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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那朵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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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又一個美麗的早晨。
塔奇安娜在床上舒展身子,打滾好一會兒,這才懶懶地坐起身子,下床打理自己。把臉洗淨後,她坐在梳妝臺前看著滿桌子的瓶瓶罐罐,滿足地嘆了一口氣。煩惱啊煩惱,每天都有這麼多讓人幸福的小煩惱,煩惱著滿桌甲油用哪種好,煩惱著身體該揉上哪味香水,又該穿什麼來搭配。《黛柏拉的恩寵》不錯,拜拉爾貴婦最受歡迎的高級香水呢,誰從外城回來送的呢?忘了。啊,還有《晚霞》也很棒,六種層次分明、卻又不互相搶位的味道。但今天的心情適合野草綠,不要那麼精緻的香氣,略粗糙的純天然感,嗯哼,《野精靈的嬉戲》,就這麼決定了,五彩繽紛,香氣繚繞的美好開始。
有的時候,不一定在自己的床上醒來,那又有別的小煩惱了,再睡一會兒或是其他更多。是有點隨意了,總有人為此對自己閒言閒語,但管她們呢,天知道,她不過是喜歡被擁抱而已,沒人注視自己,沒人喜歡妳,那不是很寂寞嗎?大家都怕寂寞,只是假惺惺不肯承認的人多得是。
人哪,天生便要享樂。
當然,偶爾也有反其道而行的怪人存在。
她想起那個人,沒有任何笑容,淡漠嚴肅的臉。身上除了黑灰褐這類素色,沒半點其他顏色妝點,可惜那雙漂亮的紫眼睛了。
一眼便覺無趣的可憐之人呢。嗯,可憐。她吃過上好的蜂蜜糕嗎?芳醇黏潤的觸感在舌尖打轉,牙齒輕輕咬破餅皮,無雜質的蜜金色半固態汁蜜便流瀉而出;她看過上百種顏色的衣裳錯落有致地掛在穿衣間麼?分辨得出不同材質的織物,知道穿什麼才能讓自己的身形更美嗎?知道全身裹在上好羊毛毯中那讓人陶醉的觸感麼;還有女人豐滿的胸部,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綢緞般滑嫩的觸感在指尖盤旋──她可曾嘗過這些滋味?肯定不知的。這麼一個無聊的人,族長為什麼會對她感興趣呢?
儘管如此。無聊不無聊,塔奇安娜總能找到樂子。
塔奇安娜舔舔下唇。
那個人應該早就起床了,去看看她好了。
羅蘭素來早起,但今日,早起卻不僅僅因為慣性。
她睜開眼,望著天花板一會兒後才慢慢坐直身子,背後全被汗水沾濕。今天,夢到曙的母親了。掌脈人只做族群的夢,掌脈人不做私人的夢;掌脈人不會夢到自己想見的人,只會夢到默烏要她見的人。
但,卻夢到她了。曙的母親。
這是她成為掌脈人後,第一次夢到她。她們在呼爾沙斯山,大族母流星群今夜便要降臨,寒風呼嘯,枯草被勁風吹拂呈波浪狀地不停鼓動,宛如身在灰綠色的死海,松鴉嗚鳴,發出刺耳的叫聲,一片蕭索荒涼。曙的母親靜靜地站在枯萎草原盡頭。
她下意識地把頭撇了過去,不敢看她的臉。但曙的母親卻靠向她,輕輕地附耳細語:無名者姐妹,請幫我照料這個孩子。她接下了那個渾身奶香的孩子,喜悅得渾身發抖,她對自己說話了,僅此一句,也宛如神諭。但那個孩子、那孩子……
(我卻把孩子搞丟了。)
(我怎能弄丟她。我不能原諒自己。)
她如此慚愧,根本不敢直視對方雙眼。
這個世界卻好像知道她的心聲,地面巨震,天空雷鳴,天與地隆隆發出巨響,一字一句用力擊在心房:看著她的雙眼,紫羅蘭,告訴她,妳會找回那唯一的孩子。
羅蘭依然把頭偏得很遠,她無顏看她。礙於身份,也不該直視對方。
那個聲音堅定地再重複一次: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妳會尋回那孩子。
她躊躇許久,終於慢慢把臉轉向她,一次移動一點,由下而上,由左而右,很小心地把視線從髮尖移往臉中央。下巴、嘴唇、鼻樑、眼睛──那張臉,她從來不敢正大光明直視的臉,從來只敢遠遠觀望的臉,因為歲月流轉而輪廓模糊的臉,今次終於近距離地看清了──
(您想向我說什麼?)
(不可能。)
到這裡,閃電劈裂大地,地面與天空的碎片成了黑色的巨大的旋渦,向她席捲而來。羅蘭驚醒了過來。只覺得似乎得到了一個很重要的結論、要命的線索,但清醒後,卻遺忘了那個結論,只剩那種篤定的感覺,還留在心裡深處。努力回想許久,依然找不回那靈光一閃的念頭。
羅蘭坐在床邊按著額頭動也不動地很久,才慢慢下床。洗完臉,甩掉手上的水珠。穿好衣服,洗漱完畢,便帶著劍下樓,萬言館後院有條小徑,通往後山,平日少有人經過,她便是在這兒進行晨禱,舞劍祭神。
掌脈人為了部族能生生不息,而日日向慕魯之神默烏禱告,即便如今枝葉凋零,她還是數十年如一日地晨起舞劍。晨禱完畢後,她會沿著小徑去探索城池,繼續尋找曙。她打聽過了,整座城除了眷民外,再加上外來客、友善之手,大約有一萬多人,但其中有不少人,長年在外履行城務,只有少數時候才會全員回城,比如說,伊蒂絲人四年一度的大祭典,秋收季,便是這樣不可多得的好日子,多數人都會回城團聚。她想將每個可能人物都打過一次照面,勢必得待到秋收季結束,再思考是不是要提早回拜拉爾。來到這兒後,她每日將見過的人謹慎地紀錄下,臉有淚痣、體格嬌小、腳踝刺青、五官眉宇似少數民族的全都劃記,但到目前為止,除了那個女人,沒有全部條件符合的人。
是了,那個女人。
第一天進城時,誤認為曙的女人。
不知道是挑釁還是單純的無知,那個女人忽然便開始出現在她周遭,第一次出現時,對方笑盈盈的表示自己代表家族來送個禮,開始時她不以為意,以為只是單一事件,禮貌性地收下水果。隔日她再度出現,理由不一,態度自然,反覆幾次後,她開始面露慍色與不耐,但對方絲毫不受影響,依然快活無比地打擾她。
她知道自己會散發生人勿近的駭人氣勢,但這回卻完全不管用,對方似乎有種奇怪的天賦,可以在這樣的氛圍下怡然自得地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漫無目的地往她的生活逼近、入侵。
通常,她不會讓人煩擾自己這麼久,如此放任又是為何?
她忍不住取笑自己。因為是來到這座城之後,第一個符合條件的人麼?比拉蒙曾經說過自己太過死心眼,眼裡只看得到想見得事,想做什麼事時,便覺得全天下都是為了自己彰顯的預兆,也許便是那回事吧。第一個遇見的好兆頭,她不會趕走好兆頭的。
但也只是有些像罷了。實際相處幾次後,便知道對方身上沒半點慕魯人的影子。
她並不討她喜歡,站沒站相,有雙自以為聰明的眼睛。典型的平地女子,被人寵慣的模樣,以為每個人都會對她的任性照單全收,軟弱嬌嫩,追逐逸樂,沒有責任感的活著。如果將此人丟到呼爾沙斯山,不用太久便會被死神接走。除了外貌相像,她沒有穆魯女子該有的強悍堅毅。
才想到此人,她便出現了。羅蘭餘光瞥到塔奇安娜從林中小徑那頭走了過來,儘管分了點心,手中劍勢依然不改,以凌厲的力道劈出去,劃破空氣,嗡嗡鳴響。
「羅蘭~」塔奇安娜笑盈盈地走近。「妳練劍總是這麼怒氣沖沖麼?」
羅蘭沒理會對方,繼續把餘下的舞祭完成,見對方依然心情很好的模樣盯著自己,才問她:「妳都沒有事情需要去做?我以為伊蒂絲人應該都有屬於自己的例行城務。」
「妳好兇呢,有事心煩?」塔奇安娜突然孩子似的笑了,那笑容突然有些觸動羅蘭,安靜好一會兒,想起在臨行前為了能更加瞭解未來要面對的神秘種族,她囑咐過部下們找出所有關於伊萊絲人的文書史載,但關於伊蒂絲人的風土習俗與描述實在太過稀少,尤其是誕生與死亡的部份,幾乎沒有任何記錄。她們是如何來到這裡的,並維持著六千六百六十六的席位?死去的伊蒂絲人又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沒有任何目擊過伊蒂絲人屍體的記錄?這個種族實在太多謎團,有沒有可能轉變成伊蒂絲人後,除了髮色與眼瞳外,還有其它更多肉體的變化也發生了……這麼快便認為她不是曙,是不是太武斷了些?
「妳叫什麼名字?」羅蘭問。
「我生氣了喔。」塔奇安娜半開玩笑地說:「我說過了,不說第二遍,妳再仔細想想。」
「妳說,妳叫塔奇安娜。」
「是的,真開心妳還記得。」
「但沒有人天生便是伊蒂絲人,來到這兒之前,妳應該有別的身份。」她看著她。「或許,還有別的名字。」
塔奇安娜挑挑眉:「也許喔,那妳覺得那個名字會是什麼?」
「那個名字,也許是叫……曙光蘭。」羅蘭邊說,一雙深紫的眼也靜靜地盯著對方。
「曙光蘭?聽起來像花的名字。」塔奇安娜歪著頭想了下。「這個名字比不上塔奇安娜好聽。」
「我也有花啊。妳看。是妳說的曙光蘭麼?」塔奇安娜把腳踝伸向羅蘭。
「那不是曙光蘭,差多了。」
她看著羅蘭,露出小孩子準備搗蛋前的壞笑:「讓我猜猜,妳這算是迂迴地在詢問我的來歷麼?呵,拜拉耳人難道都不懂事情的先後順序嗎?不管是年齡還是來歷,妳實在不該隨便詢問一個年輕女士的真實身份。」塔奇安娜笑笑地數落她。「真無禮,這些不是應該更熟稔一些了才能問嘛。」
「哼。」
羅蘭不置可否,沒打算求對方。把劍收回,站起身要離開。
「但,說到花,我倒是聯想到什麼了。我還有一朵陪我很久的花呢,妳要看看嗎?」羅蘭停住腳步,望向她。
「它不在這,去我房裡吧。這兒多熱啊,我喜歡我的房間,心情好,也許我就會多透露點什麼。比如年紀,比如來歷,比如以前的小故事之類的。」她邀請她時,表情突然顯得很誠懇溫柔,似乎並不真的只是一個邀約的藉口,所以,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女將軍,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她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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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奇安娜的房間比想像中大,一開門便是充滿各種色彩的物品。窗邊角落放了散亂的畫具與顏料,巨大的赭紅衣櫃佔滿大半個房間,床邊的梳妝台上擺滿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爐火前的大地毯好像某種異獸的毛皮做的,黑黃相交地有些狂野。
只有中央的大床完全與周遭格格不入地異常地整齊。純白紗幔從空中垂掛下來,寢具也全都是白色的,四角舖平,非常乾淨有序,好像一種儀式場所,房間其他部份紛亂的彩度居然就被正中央的純白色給鎮壓住。
「妳也會畫畫?」羅蘭瞥了一眼放在腳邊的畫布。
「只是會唬弄人的程度。我畫靜物還不錯噢,但我終究不是彩卡那些成天鑽研畫技的小傻瓜。畫畫還是比不上美食值得讓人探索啊。」塔奇安娜一會兒擺弄這,一會兒摸摸那,轉身又把一個小豎琴抱在懷裡,撥弄琴弦。
「其實我也會點豎琴,要聽聽看麼?但先說好,我只會那麼幾首,不許點我不會的曲子喔。」
「妳應該要收拾下房間。太亂了。」羅蘭說
「是啊,東西是有點多,但與彩卡家的閣樓相比好像又有點少呢。」塔奇安娜笑道。「我喜歡被各種色彩擁抱,擁擠讓人感覺溫暖,妳不覺得熱鬧一點的房間讓人心情很好?」
「心情好?這種房間只會讓人煩躁而已。」羅蘭喃喃自語,很快又直指重點。「妳說的那朵花在哪?」
「好啦,妳呢,還真是猴急呢。讓我找一下吧。」塔奇安娜懶洋洋地打開一個櫃子,毫無加快手邊動作的意思。
在這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答中,羅蘭的情緒又冷靜了下來。本來今天要走訪城最東部的區塊,搭飛毯繞城時就算好屋子的數量了,那邊至少還有住有六十幾人,每個都可能是曙。是的,還有許多事等待自己去做,又為何沒照原訂計畫行事,會答應此人的邀約?
差不多可以確認,這個女人只是在敷衍我罷了,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說謊,想拉近我們的距離,她手中並沒有任何關於曙光蘭的線索。如此明顯地靠了過來,簡直像平地族的男人一樣,難道,這個伊蒂絲人,她認為我是可以追求的對象?羅蘭忍不住搖搖頭。
她想起那天無意間撞見的場景,那讓她打從骨子裡感到厭惡──那算什麼?兩個女人肢體糾纏,學著一般男女行交歡之事,完全毫無意義的行為。兩個女人再怎麼樣努力也生不出孩子,那麼就是單純為了歡愉才做的麼?實在無聊透頂。
慕魯女子會尋找好對象,能讓她生下女兒的好對象,盡可能地多生育,越多女兒越好,不把體力浪費在無意義的單純逸樂上,與男□□合只有一個唯一且神聖的目的,生育下一代。只有傳承血脈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所以,這種人是曙?怎麼可能。
「不用找了,就這樣吧。我還有事,先失陪了。」一想清這點,她便再也不想浪費半點時間了。
「等一下嘛。」
羅蘭不理會她,轉身便要離去。下一秒,她腳踩的木頭地板突然就陷了下去,羅蘭眼明手快地維持住身體平衡,並沒有跌倒在地,但一隻腳還是踏在陷落的木條上,顯得有些狼狽。她極端不悅地看向塔奇安娜。
塔奇安娜忍不住大笑:「妳真心急,我就是要告訴妳別那麼用力,那邊的木頭有些脆弱。妳還好嗎?羅蘭?」
羅蘭沒再說話。本來的憤怒凍結在臉上,表情慢慢溶解,緊緊盯著那個因為身子蹲低視線朝天,才注意到的東西。瞳孔放大、聚焦。
「它……」羅蘭伸手指向塔奇安娜後方高處。
塔奇安娜轉頭,在衣櫃上方,最高、最角落的地方,掛了一幅畫。
「噯,原來妳在那兒。小小金雀。」她風情萬種地倚著衣櫃,望著那幅畫說。
「這花呢,養大我的人說是金雀花。等我大一點了,才發現它不是金雀花,卻也沒找出它的真正名字過,它是蘭花嗎?它是妳想找的曙光蘭嗎?」塔奇安娜近乎挑釁地望著羅蘭,即使羅蘭的表情看來如此異樣,也帶著期待般、絲毫不畏怯的神情愉快地說:「這是我自小便有的刺青,我曾以為它是某種神秘的胎記呢。但成為伊蒂絲人後便消失了──沒辦法囉,轉化後不是天生的東西全留不住,倒是我的紋章剛巧也出現在同一個位置,取代了它。呵。好歹呢,也陪了我一段時日,我原以為我會想念它,想畫出它,但進行到一半,心中卻越覺得說不出的厭惡,所以便擱在那了。」
那是一幅尚未完成便被人毀壞的畫。
畫布中央的曙光蘭,花心呈掌狀分散出六脈分枝,花身純白,每瓣葉尖都有著一個朱黑的小花斑,最右翼也最短的花瓣上有一顆露珠,最左邊的三瓣葉則只有簡單的線條輪廓,尚未完成,花身低垂,向外吐露綻放。雖然畫布被人用刮刀狠狠地劃了過去,就像一個被利刃刺破的臉,但僅餘的形狀已可讓羅蘭清楚辨識出。這就是那朵世上唯一的蘭,刻在曙右腳踝上的曙光蘭。
(想起来了嗎?)
(那張臉,她從來不敢正大光明直視的臉,從來只敢遠遠觀望的臉,因為歲月流轉而輪廓模糊的臉,今次終於近距離地看清了──可歎的頑強血脈啊,母親與女兒,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就是她。
羅蘭轉過臉來,驚駭地望著塔奇安娜。不明白時間如何將那個溫暖,聞起來有太陽味道的小女孩雕塑成如此放浪形骸的女人。
「喜歡嗎?」而塔奇安娜兀自笑咪咪地指著那幅畫:「喜歡就送妳。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