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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刺杀之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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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哪,我仅向您忏罪──您可曾听说过疯狂歌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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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孩子,卓戈儿。外头好冷,再等一会就到隘口了。你这个懒惰的聪明小家伙,又甩了勾爪自个儿偷懒了。喂……索多,你坐过去一点,别靠这么近,全身湿淋淋的。”

      “你还说他,克仑菲尔,把车窗关上。”柯斯特叱道:“还有你的鸟──噢天杀的──羽毛全是水,别让牠在车里甩动身体。”

      “什么鸟,牠可是天空的王者刺尾鹰,叫牠卓戈儿。”克仑菲尔不满地咕哝,边将卓戈儿推回窗外。刺尾鹰松开车缘,振动羽翼,遁入黑暗中。

      外头。雨下的正紧。被银线穿过的世界全拢在灰濛濛的迷漫之下,雨声灌耳如瀑布临头。

      通比亚近几日总是阴雨连连。关上车窗,克仑菲尔把头搁在马车边想着。

      然而,阴雨之后,便是无限璀灿。今夜过后,军党的黑袍将占满议会的殿堂,管他《异族限境政策》还是《猛兽管理章呈》,看谁还敢再大声嚷嚷。

      是啊,无限璀灿。

      他克仑菲尔,生身为平地人,却在泰塔族药草味弥漫的部族里长大。既通晓西屯下街最肮肮的黑话,白色的皮肤也能理所当然地融入上流社会。年轻、前途如光明璀灿,配上诸神也妒忌的五官,上通殿堂,下至暗街,他总能得人欢喜。再加上所属政党即将垄断议会,他实在想不出这座城还有谁比自己更有资格快活,同是比拉蒙大人亲手提携的泰塔人,索多这头憨牛该向他多学点。

      想到这,他忍不住得意忘形了起来,把视线从马车窗收回,望向车内其它人。满心亢奋,不安份地想做点事。刚巧撇眼看到罗兰将军还没把绑着的典礼丝巾拿下,便嘻笑着出声道:“将军、将军,您还系着那丝带做什么,我替您拿下罢。”

      罗兰对这活力十足的半大少年总是较其它人宽容,脸上挂着诺许的笑,任金发少年去扯轻系在额前的丝带。

      马车已转到双城大道与关外隘口的交叉路口,大路至此已到尽头,接着便磕到接驳石头路,车身重心往前顿了下。

      也就那么一顿,克仑菲尔短暂失去平衡,本要替将军松开系带的手,稍稍施力地往将军脸的方向按了下,接着就是一声清脆声响。

      他这么一按,就这么轻轻一按,将军脸上那曾经承载过无数震击,连巨人之斧劈掠而过也从未出现裂痕,已经宛如将军血肉一部份的面具,就这么在他的轻轻按压下,碎裂了。

      碎裂的过程之于沙漏的计数下,是快的;之于他克仑菲尔的内心感受,却是极其缓慢的。碎裂始于面具边缝,与将军脸部肌肤接合之处龟裂出几个小口,伴随着滋裂声响,住里快速蔓生,失去附着力、剥落的碎片在空中飞扬,什么时候那流转的魔法光芒黯淡了下去?是在将军走进勋爵别馆时?是在他们暗流汹涌地与政敌交会时?亦或是……在他们取笑政敌愚昧之时,另一个不具名的影子,也在暗处低低嗤笑他们对未来际遇的懵懵?

      “苦炼者的誓约”掉了下来,掉落马车地板匡当闷响。

      ──宣示罢,半罪之子。吾乃慕鲁钦授之掌脉人。日日夜夜守护着族内之人……日日夜夜……

      誓约始动,回忆轮转,几乎遗忘的使命顺着记忆之河逆流回来。

      克仑菲尔满脸迷惘,手上满是面具的粉屑,他反射性地想去捡起落在马车地板那残破的面具。一双白皙纤长的手却先他一步,捡起面具。

      罗兰弯腰捡起面具,抬头看了看自己瞠目结舌的下属们。张口询问。

      “索多。”女将军的声音,冷静自抑。“我刚刚碰了哪些人。”

      众下属这才如梦中惊醒,炮弹似地齐声道:将军您刚刚不就只跟康拉德大人与莫嘉勋爵讲过话吗。不不、弥洛林你这小子眼瞎了不成,将军分明还有跟那个应门的总管讲过话,除了老家伙们,还有那个不长眼的女仆,莫不是那个女仆吧。还有还有,您还把手套给了那个伊蒂丝人,该不会、该不会……是那个伊蒂丝女人吧。鲁顿你别说笑,这玩笑开得可大了,若是那个伊蒂丝人──他们齐齐开口,七嘴八舌,声音搅和在一块,又在同个地方整齐划一地闭口,面面相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是谁,那人肯定还在订婚宴会场──

      像是要提醒什么似的,第一声晚钟沉重地划破天际,当──翻腾的云层,隐约雷响宛如巨龙吼动,透进来的闪光映得车内众人闪烁不定。心里只乱糟糟转着同一个念头,继续走还是回头?

      “叫车夫调头。”罗兰命令。

      鲁顿把头住外伸。“调头!车夫,快回去康拉德别馆!”大雨中,车夫听不真切,只是带着疑问地往回看。

      鲁顿忿忿骂了几声,眼看马车还是高速行驶中,没法下车,只得努力把身子往外伸,正待更大声地叫唤车夫,柯斯特却突然一个力道把他拉了回来,碰地一声猛力关上车窗,眼睛死死盯住将军,嘴唇因咬合过于用力而颤抖。

      ──您要前功尽弃么──柯斯特咆哮。

      ──这一天,你应当早就知道它会来临──女将军近乎冷漠地回答。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克仑菲尔问,却没人理会他。

      索多一发不言地立起身子,对着柯斯特没挡住的那面车门,一脚狠狠踹去,车门发出啪擦一声后,继续又快又狠地再补几脚,那门顿时滚落黑暗中,马车左侧破了个门形大洞,呼啸的风雨从洞口汹涌灌入。

      索多探出身子,右手攀着上缘,大喝一声,用与自己身形不相符的麻利身手,甩到车夫座位,从傻住的车夫那夺走缰绳,使劲收紧。马儿高高嘶鸣,前蹄在半空疯狂踢蹬,差点便要翻车,但随着一道长而刺耳的车轮止煞声,终究是停止了下来。

      后头,马车速度才稍缓,车轮还没完全停止转动,罗兰也跟在索多后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迳自走向不知所措的马车随扈,一个手势叫对方下马。

      “──将军──”

      “──将军您千万别冲动,就算您回去了,婚礼很可能也已经起唱了──”柯斯特,总是自信骄傲的柯斯特在她身后凄厉地唤着。

      “将军,多少年了,我们这些异族花了多少年才在拜拉耳拥有自己的一片天?求您别冲动,难道您忍心在这关头让所有死去弟兄的努力白费吗?难道您愿意让他们的灵魂再也得不到安宁吗?”

      “您这一回去,如果那帮家伙抓到把柄,不就可以更顺理成章地通过《异族限境政策》;不就可以更理所当然地继续用他们恶毒的心思,把我们逼到退无可退。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计量,所有人都拿命去赌,您怎能在此时退却!何况,您怎么知道那个地侏没捉弄我们,毕竟地侏是那么喜欢恶作剧的种族,欺瞞诓骗是他们的本性,也许您的面具只是历久斑蚀,自然掉落……”

      罗兰不语,只是继续手上动作,绑紧鞍带,跳上马。

      “……您冷静下来……只要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们手染不义的鲜血究竟为何……”柯斯特喃喃恳求、哀乞。“我们先到比拉蒙大人那去,再思考下一步,再思考,您的面具怎么就掉了下来……我求您……”

      而,罗兰仅只一次地回过头来。

      总是冷静的双眼好像两道冲破封印的狱火之门,就如殉道者那般烧出了滚烫跳动的感情,瞳仁是裹满紫色岩浆的两颗深色诡阳,射出的视线带着颤抖的浓烈情绪。克仑菲尔对上了她焦烫的视线,感到一股心脏被人狠掐的颤栗,忍不住别开视线,脑袋一片空白,直至听到一阵扬长而去的马蹄鞑鞑,才慌忙转回头,却只撇到将军的身影消失在长路尽头。

      她走了。

      柯斯特依然跪在那,拳头死死紧握,背影孤绝。

      克仑菲索不知所措地望向其它人。弥洛林惨白着脸慌在那,好像还没有从变故中反应过来;鲁顿表情甚是筹躇,似在追与不追中决择;而索多……

      索多,却几乎没有犹豫地也抢过一匹马,马上就要跟了过去。

      为什么?

      这群老战友们在说些什么?有什么是他这个后期才加入团体的人从不知晓的?事情不是应该很顺利吗?他们不是应该已经迎向比拉蒙大人,在密室里低低地商议今晚的表现与接续事宜。他克仑菲尔会提出一些让人赞叹的好意见,而比拉蒙大人会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也许还会应许他喝点私酿酒,事情不是应该这么完美的吗──他的脑袋乱成一片,与此同时,在脑海里响起的,最明确清晰的声音,却是那些不经意传进耳里的民间流言蜚语。

      ──哪,您说啊,我们的罗兰将军,究竟对那面具吐露了什么秘密,封印了多少渴望,倾诉了多少温柔?看那面具造工之精巧,那淡淡流转的魔法光晕之幽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愿,让她年年复年年地等待,始终无法了却心愿?

      他双指成哨,发出一阵长啸,索多跨下座骑立时不受控制的停止脚步,差点把彪形大汉给甩下马来。

      索多稳住马身,勒马转身,看向他。

      “──带上我。”话甫出口,连克仑菲尔自己都愣住。

      而马上的沉默大汉,没有应声,没有下马。只是策马靠了过来,反手一捞,把少年带上坐骑后头。接着腿猛力一夹,马匹嘶鸣,呼啸而出。往罗兰离开的路奔驰过去。

      当索多勒紧疆绳与柯斯特错身而过时,克伦菲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回头就对上军尉柯斯特那双写满哀伤、愤怒、无比失望的眼。

      他内心一紧,快速摆回脸,不敢再回头。

      索多疯狂抽打马儿,朝将军身影消失的方向迅速疾行。马儿已疾驶如风,滂沱大雨打在脸上隐隐作痛。远方,又响起了第二响的连环晚钟,他们快的像是踏着钟声前行,却仍看不到罗兰将军的身影。

      于是,御兽神童克仑菲尔两指成圈,再度吹出鹰啸般的鸟笛。“勾爪──卓戈儿──去、去找回将军!去找回──我们的将军──”他在大雨中对空使劲嘶吼,尾音微颤干涩。

      而那两只在空中盘旋的大鹰立刻转一个半圆弧,收拢翅膀。

      接着,箭也似地往康拉德公馆疾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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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过是首歌?)

      (不、不、父亲,您恐怕有所误会,我可不单指那首民歌。我更想告诉您的,是以那首民谣命名的的同名魔药。那让人歌唱三天三夜也不能停歇的魔药‘疯狂歌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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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拉德别馆,订婚宴才刚要开始。

      两排小侍从巨大的垂廉后鱼贯走出,手里捧着由灯心草织就的编篮,里头盛满五颜六色的花瓣。乐队的调子也溘然转调,从优雅轻快的小曲变成缓慢庄重的仪典前奏;点灯师暗下了外廊厅,盏亮了最前方的主厅枱子,点名官与徽章官也窸窸窣窣地翻着手上名册,低声交谈,指挥侍童引领宾客就位。

      “开始了么……”奎儿小声询问。

      黛芙蝶儿轻轻点头。

      可不是?正典要开始了。就在她们轻声细语间,光线打在迷离的水晶罩上,散出一片五光十色,童子们的合声回荡在拱形穹顶上,小侍洒出的花瓣铺就出一条美丽的五彩地毯,就在这片让人迷离的氛围中,新娘出现了。头戴象征着纯洁的白芦花冠,腰上系着响动的小漆金木片,作工精致的礼裙后摆盘在身后由七个侍女拎着,蕾丝花边与鹅毧毛缎带交错成精巧的图案。华丽的精心设计不仅彰显了家族的财力,也让暗地里打量的三双眼马上就明白了康拉德的用心良苦。没人能在如此层叠繁复的衣着下碰到新娘一片肌肤。

      康拉德勋爵清清喉咙开始致词,穿着鹅黄袍子的礼花小童穿梭着把客人领向位子,勋章官唱名了起来,原先除了乐典声有些静默的场子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对上层阶级仪典稍有研究的人们立刻亮着眼,交头接耳,低声讨论了起来。

      一名对嫁女儿经验老道的华服贵妇,用神秘兮兮地声调对围靠过来的富家小姐们讲述这场订婚宴的种种缺点与不合礼数之处。

      比如说这场晚宴的主角,在这个季节,新娘实在不应该穿由十字火编织的衣服,又热又潮,万一典礼还没结束就闷出一身汗,让男方家属闻到,不就可笑了;又比如说,康拉德这个老古板舍了最正式古老的宾客献礼花仪典,用了现在年轻人最时髦的代理人献花方式,这可真是要命,哪有让宾客坐这么远的订婚宴,这个女孩很可能会得不到足够而纯粹的祝福……

      那妇人还滔滔不绝地评断,正讲得口沫横飞,原本围着的若干小姐中,却有一主一仆悄悄从人群中退离。

      她们对看一眼。

      “康拉德真是非常小心呢。”黛芙蝶儿小声地说。

      奎儿低低地蠕动嘴唇。“仪式进行方式改变有影响吗?”

      黛芙蝶儿奇怪地望着她,不语,接着对她异常温柔的灿笑。奎儿看得毛骨悚然。

      “你……你干麻啦!”

      “大战士阁下,我还不晓得您有睁眼睡觉的英勇本事呢……”黛芙蝶儿凑到她耳边凉凉的说。“ 我记得前几天最后一次讨论时,还有再跟你提过桑顿先生负责打理的备案,那天看你精神挺好的,也没打瞌睡,怎么才两天就忘得干干净净……”

      奎儿嘿嘿干笑几声。“我想起来了。”她放下心来,转头等着枱上礼仪官唱名,不一会儿,果然叫了黛芙蝶儿的化名──菈蜜亚.霍布尔,蓝道家族代表东屯九街十二家献花──

      那日,最后一次讨论,他们揣摩了数种可能的临场变化,仔细思考对策不周详之处:会场布置、卫兵人数、脱逃路线等诸多要素以及最可能影响黛芙蝶儿使用共鸣暗示的,礼仪进行方式。

      代理人献花是近几年在拜拉耳流行起来的。由于传统的全部女性宾客献花耗时又耗财,有些下城区手头拮拘的年轻人为了多省几根蜡蠋,便现场抽了几个宾客代表献花了事。这种本来很粗糙的典礼方式,因为确实能符合年轻人不耐冗长仪式的需求,居然也从西区一路流行到东区去,一时之间代理人献花蔚为流行。

      那时他们思忖,虽说康拉德是极度老派的人,但为了减少孙女与陌生人接触的可能性,很可能会采用此法进行典礼,因此早早让桑顿贿了那唱名的礼官。还真给料中了。

      “机运与喜福在关键之刻环绕您,愿保阁下诸事顺利。”

      桑顿低声说了祈语,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奎儿则没心没肺地对她笑嘻嘻,啥祝福都没给。

      但等黛芙蝶儿准备走到礼台旁时,奎儿对共鸣石项练小声地说:再来就靠你啦,大法师阁下,还偷偷对黛芙蝶儿束了个大姆指,眨眨眼。黛芙蝶儿没再应声,但脸上挂着隐约微笑,她知道她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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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俱全。康拉德颇为满意地对琴师点点头,奇绩琴手那双深色眸子若有似无地扫过代理献花的富家少女们,接着十指摊开,美妙的音符立刻在他指尖底下灵活跳动,掀起一阵感动的叹息。

      帘幕的另一头,康拉德家族的礼仪官正轻声地向众人解说接续典礼进行事宜。

      “什么?”、“这算什么?”、“从没听过有家族这么做的。”、 “那还要代理人做什么?”一阵不满的女声嚷嚷。

      礼仪官咬字清楚地说明:“待会献花典礼开始时,请代理人站到那条丝带之前。康拉德大人指定的女眷会替诸位拿礼花到康拉德小姐那儿。”

      有感于女士们不悦的神情,他又慌忙补充:“这是康拉德大人小小地私人愿望,各位女士们可千万别觉得受污辱,你们每一位都纯洁如初生羔羊,只是大人希望能由自己家族的女眷,送他唯一的孙女最后祝福──请各位安心,虽说进行的方式有点更动,也是简单的很,待会诸位小姐们把礼花拿给献花人后,请等到三鸣小喇叭声响完,再跟着领路小童一起走回宾客区便行了。”

      这个康拉德,居然不顾通用教条,自己又搞了一套礼典进行的方式,连代理人都不能欺近新娘身边。黛芙蝶儿用眼角余光打量那条丝带与康拉德小姐间的距离。

      没办法了……至少庆幸的是,这样的距离应该足够了。

      一步又一步,就在那些女眷靠将上来,把捧花抱过去之时。她对她建立共鸣,俩人之间马上系起了一道外人看不见的桥梁,在魔法本源的世界,她清楚感受到对方那初生、脆弱……几乎可以说是易于操控的魔法本源,就那么豪无遮避地怯生生偎在灵魂深处。她顺着攀了过去,抛出一个暗示,当地一声幻音在自己心里清脆响动。

      没有任何意外地成功了。

      那女孩毫无所感地低垂着头,准备接过亲友们送上的礼花,黛芙蝶儿松了一口气,安静地站在丝缎前,直到康拉德家族的女眷们献完花,耳畔传来轻而悠扬的小喇叭声,转身准备随领路童走回去。她马上就看到奎儿在地毯另一头,远远的人群中,乘着无人注意对她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她也对她轻轻微笑。

      倏地,变故骤起。

      ──原来安静弹奏的琴手,宛如恶魔上身般发出凄厉的笑声,终于可以恣意燃烧复仇的业火,终于可以拿下温驯的假面,他用力把指头敲上琴键,发出刺耳令人不适的破声,再下一秒,琴声一出已然变调。琴艺家最后的演奏,快调变奏版的“疯狂歌莉亚”,每一个琴键的低颤音都重得像打在心脏上,每一个高音符都刺耳的像炼狱冤鬼哀嗥,高低诡谲的曲调宛如墓地挽歌般不详。

      康拉德勋爵从原先的震惊迅速转为愤怒,通红着脸对琴师一指,家族卫兵也不用等他更细的吩咐,马上四面八方涌上,呼喝着往琴手的方向奔去,正要将颠狂的琴师扯下坐位──

      然后,一阵极其可怕的、比丧歌还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声响从礼台最前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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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药,自然有其药引。启动或解除药效的钥匙。我呢,我喝下的,是今天,萱草月第十六曜日的第一响夜钟;她呢,她喝下的,是伊蒂丝人的同族共鸣与奇绩琴手带着复仇颤音的乐章。两者兼具,缺一不可。以防羔羊提早起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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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尖锐无比的声响,像是有杀害力地穿透耳膜,深入头骨、刺进胸口,搅得五脏六腑一团泥。康拉德感觉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巨人重重地拍了一掌,难以想像的浑身剧痛,连疼痛的根源到底在哪都不能分辨,疼痛到了极点,视线馍糊,他短暂失去了意识。

      下一秒,再回过神来,他看到所有人都用惊恐至极的表情看着他。

      没事没事小事罢了,康拉德想说话镇定宾客们,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一大滩血从他微张的嘴巴溢了出来。不能对焦的眼怔忡望着前襟一片猩红,血水从嘴巴、耳朵、指甲、眼睛、从所有能流出血的地方涌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只他,以那可怕声音为中心,倒了一圈人,如绽放开来的血色玫瑰。全是最靠近的康拉德家亲族。

      声音的中心、血海的中心,是未来的新娘,康拉德家的小姐。她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嘴巴。瞳孔内写满无穷惊惧。

      然而,曲子才刚始呢。与死力捂住嘴巴的双手相悖,她身不由己地,开始唱歌了。

      最接近乙太语的声音,第二语阶的伊蒂丝眷民之声,没有上过缄默之纹的纯粹魔法之音,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声,以及无辜羔羊内心巨大的绝望、不解、挣扎、骇然、惊恐、痛处,种种强烈情感杂揉在一起,召唤了大量不稳定的优拉。

      众人只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轰隆作响──砰!元素爆动的第一击让整座大宅憾动,灯火坠地,雕像倒地,贵妇惊叫。

      再来就是连续不断的震动和毁灭。

      过度兴奋的优拉大力拥抱那位失控的召唤人,痛苦的贵族小姐于是发出更可怕凄厉的不成调声音,痛苦嘶嗥、垂死挣扎──然后激烈的情绪再召唤更多的优拉,这是一曲开始了就不能停止的演唱;这是一场除了死亡谁也无法跳出的棋局。

      唱啊唱啊疯狂的歌莉亚;唱啊唱啊不停止的歌莉亚;唱啊唱啊,唱到眼睛流出血,唱到耳朵淌下血,唱到□□粉碎成块也不停止地用受诅咒的灵魂唱吧!

      所有的东西都在跳舞,人死成尸,尸体因着优拉的拥抱继续跳动,象征幸福的礼花被惊恐的人群踩成碎片,长型礼桌在空中飞舞,掉落的环型烛台成了杀人凶器,四处都是厉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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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儿站得很远。

      为了要看清黛芙蝶儿的动向,她换到一个几乎与礼台呈对角线,但视线良好的位子。

      那声音响起时,她下意识地捂耳,缩了下身子。

      再一抬头,就看到黛芙蝶儿,站在献礼者外缘的黛芙蝶儿,就像是那一簇散放开的血海之花中,最美的花瓣,凋谢的花瓣。身体如断线风筝直直往前倒下去,巨大的声音从她的胸膛中跳出──不──但再大的声音都托不住黛芙蝶儿薄弱的身体,她眼睁睁看着她的头用力往大理石砖面撞去,头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汨汨淌出血,宛如死去。

      ──黛芙蝶儿──

      她无声地吼了出来,所有的仓促人脸全成了模糊的风景,唯一清晰的是对方躺在地上孱弱的、似乎即将毁灭的身影。一个被风旋掀起的茶壶,以疯狂的力道从右边砸向奎儿的脸,力道之重几乎把她撞倒,脑袋一阵晕眩,却依然清楚地抓住那个唯一的念头──我得到她身边──她恍惚地拂开脸上碎片,满手鲜血,□□的疼痛被剧烈的情绪给拂开,她矮着身体在已然疯狂、几乎所有东西都在跳动的大厅中吃力移动,终于来到对方的身体,把那软软的身子依在自己身上,吃力地拖着她往前走。

      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应该很顺利,你不是胸有成竹任何事都尽在你掌握中么,把我从远方带来的不是你么,不是你吗,不要在这种时候倒下去,醒醒,别死,我带你出去──

      她撑起对方,麻木不仁的生命,终于又深刻感受到自己与另一个生命密切相关,她的心脏就是她的,她的疼痛也是她的,除了自己身旁那黯了下去的生命脉动,除了想狠狠护住那渐行孱弱的生命之火外,任何阴暗龌龊自私独活的念头都没有出现。

      所有人都在尖叫哀鸣,每一脚步都像踏在软绵的云端,富丽的大门永远无法接近,那个恶魔般的声音忽地拔高,奎儿内心瞬间明白,如果她唯一次听过的记忆没错,这是民歌“疯狂歌莉亚”要进入高.潮乐章的前奏──被抛弃的女子陷入疯狂用哀伤的曲调唱诉忿怨──近乎预感的直觉让她红了眼鼓足力气死劲往唯一的出口过去──但才一抬头,便眼睁睁看着大门在她眼前,塌陷。

      (我父──您说我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我自然是喝下那盏药,由绿膳之手调配的记忆忘却魔药,否则那伊蒂丝人用谎言侦测发现计划我可就死无葬生之地;您说我又有什么后悔的余地,我自然是亲手换上那盏药,在拜访康拉德大人之际,胆大包天地将那女孩的哑药换成由绿膳之手调配的魔药疯狂歌莉亚,我兀需害怕,它肯定能逃过康拉德家族的药物侦测,因为它既非剧毒亦非榜上有名的恶毒魔药,不过是会让人身不由己唱歌三天的恶作剧,对任何人都只该是个小儿玩笑……)

      (我全赌上了!连老管家的儿子小斐利普、玛莉那几个心腹女仆,还有──天见可怜,阿尔伯的儿子,我的小侄子桑顿,反正阿尔伯的儿子多得能组个城卫队,一个送给我想必也不碍事吧──那些孩子全当祭品献了上去,父亲,您别斥骂我,我不做死做绝,日后审判会岂能轻易脱身?岂能向检察官解释独独只有我蓝道家族安然无事,半张黑旗都没升起?又岂能让罗兰相信我阿道夫确实已旗帜倾倒,毫无二心?)

      (而幸存目击者只会异口同声地说:康拉德家的女孩行使魔法杀人。殊不知,执刀凶手才是祭盘中央那最最无辜的献祭羔羊。不论是非如何,康拉德家族将永无翻身的可能,蔷薇党重要官员也几乎覆灭,这将会是桩无人知晓的刺杀杰作。恶魔的杰作,完美暗杀。)

      从高空往下看,爆炸、晕眩、毁灭中的康拉德漂亮别馆,如崩塌的蛋糕一层层陷落,破坏宛如永不停歇。直到天空传来蜂群振翅般震耳欲聋的嗡鸣,滂沱雨水被反方向的力道吸入风旋,黑而厚的环状云层凹陷出一个眼状洞,森森逼近地面。

      最后一场元素爆动,尤如巨灵手执重槌,收敛、集中──破坏──巨大优拉集合体从顶上苍弩由上而下,猛力掼下的声音,既像大地怒嚎,又像一个逝去幽魂的恸哭,掀起漫天飞扬灰霾,建筑物倒塌的声音轰隆不绝耳,但终于是响得越来越来越轻,越来越缓……

      最后,万籁俱寂,只余雨珠滴答,夜枭悲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刺杀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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