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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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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窗外天色阴沉。头发灰褐的安多米达坐在桌前,背挺得很直,褐色的眼镜透过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着上一行文字慢慢晾干,接着用布满皱纹的手拿起沾了少许墨水的羽毛笔继续在纸上书写。
“……泰迪这几天很乖,但我能看得出来,他还是想问他父亲的事情。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搪塞他。一开始我搪塞他朵拉与卢平都去了很远的地方,但那孩子还是知道了。他大哭大闹了一场,可又有什么用呢?如果眼泪可以换来梅林的怜悯,那我爱的人们早已回到人世间。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卢平,我从来就不喜欢他。从各个方面讲,他都不是个合格的人选。我们的朵拉,年轻、漂亮、聪明、活泼,而卢平呢?这一点就连你也承认,不是吗?呵,除了朵拉爱上的所谓美好品质,他一无所有。可朵拉就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又老又穷的卢平。还有什么?他还是个——”
安多米达的笔尖突然停顿。当年的那声尖叫刺破时间的重重阻隔,分毫不减地传回了她的耳边——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你是个——”那个词卡在她的喉咙里不肯吐出来,“——是个你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那是一次气氛凝滞的家庭聚餐,始作俑者是朵拉刚刚宣布的怀孕的消息。怒火几乎焚烧掉安多米达的理智。她还记得,在她近乎指责的话语下,莱姆斯卢平的脸色变得惨白,而朵拉极力辩解……泰迪的健康并不能证明他们的正确,只能说明他们是幸运的……
她盯着她未写完的那句话,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平复心绪。片刻之后,她又沾了点墨水,提笔写道,语气和缓了些: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逝者已逝,木已成舟。你知道吗?我始终想不出要以怎样的方式告诉泰迪这些。他那么小,那样天真。梅林啊,我这辈子失去的已经够多了。那些我曾以为牢牢抓在手中的,最终化成了细沙从指缝中流走。又有谁能告诉我命运的风会吹向何方呢?我只剩下泰迪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希望能把他护在我的羽翼下一辈子。
“可是我老了。最近,我愈发频繁地梦见过去的事。一张张熟悉的脸在我眼前浮现,他们笑着走近,又笑着离开。他们都走了。如果将人生比作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旅途,那他们已踏上归途,而我还在暗流汹涌的河流中苦苦挣扎,随时担心头顶的利剑会落下。
“要怎么告诉泰迪他的父亲是个狼人呢?要如何才能让他接受这个事实呢?让他平静地接受,不以此羞耻,不害怕旁人异样的目光,不畏惧流言,继续像之前那样健康茁壮地成长。我要如何教他做到一件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呢?
“在这一点上,我是感谢波特的。你也知道,泰迪总爱往他那里跑,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容光焕发。和我一个孀居的老太婆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韦斯莱夫人的陋居永远都那么有意思。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你们都还在——”
安多米达的眼睛湿润了。多么美好的幻想啊,如果你们都还在——
永远乐观的泰德,喜欢将脸变来变去的朵拉,还有那个她始终都不怎么喜欢的温和寡言的卢平……如果他们都还在,她也可以像莫莉韦斯莱、像纳西莎或者任何一个幸运的母亲和妻子一样。如果可以笑,谁又愿意哭呢?
在过去的无数个漫漫长夜中,安多米达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还会流泪,只是悄无声息,因为她已经没有可以嚎啕大哭的对象了。她不敢入眠,因为梦中有故人;她不敢清醒,因为枕畔无爱人。她甚至不敢走出去透气,因为每每抬头,那漫天星辰中的每一个对她来说都是她逝去的亲人。
名叫小天狼星的,名叫西格纳斯的,名叫贝拉特里克斯的,名叫雷古勒斯的……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拥有一个静谧的夜,再也不敢直视星辰。
可最终,她对疼痛感到麻木。一条又一条与她交错过纠缠过的生命的消逝将她拖入加速旋转的漩涡。她不断下沉,渐渐地放弃挣扎,冰冷厚实的海水将她与那些鲜活丰富的情感隔绝。而这一切,无人知晓、无人诉说,只能在心中相互撕咬一同腐烂,加速她的衰亡。
“——那该有多好啊。”她这样简短写道,似乎连想象的权力都已被残酷的现实剥夺。
“所以我讨厌他们。我讨厌总是热热闹闹的韦斯莱一家,讨厌丝毫不损的马尔福一家,讨厌幸福美满的波特们。别说我面目可憎,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的话,我会慷慨地送上祝福。只是,凭什么呢?同样是在战斗,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他们?为什么厄运降临在了我的周围?为什么被死神带走的那个人不是我!我的朵拉,她只有二十五岁啊!
“我知道这些情绪是错误的。原谅我,请原谅我。如你所见,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这些年来,我过着深入简出的生活,一门心思扑在了泰迪的身上。在他身上,我时而看到朵拉,时而看到那个人……但这并不能妨碍我对泰迪的爱。
“是啊,我爱他,我从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泰迪是我的寄托与希望……我甚至愿意为了他去做一切。我得多活些日子,好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替他挡下苦难,陪伴着他经历所有美好的事情……
“时间不早了。泰迪要回来了,我得赶在他回来之前把药给喝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2】
一小时后,七岁的泰迪带着不安的心情回到家中。每周四的下午,安多米达都会带他去上绘画课,但过去接他的总是哈利、金妮或者偌大韦斯莱家族中随便哪一个。每周一次,他都会在陋居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泰迪喜欢那里的每一个人——和蔼的哈利,热情的金妮,慈爱的莫莉,幽默的亚瑟……赫敏总会询问他在绘画课上的表现,罗恩则笑呵呵地帮他打着掩护。
对年幼的泰迪来说,陋居代表着炉火旁的欢声笑语、不那么整齐却很温馨的厨房和无数香喷喷的美食。在那里没有人会要求他用餐的礼仪,没有人会强迫症一般地在意一切是不是摆放整齐,没有人会每天盯着他做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
对于安多米达,泰迪是敬畏的。泰迪这位外婆的身上总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气质。他形容不大出来,只能称之为“优雅”。泰迪只在安多米达的身上见到过这种老式的优雅,在其他任何人——无论是莫莉还是赫敏身上,都不曾见到。
带着这种敬畏的心理,泰迪拍掉了衣服上也许并不存在的炉灰,小心翼翼地走进昏暗的客厅。四周静悄悄的,这处老房子似乎在沉睡。这里越是安静,泰迪心中就越是不安。
他今天晚回来了一个小时。莫莉新烤了奶香小圆饼,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香甜的气息,它像个钩子一样钩住了泰迪的心,让他忘记了和外婆安多米达约定的归家时间。
半个小时前,一只长耳猫头鹰轻巧地拍拍翅膀,落在陋居厨房的窗棂上。哈利将它腿上绑着的信拆下来,由咧开嘴的大笑变为微笑,用妻子金妮递过来的羽毛笔匆匆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五分钟前,泰迪带着不舍告别了韦斯莱一家,通过飞路网回到了这里。
和欢腾吵闹的陋居不同,安多米达总是将家里收拾得过分整洁,恨不得连地板都擦得能随时当作用来吃饭的桌面使用。这样的整洁总是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里绷着一根弦。
安多米达不在客厅,不在厨房,不在浴室,不在花园。种种迹象表明,安多米达因为泰迪的晚归生气了。泰迪心里有点慌了,他万分懊恼,在心里不断责备自己不应该被莫莉的点心拖住脚步。可是,一切都晚了。
泰迪刚上二楼,就听见了安多米达卧室传来的微弱动静。他愧疚地提着步子,一点点走向虚掩着门的卧室。
他看到了,为自己看到的感到困惑。这场景后来被他记了许多年。
年老的妇人身体微微佝偻,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孤单。从泰迪的角度看过去,能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也许是一张门票,也许是一张照片,又或是一封陈年的信。
泰迪看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但显然无法理解那行泪中蕴藏着积压了多久的情感。那对七岁的他他来说太过沉重了。
不过泰迪知道,安多米达在等他。
【3】
安多米达在默默流泪。
在所有人看来,是上了岁数的安多米达在照顾幼小的泰迪;但实际上,是衰老的安多米达依赖着他。年轻人不能理解老人对于后代执着的期盼,认为尿片与奶瓶是对个人的束缚;但在老人眼中,那代表了未来与希望。
盲人渴望光明,老人渴望生命。
有泰迪在眼前,安多米达从来都不用发愁日子难熬:泰迪生病了,泰迪学会叫“外婆”,泰迪摇摇晃晃地走路,泰迪骑着哈利送的儿童扫帚飞来飞去……泰迪喜欢吃甜甜的点心,安多米达得监督他每次吃完后及时刷牙;泰迪喜欢和村子里的小动物玩,对狗毛过敏的安多米达得记得用咒语除掉他衣服上粘的可疑毛发……
那些由一位位亲人离去造成的空缺,似乎被泰迪一声声“外婆”“外婆”“外婆”给一点点填补上了。有了泰迪,这栋处处留有往日痕迹的老房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空旷、那么难以忍受了。
所有人都认为安多米达是一名坚韧勇敢的女性:她出身于一个自诩高贵的纯血统家族,与一名麻瓜出身的巫师私奔,同家族决裂;她在第一次战争中失去了一名堂弟,姐姐与另一名堂弟锒铛入狱;她在收音机的违禁广播中听到了丈夫的死讯,没有尸体;她怀里抱着一个月大的外孙,在霍格沃茨的礼堂中看到了女儿女婿躺在一起、手牵着手的遗体。没有人知道,安多米达·唐克斯要拥有一颗多么强大的心脏,才能够承受这一切。
她看上去总是不急不徐,带着一种让人心安、即使在动荡中也不受打扰的从容,始终保持理智。她安静着,沉默着,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赢得了他人的尊重。
但这样经历了许多的安多米达,其实非常脆弱。当泰迪不在的时候,旧日梦魇便会袭来。他的缺席带走了房子里唯一一丝鲜活气息,只剩下被往事困住的、行动愈发迟缓的安多米达。看似坚强的她呈现给众人的是一面横亘的石壁,看上去历经考验、坚不可摧,实则只是薄薄的一层,再来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击碎。
安多米达在默默流泪。这时,她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外婆,你怎么啦?”
泰迪挤进了安多米达的怀里,看到安多米达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很年轻,正忙着把自己的鼻子变成一个猪鼻子;她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他知道,那是她的母亲。他和她一样,都是个易容马格斯。
安多米达看到泰迪回来了,慌忙去拿手帕要擦掉脸上的泪,但有一只手比她快。泰迪用自己的手抹掉了安多米达眼角挂着的泪珠,脸上却露出来一点抱歉的神色。他回家后忘记洗手了,但安多米达没有发现。
“外婆,你不要难过。你看,我也会变猪鼻子!”泰迪大声说,试图吸引安多米达全部的注意力。
在安多米达的注视下,泰迪试了半天,变出来了一只塌塌的猪鼻子。他摸到了,扁扁嘴,灵机一动,把自己的耳朵变成了一对招风耳。
“你看,怎么样?我厉害吧?”泰迪说话的声音因此变得有点闷。他骄傲地摇晃着耳朵,期待地看着安多米达。安多米达看着完全变了样的泰迪,眼睛中突然蓄满了泪水。
安多米达将泰迪紧紧抱在了怀里。她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令人心安,但泰迪懵懂地意识到那温暖后藏着一些别的什么。
泰迪也伸出手抱住外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沾湿了他的衣领。他感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泰迪,我的泰迪,我的宝贝……”安多米达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泰迪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这样亲昵的称呼会让他感到有点别扭。但他没有指出这一点,只是安静地任由自己被外婆抱住。
“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泰迪轻轻晃动身体,想让安多米达松开自己,在失败后放弃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安多米达再次说,这次用了万分肯定的语气。这一刻,她下定了决心,要保护泰迪好好地长大,任何卑劣的流言都不能伤害到他……
“我总有一天也会变出和妈妈一样的猪鼻子的!”
“好,一定会的。”
在不太遥远的将来,安多米达会告诉泰迪,他的名字来自她的丈夫,他为了保护家人离家出走;她会为他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其中的很多就发生在这栋老房子。她会克服心中对狼人的偏见,告诉泰迪他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为了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献出生命,只是没有办法陪伴他长大。
但不怕,她还在。
而在稍远一些的未来,泰迪将以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人们的询问,并用令安多米达感到欣慰的自豪语气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家人——
爱笑的、喜欢变猪鼻子的朵拉,坚强善良、擅长黑魔法防御术的莱姆斯;将他抚养成人的安多米达,那位与他同名的、素未谋面的泰德·唐克斯。他们相遇在黑暗的年代,做着最勇敢的抵抗;他们深爱彼此,直至死亡。
泰迪·卢平将为拥有这样的家人感到骄傲。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