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天尽之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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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朝代崩塌时的声响总是如此无声无息却又轰轰烈烈。时间在凡花落尽的倏忽间沉淀然后变成一种淡淡的永恒。
杨戬平摊开自己的手掌，默然地微笑。
无论在哪里，都一定会再相见的。
因为我们都是这样彼此希望。
那个时候那个人是这样说的。多少轮回多么缥缈，流淌在生命中的始终都是淡淡的落寞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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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你慢一点嘛！嗳，二公子……
骏马上的少年嬉笑着，神采飞扬，纵马奔驰在丛林，全然不理会身后气喘吁吁的家仆。
斜阳的冷晖，透过层层枝叶，点缀在他飞扬的发丝。
蓦地，短发的少年收住缰绳。
——……好像迷路了。
白马显出一丝不安，大地上尘土飞扬。
——你，迷路了？
少年眼前突然地出现了蓝色的长发。俊逸的脸庞上写满了隐忍的忧伤和痛楚，苍灰色的眸如许深邃，仿佛可以看穿所有的誓言谎言。
——这样吧，我领你出去。
他伸出一只手，少年看见那上面纠结的红丝和累累的伤，终于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
——那个——你右手上的是什么？
他无言地走在前面。丛林中的鸟落在他肩膀的时候，他垂下头淡淡地微笑。
——羁绊。你也会有的。将来。
少年看着流光一点一点从指缝间落尽，落至无言之处无尽之所，思绪慢慢地被一种蓝色的莫名忧郁包围着，沉积着……
——已经出来了。快回去吧。
——谢了。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虽然有些失礼，可是……
少年慢慢抬起刚刚垂下的眼睛，面孔微微地有一些涨红。
——我还是希望和你作朋友……我是唐国公次子李世民。你呢？
——杨戬。
——杨戬，谢谢你。
——二公子，二公子……
远方又一个少年纵马而来。落日中他的影如此深重他黑色的长发飘在风中。杨戬屏住呼吸，真的……是他吗？
——二公子，以后请不要擅自跑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
少年跨上马，咧嘴灿烂地笑着。
——二公子，以后出来请不要独自……
——我不是说过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要‘二公子’、‘二公子’的叫嘛！
我待你，与他人是不同的。
……
少年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处。杨戬平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上面纠结的红线和累累的伤默然地微笑。
——那个，是羁绊吧……
喃喃自语。
“玉鼎你说过无论在哪里，都一定会再相见的。所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无论多少轮回多么缥缈，我都会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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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地笑着，看运河龙辇两畔，江都杨花翩飞，万物生色。
他掌心向天，长叹一声：
——天下将乱啊……
是。天下将乱，又将多少生灵荼炭，又有多少豪杰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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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太原的秋。
他在酒肆里看见了那么熟悉的容颜。
他说，我一直在找你。
他错愕。
他重复一次，我一直在找你。
流光在他们的梦境与现实中流转。遥遥地，天空尽处飞鸟清冽的鸣叫隐隐传过。
他轻轻地扬起嘴角，举杯。
——我们注定会再见的。我在轮回里等着你。
饮尽佳酿，酒香人醉。
当瑾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泪水慢慢淌过时间那个人冰凉的指尖抚上温热的脸，声音轻柔而缥缈。
他说：我找了你许久……
许久许久……才相遇的……
那个人苍灰色的眼眸里，在垂下眼睑的瞬间，落下深沉的忧伤。为了屈指十年的相遇，经过几百年的寂寥等待。他甘之如饴。
——公子与人相约？
——未曾。
——那在下可否坐在此处？
醉眼中，他懵懵懂懂地点头称好，看那蓝发少年一撩袍角在他对面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注视着他，眼中似有无限感怀。
——我与足下相识？
——公子认为呢？
少年略略一笑，兀自举起杯酒，起身踱至窗边。太原晚秋的飒风拂过他的天蓝发丝水凉笑靥月白衣袍，满目萧索之中唯有的那么一点点生气竟也显得憔悴不堪脆弱不堪。
——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我在此相遇必是有缘，又何谓彼此何谓相识呢？今日借君一杯酒，愿君辅佐明主阔步天下，终结了这乱世的生死屠戮，造福于黎民众生。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
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如此，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惜，只为了那个人抑或者说是为了给我的那个承诺，献了一身热血一腔热情。
我只想与你一道，等待纷乱后的平静。只属于我们的。
许久年前你说的，你是否还记得了。淌过多少回忘川水，饮过多少次孟婆汤，那个誓言或许早已被抛却于九霄云外了吧，然而我记得，一直记得。几百年，几千年，只要不死就永远记得的。
杨戬阖上眼，猎猎秋风与那年别无二样，只是从咸阳变成了太原。那个人，从几生几世以前披荆斩棘的大秦第一武将成为了眼前这个依然温暖却不再只属于他的陌生男子，尽管他的眼眉之间并未改变多少。
——若你信我，待你行前，再来此地，必为你一人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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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末，天下大乱，英雄并起，各据一方。隋大业十三年，唐国公李渊晋阳举兵，其子李建成、李世民随父出征，李瑾作为世民的贴身亲兵随行。
临行前，他去那家酒肆。他们约好过，举兵前日相聚于此。进去时，诺大的一间酒店只燃着一只红烛，昏黄灯焰下那一抹蓝色如许醒目。
——你终还是来了……
——是了，明日就走。行前还想见你一面。
——只想现在见一面吗？
美丽的唇型弯成优美的弧度，泪水簌簌落在酒杯里。那个时候青色灯花下，巍巍戎装的玉鼎说明日就走了。最后一次出征。
——那之后，将许你一个宁静的未来。与你一道，等待纷乱后永世的安详。
之后饮尽杯中酒。
这一次，他又将离去。为了终结每一代的乱世，为了他从来都信奉的人主，为了成全一代代帝王。
——不知杨兄何往？
即便如此，他依旧惦着他，千年前的宿孽，萦绕于他右掌的红线，每一世里注定了的结局。其实那些早已知晓，却不甘命运的驱使不堪宿命的折磨，却依旧想去赌一把搏一次，永无止息地追寻着他曾许的那片淡泊宁远。
——你不必担心我的，危难时自有神明助我。
杨戬浅浅一个笑，苍色眼眸里漾着自嘲的意味。神明，真的存在吗？如果说有神，那末在孤戎灭亡之时在玉鼎重伤之时，神明却在何方？在他们每一次相遇相认的刹那就将被迫别离之时，神明又在何处？神明，不过一个美丽的词藻，落在美丽的位置，欺瞒着痴狂的世人罢了。
——休要担心，若有缘终又重逢之时。只你不可勉强行事便好。
杨戬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得腹中辛辣的，温热的。撂下这一句话，起身飘然离去。
握起那杯，杯口处尚有他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血腥。不沾染半点人间气息，不知他究竟是何人，只觉得那个背影如此熟悉，在生命里峰回路转却已然错过千百回。
他记起了，明日出征。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明日起，他只要保护着少主——从幼年开始相识相知倾心相交的世民。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也许能够成就一番君王霸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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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那一头飘逸蓝发的时候已是三年之后了。壹千日的军旅磨砺，他早已不是当初翩翩少年。身上的刀伤剑痕，都是为了护着他身边的真命天子所受的。那时候的他也再不是未谙世事的富家公子，而是秣马厉兵挥斥方遒南征北战的三军统帅，破薛举、灭武周、天底下响当当的秦王李世民。
是役平定王世充，洛阳城外唐军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已两月有余，只是攻城不下。大帐之内，秦王并着秦琼、尉迟恭、程咬金连着徐茂功、房玄龄、杜如晦一干武将文臣，共商破敌之策。而他只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众人之中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统帅，面对一张早已在灯下翻覆过几十遭的地图，气宇轩昂地指点用兵。
不知为何，几年前晋阳常去的那家酒肆里长风而立的男子略带醉意的话语蓦地萦绕于耳畔：
愿君辅佐明主阔步天下，终结了这乱世的生死屠戮，造福于黎民众生。
英主如此，何愁而今家国不治天下不平？何愁芸芸众生再遭肆虐苦楚？何愁此生宏图不展壮志难酬？
更何况他二人自幼相交，难得的却是彼此相知亦知心。
——瑾，还在想什么呢？
耳边少主温存的话语响在耳畔如珠玉落盘般清脆爽利，看着英气勃发的秦王笑了笑，说没什么的。
——瑾，明日我要去前线勘察一下地形。你随我去。
——可要告知秦将军尉迟将军他们？
——不必了，选五百个骁勇的亲卫精兵就可以了。
——二殿下不可，如此以身事险，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秦王朗声笑了起来。
——我只做便服巡访，如何能出事？何况还有瑾在身边呢，定然不会有事的。
——二殿下……
——还有啊，以后两个人的时候别再‘二殿下’、‘二殿下’的叫个不停，这话我好像曾经说过吧。瑾，我待你，与他人是不同的。
秦王出帐的时候，回首嗔笑略带些顽皮地看着瑾脸上青红不定的表情，眼里却是别样的认真。洛阳十一月的风，侵人骨髓的凉。瑾轻轻吹灭了几案上的油灯，跟在世民后面快步走出了中军帐。
翌日。秦王率五百骑巡查地形，李瑾最担心的事情终还是发生了。王世充骑兵将五百人团团围在垓心，当先跃出一骑却是赤发灵官单雄信，挺槊径直来取世民。五百亲兵团团围在秦王身边，只怕伤了他半点毛发，却见人一个个被单雄信只一击挑落马去，瑾挺一杆梨花枪护住秦王，一面让周围的亲兵护着世民先突围出去，冷不防右臂一阵痛楚，早有冷箭如流星般射向他们这一干人等。
连拔箭的时间都没有了，他只记得那个人曾说过：我待你，与他人是不同的。你既为我之知己，我亦为你之知己，你我既为知己，我又何惜此命来保全了你。何况保全了你，就是保全了天下黎民。
各处的痛楚感觉都在逐渐消失，连同意识都在消失，不知身中多少箭，只记得的是那个人还在身边，曾在心底发下的誓言说要保护他的，如今怎可以中道悖逆了。忍着那种模糊的痛觉，一面用血肉之躯护住秦王，一面抵住单雄信的凌厉攻势，汗水从甲胄中慢慢溢出，冰冷的感觉浸得内衫里都是彻骨的凉意。
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大片大片的灰色充斥着脑海与视野，所有的感觉渐次远去的刹那，世民焦躁的声音不断响彻在他耳边，与之同时的，还有那个人坚实的臂膀，以及眼前飘过的一抹苍穹的色泽。
暗红的血液成为那一阵他眼前最后的回忆。
红线再度嗜血，只挥手那么一瞬间，对方的肌肤连带着骨骼被彻彻底底的割裂开去，组织破碎的声音湮灭在呼啸的瑟瑟晚风中。
苍灰色的眼眸中喷薄的怒火终于落在了赤发灵官的身上，旧历沙场的猛将在一刹那竟有了一丝畏惧。
——是你吗？
那个人心痛得近乎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在他耳边响起，月白的衣角飞扬在烟雨红尘里，发丝略有了些许凌乱，只那声音依然的沉静，静得让人不由得胆寒。
——是你吗？伤了瑾的人。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后万箭如流星纷繁杂乱地飞向那清丽而温和的轮廓，仍是那么轻盈地一回步一挥手，红线从身边划过优雅的弧线，之后便是群箭折断掉落的清冽声响。
他微笑着说，与我，你是斗不过的。
你伤了瑾，便不能饶你去了。
那一瞬间的事情，除了杨戬与单雄信外没有人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同蓝色闪电一般他穿越了他的身体，之后便是永恒的沉寂。殷红血液从执槊者的胸口汩汩涌出，枣红马上的身影逐渐倾颓了下去……
苍灰色的眼瞳里荡漾着那个乱军丛中一跃而起的将领从未见过的冷酷。与寒冰般的尖锐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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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
蓝色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紧紧握着他苍白的指骨，只那一句之后便再说不出什么来。
——秦王殿下……他没事吧。
杨戬一时语塞，带些愠恼地看着那个不知应说是爱还是恨好的重伤者。
——没事！在致意他人之前先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吧。
——杨兄何时来的阵前？小弟如何不知？
——我说过的，若有缘终又重逢之时，只你不可勉强行事便好。虽知你必然会莽撞行事的，却不知你会鲁莽至此。若非我偶来此地，你岂不是会万箭穿心死于乱军之中啦！
撕裂伤口的痛楚感再度回来了，他无力地笑了笑，却没有言语。疲惫在心放松的瞬间如同洪水般摧枯拉朽地轻易击倒了他。偶尔一瞥，见了紧握着的右手上缠绕着的纤纤红线，干涸的血与新鲜的血交融一处。伤痕累累，累累伤痕。
——多谢杨兄了……
嘶哑的声音都不似是他的了，只是一种带着悲凉的痛楚在杨戬心中慢慢酝酿。
你叫我什么？杨兄？？千年前百年前你也是这样唤我的吗？你忘记了啊……玉鼎，你真的忘记了啊……
还是那个声音，空洞得缥缈。嘶哑得真实，久久锁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记忆中，一如当年。
——戬，若战事完结我得残生，必许你一片宁谧。到那日，你我归隐山林可好？
他乍一下松开了那个人的手，然后紧紧的，紧紧的，握住。不再放开。这一次，无论如何，不再放开。
——我只想与你一道，等待纷乱后的平静。只属于我们的。
他只想守住他那温纯的言辞，他只想得到他口中的宁静。
刹那间，泪光盈盈，泪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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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
殿下……
连叫出声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够看着秦王英挺的面容露出淡淡的笑，好让他放心。
——是我不好，不该那么自负轻敌的。若不是瑾，现在躺在这里怕就是我了……
不是……殿下的错啊……
虽然很想这样告诉他，可是咽喉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很想……就这样睡去，让一切随着时间渐行渐远。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
只怕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矣。我只将他托付于你，托付于天，愿天佑雄才，成就事业！
含笑。前生的一幕幕，如影片般掠过眼前，这一次连那一句都说不出了：
对不起。
对不起，戬。
下一个轮回，我们再相遇。
——瑾！
——瑾！！
——玉鼎！！！
帐门蓦地被掀开了，这一季洛阳的秋风，卷着尘埃，破碎的黄叶，翩跹飞舞于残阳映衬的血光世界里。
我待你，是不同的……
若战事完结，必许你一片宁静。
血抹的苍穹之下，未来的霸主仗剑长啸于繁花落尽的东都城郊。他却未再说什么，近在咫尺远比天涯，一切不过命运使然。
那一夜，秦王最后一次见到暗夜中飞扬的碧蓝长发，还有那双绝望里依然执着地噙着希望的苍灰瞳仁。
那一夜，只一回眸，唐军千帐，彻夜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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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公元621年武德四年，平王世充、灭窦建德。
公元622年武德五年，破刘黑闼。
公元624年武德七年，中原一统。
公元626年武德九年，玄武门事变。
公元626年武德九年八月，李世民即位。
那一年的登基大典上，他坐在万人之上，俯瞰芸芸众生匍匐于他脚下山呼万岁。
那个名字，是无法忘却的。那个用身躯挡住了所有箭弩的男子，那个会将暗夜长发随意束起的男子，那个一直在身旁眼神淡然却关切的男子。
瑾……
他却不知，那个黑色的灵魂身后：还有一人同样地注视着他，以那历尽时光的苍灰眼眸；暗暗地护着他，以那根连接命运割裂血肉的红线。
他用他的方式，守着他最后的请求，守着他对他唯一能够兑现的承诺。
他高高地浮在云之彼端，长发飞扬了起来，融入天际。那个人间的仪式与他是毫不相干的，只为了他一句嘱托，红线上染了金鸾宝座上那人兄弟的血。
无名墓碑。萋萋芳草。那只累累伤痕的手抚过了。
瑾，你尽可放心，君王天下事已了。
瑾，你尽可放心。
之后，将是歌舞升平，将是烟云繁华，将是镜花水月里名极一时的大唐盛世。
之后，将是你我下一个轮回里匆匆相遇，匆匆别离。
在那之前，是冗长的时光里近于无止息的等候。
——与永世的守望。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天尽之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