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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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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晓研神经绷成了一根弦,整整一周都在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她按王磊吩咐的,每天都绕着商秦州走。
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按时出勤,邮件秒回,报告数据精益求精,世上第一好员工,叫商秦州绝抓不到她的一丁点儿小错。
商秦州那边却风平浪静。
按部就班地开会、签字、布置工作,对她也与其他下属无异。
偶尔在茶水间或电梯口迎面遇见,他还会对她自然地微微颔首,露出看不出态度的微笑。
周末,陆晓研回了趟家。
客厅里,沈美兰开着电视机,播着一部年代久远的家庭剧,絮絮叨叨的剧情她已经能倒背如流,但沈美兰只爱看这个,眼睛不看屏幕演员的表演,只用耳朵听。
她陷在沙发里,身上开衫穿了许多年,橘黄的颜色有些褪色了,一针一针勾毛线娃娃。
勾好的毛线娃娃会被魏阿姨收去,一只五块,毛线钱自付。但娃娃挂到网上一只就卖五十五。
这事耗神又费眼,沈美兰每做完一批都要叫好几天腰疼,陆晓研不得不给她请理疗师按摩,赚一百块搭进去一百,跟鬼打墙似的。
她劝沈美兰好几次,别做了,又不赚钱。但每次她一提这话,沈美兰
就在她面前抹眼泪,说她是在嫌自己没用。
几轮世界大战下来,陆晓研也学乖了。她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父母到了这个年龄,观念早已像老树的根,盘根错节,坚不可摧。与他们辩论,不过是浪费唾沫星子。还不如就当自己是聋子、傻子,积蓄体力。
从房间出来喝水的空当,陆晓研手刚碰到冰箱门,就被沈美兰给叫住:“晓研,你升职的事怎么样了?上次不是说,马上就能升了么?”
提到这事陆晓研就有些泄气,含含糊糊地说:“我领导说再看看。”
“还看什么?就是没提你呗,我就知道。”沈美兰一听这话,心情顿时失落下去。手里的毛线织三针,拆三针,一卷线团像希腊神话里的羊毛球,怎么也织不到头。
“总监一个月能有两万了吧,你现在这个位置,一个月多少?”
沈美兰非常关心她每个月的收入,陆晓研不乐意说,便拐弯抹角地问:“你一个月交多少税?”
陆晓研口中含着水,说:“没细看。”
“我前几天去交物业费了,一年三千呢。冬天了,暖气费又是一笔。”沈美兰的视线从毛线移到女儿脸上,又问:“你昨天去剪头发,花了多少钱?”
陆晓研没说话。
沈美兰说:“我上次剪头只花了八块。”
陆晓研顿时有一种无力感,沉甸甸地从小腹往上涌。
“你爸走得早,我没本事,帮不上你什么。”沈美兰手中的针越扎越焦虑:“你魏阿姨昨天跟我说,她外甥参加工作了,我仔细问过了,他工资估计跟你差不多,一个月到手也快一万,五险一金都是按最高格交的,还有企业年金呢。你下周去见见。”
陆晓研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说:“我最近项目刚结束,马上要接新的,没时间。”
“没时间?你是没时间了,陆晓研你都二十六了啊,”沈美兰说:“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就这么几年,你年纪大了,就没人会要了啊。”
“我为什么要他看得上?”陆晓研声音也跟着抬高了:“我的价值,难道就等着谁来‘要’吗?”
“我是图你有人照顾!”沈美兰放下针,“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你供到研究生,不是让你天天对着电脑熬到半夜,月底一看工资卡,税后连一万都没有!”
陆晓研一时无法理解:“妈,我赚的是不多。可您说的这位魏阿姨的侄子,您不是说人家一个月也就万把块钱吗?怎么到我这就不够活,到人家那儿就够了?难道我赚的钱,就不是人民币?”
“那能一样吗?人家是男孩子!你是个女孩子!哪儿有人不结婚的?一个人钱少,两个人加起来,那不就多了?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她越说越有怨气,突然站了起来,膝上的线团滚到地上,指着陆晓研说:“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抱着个电脑尽看些有的没的。网上那些话能信吗?尽是些把人带坏的歪理!人家说独立就独立,那是人家家里有钱!你有吗?”
空气凝固了,只有旧电视机里传来主角们对话的笑声。
那是场典型东北家庭喜剧,每个人说话结尾都带着往上卷的儿化音,为着家长里短拌着嘴,哄笑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失真又刺耳。
陆晓研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这段时间,她带领团队攻克技术难点,熬大夜、咖啡当水喝、累得每次抬起头,眼睛都不是先看到东西,而是一片发红的星辰。可那种全神贯注、脉搏与项目进度同频的兴奋感,那种被需要、被信任、一步步把设想变成现实的扎实感,却是无与伦比的。在那时,她感觉自己是在攀登,身体累,心却是满的,带着一种充盈的喜悦。
可怎么一推开这扇门,踏进这片再熟悉不过的空气里,那股撑着她的劲儿就倏地散了。就像从阳光充沛的山脊,一步踏进了背阴处积年不化的冰窟窿。
“对,我是没有。”那句在齿间滚动了许久的话,无法控制地冲了出来。
“我何止是没钱,我还没爸爸。”
话音一落,沈美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力气,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你,你……”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
她嘴唇哆嗦着,弯腰捡掉在地上的毛线团,身体往后倒了倒,手重重按在了旧沙发的扶手上。
“妈……”陆晓研慌张地想去搀扶。
那些被她刻意压在记忆底层的画面,翻涌得清晰无比。
小时候,她没爸爸。
沈美兰在纺织厂三班倒,下夜班回家总是十一二点。回家后,她会进她房间摸一摸她睡着时的脸。那只手上总有股淡淡的机油味和廉价雪花膏混合的味道,那是她认知里最坚实的“家”的味道。
她怎么能对沈美兰说这种话?无论沈美兰对她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该这么说。她恨不得把刚才那几个字眼从空气里抓回来,生吞回去。或者让时间哪怕倒流一分钟都好。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电饭煲里有热的汤,你自己吃吧。”沈美兰摆了摆手。
抱着毛线团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妈。”陆晓研冲着冰凉的门板又唤了一声,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寂静沉重。
身后,客厅电视机里那部家庭剧正演到阖家团圆的情节,
女主角带着哭腔说:“妈,我回来了,这次不走了。”
紧接着是慈祥地回应:“回来就好,妈给你包了你最爱吃的三鲜馅饺子!”
陆晓研找到遥控器,用力按下关机键,“嘀”的一声轻响,人物对话声陡然拔高,清晰得刺耳。她烦躁地用力拍了拍遥控器,不断按关机键。电视屏幕闪烁两下,然后像突然被拔掉电线,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下来,陆晓研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拖着步子,回到自己房间。
书桌上,笔记本电脑亮着,投下一圈安静的光。
她点开桌面上加密项目文件夹,复杂的参数表格瞬间铺满视野。
那是一个秩序分明的安全的世界。
这些跳动的数据不会问她年纪,不会问她一个月工资多少,不会在她月薪低的时候将她视为残次品,在她风光的时候又将她捧成人上人。
数据只分对错,只讲逻辑,只呈现可以验证、可以追逐的结果。
它们没有温度,所以至少不是冰冷的。
*
接下来的几天,是“天鹰”项目的成果验收期。
“天鹰”项目首批核心用户的内测反馈数据收到,体验优化清单列出了长长一串,为迎接即将到来的规模性公测,最后一批底层数据必须进行极限压力下的反复验证。
陆晓研的生活被切割成会议室、工位和凌晨的出租车后座。
三餐靠外卖和咖啡解决,眼睛干涩了就滴眼药水,脑子里除了代码和参数,几乎塞不进别的东西。
终于,最后一轮关键测试的圆满结束后,公司群消息闪烁。
王磊:@全体成员
重要通知!为缓解近期项目压力,加强团队凝聚力,经部门管理层决议,定于下周四、周五组织技术部全员团建。
地点:城郊“云栖”温泉度假山庄。原则上全员必须参加,确有特殊情况的,需直接向我书面说明。
王磊:【OA系统通知链接】
王磊:顺便,商总说了,他也会拨冗参加,和大家一起放松交流。都积极点啊!
苏晴:收到!期待和各位同事还有商总一起放松学习~ [可爱]
周晋(前端组):温泉山庄!王总英明![点赞][点赞]
吴月(测试组):能带家属吗王总?[期待搓手]
王磊:@李莉这次是纯团队建设,家属等下次哈。
在OA系统上提交确认参加后,陆晓研洗完澡瘫在沙发上。
茶几上摊着行李,泳衣、换洗衣物、充电宝。
明天要早起,大巴七点半准时发车。
理智告诉她:该睡了。
但手指有自己的想法,已经滑开了视频app。
“就看一会儿,一小会儿会儿……”
反正明天车上能补觉。
团建嘛,不就是换个地方睡觉?
首页推送了一部老港片,评分很高。
她窝进沙发,拉过毯子,按下了播放键。
十分钟后。
电影正放到紧张处,反派在暗处举起了枪。
陆晓研抱着枕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别回头啊……快跑啊!”
半小时后。
主角绝地反击,配乐燃起。
她摸出了一包薯片,咔嚓咔嚓嚼得起劲,
等片尾字幕滚动起来时,
凌晨一点。
陆晓研:“……”
她设了五个间隔五分钟的闹钟,把手机一扔,整个人陷进被子里。
翌日清晨七点半,公司大门口大巴即将发车。
陆晓研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过来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额角带着水珠:“师傅等等我,等等我!”
师傅按了按喇叭:“八戒,跑慢点。”
她喘着气踏上车,车厢满员。
过道两侧的座位塞得满满当当,同事们或闭目养神,或低声谈笑,或戴着耳机看手机。
唯一空着的那个位置,在商秦州身旁。
他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将人包裹得一丝不苟的西装,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黑色运动服。
那运动服看似款式寻常,质地却极佳,柔软地贴合着他宽阔的肩线和平直的后背,在动作间勾勒出流畅而蕴藏力量的肌肉轮廓。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同样黑色的棉质T恤领口,以及一截冷白色的锁骨。仿佛还是那个在球场边擦汗、在图书馆靠窗位置一坐就是一下午的高中清冷校草。
他正低头看着膝上的平板电脑,侧脸在晨光里显得轮廓分明。
职场第一铁律。
没有人愿意坐在boss旁边。
见陆晓研迟迟没动,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催促道:“快点找位置坐下,要发车了。”
陆晓研硬着头皮,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中,一步步挪到了商秦州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