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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五十七章 祈朝暮红颜有泪 镇河山白首无归 ...

  •   英雄已老,美人迟暮。
      青卿一手捻了下眼前草木的汁液。
      靠近一嗅,有股淡淡的清香。
      “你吃不吃?”她问檐下避雨的鸟儿。
      “也是,没见过你们吃这玩意儿。”这么说着,她写下:“鸟兽不食”。
      一般这样的草木生灵,都有独特的气味。不是至毒,就是黄连那般的良药。“要不要赌一把呢。”她轻声道,“这二十年来的杂草青毒,就差你这一种不识了啊。”
      鬼使神差地,她把指尖的汁液靠近唇边,堪堪在唇边止住了。
      今日的风铃也没有响。
      风在歌唱。
      无访客。无访客。无访客。
      “吃就吃嘛。”她轻笑,言语间竟又有了些当年红衣姑娘的模样,“谁怕谁啊。”
      ……
      久违的捣药声时隔二十多年又一次在屋子里响起,那些年年翻新年年送到医坊的瓶瓶罐罐终于等到了主人,一个个光洁如新,瓷碗在日照下闪闪发光。
      长守着她的小厮凑过去,用手点了一下药粉,在笔尖嗅嗅:“怎么想起配药了?这味道——最近蚊虫很多吗?”
      “你也不怕有毒。”白衣的姑娘挽起长发,脸色白得吓人——也亏她一向皮肤白皙并不明显,笑吟吟夸了他一句,“鼻子很灵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还含着笑意,一时间光彩动人,看得小厮一呆:“姑娘笑了!姑娘居然笑了!”
      他跑出去,隔着两间房仍能听见他的大喊,恨不得昭告天下:“我家姑娘笑了!”
      身后青卿敛了笑,紧绷的神经才敢放松。长伴她十余年的人心里有情,可她愧对这番情深。红颜蹉跎,她劝人早悟兰因苦海脱身。“你先抽身。”他这么反驳道。
      “罢了。”她一手扶着胸口,先是小心地咳着,后是一发不可收拾,咳到撕心裂肺,瘫坐在地上。
      “……失策。”她仍是轻轻地说。
      一只蓝紫色的蝴蝶落在她面颊上,猝不及防地把口器插进莹白如玉的皮肤里。
      青卿手指摸索一番,够到配好的药,洒在蝴蝶身上——蝴蝶挣扎两下,化作了地上的尸骨。
      “什么玩意儿。”等待了两天的白衣女子不满地轻喃一句,“这么恶心。”
      ……
      ——北疆有无归药。味苦,性甘,毒入五脏,诱蚊蝶,惑心智,暂不可解。
      青卿看着笔下未干的墨迹,仍是不紧不慢地捣着药,甚至还有心情在心底笑:不是南国有不死草?
      我偏说北疆。我偏说无归。
      书快成了。她眼中精光大亮。
      ……
      蝴蝶。
      好多蝴蝶。
      小厮疑惑地伸出一只手,引着一只有蓝紫色绚烂花斑的落在臂上。蝶翼扑棱扑棱地扇动,许是不喜他身上的味道,片刻后又腾空离去了。“哪儿来这么多蝴蝶?”他皱眉。
      这些美丽的生物黑色触角相互接触,在他回身的时刻从窗口飞过,乌压压一大片。
      ……
      好久不见这样鲜丽的大红色,连带着空气都喜气起来。
      镶着金边的嫁衣领子上面绣着一对儿蝴蝶,红衣很好地勾勒出新娘子的身躯,束腰又瘦下去,上面挂着约莫十几个平安扣。滚着明黄色祥云的衣袖中,隐隐露出那双曾经持银针上下飞舞游走在生死线间的纤纤素手。
      缎带上缝着比翼鸟或是连理枝的样式,同样是亮金色;下半身红裙曳地。
      那张本就绝色的脸,靠着一层薄薄的脂粉把岁月都拨了回去。眉心处点着半朵梅花妆,眼角画了青黛,长睫微卷,更显得那双眼睛魅惑。
      小厮一直知道他家主子年轻时是极美的,美得咄咄逼人,美得张扬艳丽。只是没想到,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用心收拾下,看起来比那些年方二八的姑娘还要动人。
      若是年轻时穿上这么美的嫁衣……
      新娘子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簪着样式繁复的金冠。镂空的花枝中引出半透明的大红纱巾,取代了应该是红盖头所在的位置,一直垂到腰际。
      没有红盖头啊……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疼,但很快又释然,本来就不是嫁人嘛。
      却见风起,刹那间展露出的玉颜还是当年倾国倾城,让人见而深觉,死不足惜。
      新娘子好像笑了下,侧头对空气说了什么,然后一步一步,端庄地、认真地。
      ……
      从没有见过这样炫目的婚礼。新娘脚踏之处花落如雨,身后紧随万千蝴蝶,绵延不绝,延了数里。见过的人纷纷说,不知哪家的公子,有这般福气。
      “哎,你觉不觉得新娘的眼妆略有些奇怪”从惊艳中回过神的某位贵妇人小声同同伴耳语。
      “神仙一样的人物,画什么都好看。”另一个女眷半是嫉妒半是惊叹地回应,“你看你看,这满天都是花蝴蝶!我从没见过哪家姑娘嫁衣后面跟满了蝴蝶的!还是蓝紫色的,这翅膀一扇一扇,多漂亮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画红色或者淡粉色眼尾好看啊。”刚刚那位夫人小小地叹息,“好棒啊若是我夫君当年也这样十里红妆,那真是……”
      “等等,先别说话了。”女眷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有没有发现……新郎官不在,还让人家姑娘自己走过去,连轿子都没有便是再美的蝴蝶、落花,该瞧的人不在,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杂乱的惊叹、赞美、惋惜,皆此种种,便不再提。
      “娘,那个姐姐好好看,我以后能不能娶她”
      “胡说什么呢。”妇人拍掉儿子吮吸着的大拇指,拉着他远去。
      那道红色的身影,带着后面翩翩的蝴蝶,就这样一直穿过城,来到当年生长杏树的空地。
      ……
      小厮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尾随自家姑娘好久了,从城东到城西,穿过了人群和街区。从万众瞩目到只剩下她自己,她的心还是在跳,一突一突。
      没有什么危险,他对自己说。姑娘一向很喜欢活着,身上也没有任何利器。然而越是这么念叨,他的心里就越慌,那种不祥的预感也就越深。
      青卿停住了。
      “过来。”她对那群蝴蝶唤道,“别祸害了别人。”
      那双白皙的手,摘了一个又一个用于抑制颤抖的玉镯子,然后毫无征兆地把头纱一掀。最后一层遮挡也失去,几乎就在玉颜暴露出来的同时,几百只绚目的蝴蝶涌了上去。
      半边天空都是迷离的红色,空中铺开血红色半透明的纱衣。背后是条石混杂着糯米堆砌的城墙,也都笼罩在这红雾里。新娘被包裹在蝶群中,一层层蝴蝶来回交替,向外涌的触角上都沾了血,向内钻的都扑棱着蓝紫色的翅膀,打开身着的花衣。像赴一场盛宴,赴一场献祭。
      眼前是凄美至极,又荒唐至极的景象。小厮想上去救她,却只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超过了听觉分贝的哀鸣。
      此刻他突然想起,他家主子这个不简单,当年也是在战场上筹谋千里的人物。而且自幼痴迷学医,对药理、对生死的把握,远不是常人能够比拟。
      虎落平阳仍是虎。落毛凤凰仍是凤。
      当他们决定下来的时候,怎么能改呢。怎么能阻止呢。
      成百带着迷惑性华丽外衣的生物,看起来柔柔弱弱地,毫不留情地把口器插进自我献祭的食物里。然后便是蝶落如雨,花蝶和它们的献祭者同归于尽。
      “其实你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
      潜意识主宰着身体,青卿模糊间条件反射似的一抖。
      “知道我是假的啊。”
      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一晃,冷冰冰地回答。
      这是她的潜意识。
      这是她的洛芷柔。
      “你……”青卿双眼睁大,却暴露出更大一片脆弱的目标供蝶落下,“你不……”
      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苍白的双唇抿了又无力地开启。
      好疼、芷柔我好疼。
      你能不能……能不能……
      罢了。
      ……
      “芷柔?我好不好看”
      洛芷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扭过头去。
      可那人尤自问着:
      “我不好看了嘛”
      那个她名字都不敢触碰的人穿着一如当年的火红嫁衣,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当然好看。好看到她不敢去看,怕忍不住后悔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芷柔……”那人要哭的样子,“你夸我一下嘛,随便敷衍一下也可以,一句,就一句……”
      “芷柔啊……”
      “——好看,真好看,最好看。”
      颤抖的手有一瞬间脱离主人意志的控制,想把她揽在怀里。索幸主人很快反应过来了,但心底的感受已经出口。
      “虽然知道芷柔是敷衍我的,还是很开心呢。”对面的人大概是不见太久了,每一句话都挑着让她心疼的地方去,“那你怎么不抱抱我?”
      “……”
      “不抱算了。”梦里青卿到底是舍不得逼她,“你愿意掀开我的头纱嘛,我嫁给你呀。”
      这不是一个问句。
      ……
      ——“我很长情的。”
      “有多长?”
      “到……到你予我的最后一刻。”
      ——“实非常理,世所不容?”
      “我不在乎。”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甘之如饴。”
      ……
      洛芷柔只说了一个字:“我……”,青卿已觉察出她未出口的抗拒:“没有关系的,这只是梦啊。就算你我都是女子,也不会有人咒骂或唾弃。”
      “你不想抱抱我嘛”
      “你不想……”
      颤抖的手又一次脱离控制,在即将摸到头纱边的时候,突然停住。
      “你掀开啊。”
      “你……”
      她沉默着揉了揉她的头:“乖,别闹了。”
      她看到青卿抬头看她,眼尾妆的颜色格外艳丽,眼里是一片的绝望和哀戚。
      “你还是走不出来。”她自己掀开,凶狠地扑到她怀里,让她措手不及。
      洛芷柔沉默着纵容。
      “真的有那么重要嘛。”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肩上,“他人的看法真的那么重要嘛……洛芷柔,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恨不得毒了你,又舍不得……明明我们都互相……啊……我想你了……”
      沉默。梦境在沉默中缓缓地逝去。
      “对不起。”青卿在她肩上留下很浅很浅的牙印,突然又惨然一笑,“是我执念过多了。”
      “不过……是你编织的永远啊、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
      花蝶红妆。美酒佳人。
      ——隐姓埋名非我愿,但为君故……
      啊。
      小女才尽,后半句却是无人再和了。
      北疆有无归药,白首不见故人归,红颜泪落泪沾衣。俗世一场,大梦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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