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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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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间,除我之外的所有美腿小姐,姑且称之为我的同事吧,都去麦当劳AA制了。她们走后,我套件牛仔中衣,掩住大腿,转一个街角,去吃四块钱一碗的牛肉面。牛肉面很好,价钱便宜,做得干净,面滑汤鲜,浇头颇丰。我已连续吃了四天。吃兴未艾。
面店老板早当我作熟客,对我亲切熟稔的笑,神速送上热汽蒸腾的面,并说面汤一直煨着远远看见侬拐过街角便忙不迭下面进锅又担心侬吃腻了胃口走到别家这一番苦心岂不枉费好在侬到底还是来吃这面吊了好久的心这才安生。啰哩巴嗦的南方小个子男人,精细而周到。浇头牛肉比昨天又多两片。昨天的比第一天多六片。如果就这样一直吃下去,也许最后我只能吃到牛肉而没有面。其实面吃透牛肉的味道才是最香的。
狠狠舀了两大匙辣椒酱。江南人总是不吃辣,失却多少人生体味,辛辣后的甘爽。拌匀。大块吃肉,大口吃面,喝香香辣辣的汤。不必顾虑吃相。
额头渐汗。四块钱买到不尽满足。不亦快哉!
忽然就有一沓纸巾递到面前。
“为什么不去麦当劳?不喜欢?还是太喜欢牛肉面?”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对面和言悦色的问我。我居然就不知道此位大仙何时驾临,居然还就坐在我对面。
我不语,也没理他递过来的纸巾。这样的男人到处都是,随便走到哪里,苍蝇一样围过来搭讪。面和肉已全部落腹。不要浪费一点一滴。人生点滴是真情。双手捧碗,我开始埋头喝汤。唏哩呼噜。喝到鼻涕都快流下来,再吸溜一下抽回去。极富表演性质。及至碗底的香菜被我扫荡干净片甲不留。放下碗,舔舔食中两指,又伸出舌头绕唇舔了一圈。可惜不能适时顶上来一个响亮的饱嗝锦上添花。尽管已暗暗酝酿半天。这样也尽够粗犷了吧。这样还不足以吓走他?
那男人依然坐在对面,捏着纸巾,蔼然的望着我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问。
我仔细看他。三十岁或者四十岁或者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年纪。五官平凡。很深的目光。还有口音,不是南方人的口音,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究竟是哪里人。没有一点似曾相识。
我摇头,继续怔忡地打量他,冷冷说,我不记得在哪见过你。我难道认识你吗?
他笑笑,神情恬淡,说,面对面说话,这是第二次。也许的确不算认识。
我看着他的笑,蓦然灵光照心,往事尽现。我想起你是谁了。我说。
一直在杭州?
一直在杭州。
再没回去过?
再没回去过。
还没毕业吗?
本科毕业了。
研究生?
研一。
真不错。
还行吧。
牛肉面有那么好吃?
便宜最好吃。
太阳隐退,风向转北,乌云渐密。
寒气自没穿丝袜的腿攀延而上。我总是穿坏丝袜。无论怎样小心都会脱丝。廉价的丝袜可没有廉价的汤面那样经济实惠。不如不穿。再贱的丝袜也要五元一双。一天干掉五块钱是很大一笔浪费。光洁的腿,轻淡到没有的汗毛,不穿也罢。
站在马路边。马路对面是车展中心。我的对面是那个男人。从面店一路寒暄过来,寒暄过后我们依然相对伫立。总要说点什么。总该多说一点。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事。可遇不可求。他还曾经帮过我。借过我本金。二十万。若非一切戛然而止,也许还要更多。即使我不曾有过机会动用那笔本金,从情理上论,我还是利息。我是欠他的。
站在马路边。马路对面是车展中心。我的对面是那个男人。从面店一路寒暄过来,寒暄过后我们依然相对伫立。总须再说点什么。
“进去吧。穿这么少。嘴唇都青了。”他说。
我点头。“还能再见到你吗?”我问。“我该好好谢你一谢。你为我做过的我全部都记得。”
“五点我来接你。送你去酒店。然后等你下班。”
“你又知道?”我吃惊地问。
他笑笑,说,车展第一天我就看到你了。我一直都在留意你。
“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这一晚我弹了三遍《Papillons》。很用心地弹给那个男人听。技巧几臻极至。景情相融。大堂吧里零落几个客人。除了他,没有谁在留心听。他和两年半前一样专注。或许也和两年半前一样喜欢这首曲子。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两年半前他每次到“雪茗廊”都要点这首曲子。现在也许已不爱,也许听够了,我不知道。两年半前他要听我弹这首曲子每次要花一百块。今晚不用花钱了。今晚我送他。我弹的每一首曲子都送他。都只弹给他。专心地弹给他衷心地谢谢他。他与我的过去相连。他与我的记忆相通。都只弹给他。那份深埋于心的痛。
他坐在角落。离我不远的角落。中间隔着假山,流泉。假山上栽着湘妃竹。枝叶繁茂,苍翠葳蕤。却隔不断阻不住挡不开避不过他的目光。注视我的目光。邃邃幽深的目光。层层叠叠,将我缠绕。
他还想要。过了这许久他还想要。
这中间的许多时间他不知又交往了多少女人,可他还是想要。
九点四十分。
我坐进他的车。
他送我回浙大。夜色漾在车窗外。橘色的街灯。薄雾蔼蔼,流光溢彩。CD里放着古筝独奏,低回婉转。平沙落雁,汉宫秋月,高山流水,出水莲,雨打芭蕉……我都为他弹过。两年半以前。
他不说话。他话不多。他大概是个沉默的男人。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不时转头看我一眼。安然的坦然的不慌不忙地看我。再安然的坦然的不慌不忙地移开视线,注视前方,缓速驾驶。车子不是两年半前那辆。还是宝马。型号不一样。我叫不出但是认得出。做美腿小姐已有三次,只长了这点能耐,说来实在惭愧。
一路上我不知在想什么,总是有点神思恍惚。他的眼眸熠熠闪烁,如这辆黑色宝马的钣金晶莹光耀。每一次看我,每一次都会经由我的余光灼痛我的眼球。筝乐飘渺,如梦中音乐,轻吟浅叹,不可捕捉。乱乱的心绪,理不出由头。蓦地回过神,车已熄火,就停在我住处楼下,浙大教工宿舍二号楼。原来这个他也知道。你跟踪我。我说。
就算是吧。我想知道你住的地方。
我看着他,想想,说,那,要不要上去坐坐?
如果我终须还上那笔欠他的债,就在今晚把一切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