抵命,以血偿血,不然所有的抱歉和补偿,其实都是无力和苍白的。
然而,她只有一个人,又能偿得了几条命呢?到头来,那些人还不是一样,要迁怒到重火宫其他人的身上?
一旦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所谓的抱歉和补偿又有什么意义呢?便只剩下打压和生存的抗争了。
然而,话又说回来,那些死去的人就全然无辜吗?
重烨是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可他并不会自己主动跑出去,一见到人就立刻要打要杀,那些围攻他、口口声声为了武林正义的人,又焉知不是在有意刺激他?
鸡蛋碰石头,碰出了悲剧,石头固然过于强硬,然而鸡蛋明知那是石头,却还要拼命往上碰。
难道是自以为自己是正义的,石头便活该主动退让吗?
或许她不该这么想。
那些口中喊着正义、为武林除害的人,心中可能也真是那么想的,他们以为自己的慷慨赴死,是为了理想与道义而献身,只是却不知道自己的领头人,其实不过是在觊觎着秘籍罢了。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重雪芝脑中忽闪过这句话来,一时间不由得却呆住了。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无处不是这个道理。
譬如武林之中,到底谁才是正义?谁才是邪恶?到底谁该生?谁又该死呢?
正义中有邪恶,邪恶中藏正义,生者有取死之道,死者有可悯之义,谁又能裁决得清呢?她一直以来秉持的,负罪求宽恕的态度,当真就是正确的吗?
重雪芝迷惑的靠在床头,看着光莹莹的夜明珠一阵怔愣,只觉得脑中一片昏乱,完全想不明白。
道理想不明白也无妨,有一点她却是清楚的,她如今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呢。
既如此,这份秘籍就很有用处了。
重雪芝凑近光源,反复的将那秘籍给读过几遍,待完全背诵下之后,便取出火石点着,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化为灰烬...
......
当日,重雪芝坠下山崖,众人都以为她已经死去,因着宫内不可一日无主,大家一致推举,由宇文穆远继任宫主之位。
现如今,她平安回来,不待众人提出,宇文穆远刚刚能下床,便召集众人,当众宣布归还宫主之位。
对于宇文中嵩之前的所作所为,宇文穆远很是愧疚自责。
若换了旁人,他定是要秉公处置的,然而,那却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至亲。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便只能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余万的身上。
重雪芝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置余万的,反正自宇文穆远能下床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余万此人。
宇文穆远无法明言自己的愧疚,便拼命的操持宫务以示歉意,重火宫中的各项事务,他无一处不用心,无一处不过问,简直是个十全劳模,而且,这个劳模还对她忠心耿耿。
他需要这样做来弥补自己内心的亏欠,重雪芝也不阻拦,她本就不耐烦剧,如今又沉迷于练功,一应琐事都有人代劳,正正合了她的意,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有所阻拦?
二人便这样,诡异的保持了默契。
兵器谱大会的日子一日日近了,眼看就要启程,偷盗秘籍的贼人却还没有找到。
重雪芝一想到又要面对诸位掌门的咄咄逼人,心中便很是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没精打采的收拾着行李。
“雪芝姐姐,雪芝姐姐,...”有小孩子的声音传过来。重雪芝忙伸出头去看,只见小乞儿笑嘻嘻的往这边跑,后面还跟着不放心的朱砂,一边追一边纠正道:“要叫宫主。”
重雪芝一见是他,便笑道:“你怎么来了?你现在住在哪儿?”
小乞儿笑嘻嘻道:“我跟着砗磲哥哥住。雪芝姐姐,我听说你回来了,一直想要来看你,只是朱砂姐姐偏不许。”说着噘起嘴,不高兴的看了朱砂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觉得,哪怕是穿越了,人家对你很好时,肯定也是会有感情的。
所以说,现代人自私凉薄的话,我GET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