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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伤情故乡(三) ...

  •   母亲病后,她所在的师范学院只给报销百分之六十的医药费,因为改革后的医疗制度就是这样规定的。而这百分之六十的医药费里不包括各种质优价高的自费药。
      母亲一天的住院费医药费是一千二百元,这一千二百元里我最少需承担六百二十元。
      我每晚跑五个场子唱歌演奏,不包括小费每晚能挣五百元钱。即使这样,仍不够维持母亲救命所需的全部费用。我卖了我们的房子、家具、钢琴及一切能卖的。
      还剩下我自己。我冰清玉洁的身体和我冰清玉洁的心。如果需要,我也只好卖了。
      为了母亲,我相依为命的母亲,我什么都能放弃。
      我原是那个种下孽因的孽子,活该吃尽人间所有的苦,万劫不复。
      这个时候。快要失去母亲了。我不敢承认不敢想不敢面对,可是我知道,我要失去母亲了。迟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不知道哪一天。不会太远,不会太久。我要失去母亲了。我才发现,我才意识到,我爱母亲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抛开愧疚,这么多年对她的辜负,懊悔——那足够撕碎我,抛开这些,我爱母亲胜过爱我自己的所有。到我快要失去她了,我才知道。

      被撕碎后我仍然逃不过毁灭。注定的。

      医生查房的时候,我被叫醒了。
      每天凌晨四点以后,母亲的状况会好一些。我便坐在椅子里把头伏在母亲床边眯上一会。从四点到八点,我趴在母亲的床头,睡我一天中唯一的觉。每次都会做梦。每次梦中的我都在绝望地奔跑。
      不知道为什么奔跑,不知道要跑向何处,不知道要跑到何时。
      只是跑,只是跑,只是跑……
      每次醒来,都疲乏欲死。
      医生把我叫进办公室,怜悯地看着我,告诉我,以母亲现在的状况看,三天注射一支进口白蛋白已不够维持她的生命,她需要每天注射一支。进口白蛋白一支四百二十元,这意味着我每天将承担一千零四十元的医药费。
      我的大脑一下子空了。
      这么多钱,我上哪去搞?
      这么多钱,我又必须搞到!
      我想起了那个男人。
      如果他能够为我垫付一部分药费——我是说我仍然会去唱歌演奏,不足的部分他帮我垫付,等母亲病好或者不再需要这么多钱时,我再慢慢挣钱还给他。而利息就是——
      我自己。

      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我的耳边还响着医生的话,他说母亲不会有任何好的可能和希望,打再好的药都回天乏术。不如就用一些一般性的药,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能维持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
      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来。
      我知道医生也是出于好意。可我不能放弃。即使没有任何希望我仍然要咬牙坚持。
      坚持到最后一刻。
      走进病房,邻床那个老太太的儿媳正在大声抱怨药品价格居高不下,住院整个就是往无底洞里扔钱,比扔水里都不如,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这倒好,钱白白扔出去,病却一点不见好,只是花钱等死罢咧。老太太瘦成一具干尸,躺在那已毫无知觉,什么时候拔掉氧气管什么时候断气。他儿子和媳妇都是下岗工人,靠摆小摊维持生计,为了老太太的病四处举债,能坚持到现在还不放弃实在不容易。那儿媳妇心倒是不坏,就是嘴臭。费力不讨好。
      我坐在母亲病床前。母亲看着我,一声声咳嗽,一口口吐着血沫子。癌细胞已经从她的肺转移到脑,使得母亲的眼睛可怕的向外鼓凸,黑眼球斜向一边,白眼球混沌沌一片,看上去甚至有几分狰狞。母亲急促地喘息着,却说不出任何话。病魔已经掠夺了母亲说话的能力。除了呼吸,她的嘴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吃喝。
      我看着母亲变形的眼睛,那眼睛里仍能流露出我熟悉的眼神。母亲的眼神。只有我能读懂的眼神。悲哀而不忍的眼神。
      我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慰她别担心,用我弹琴唱歌的钱足以应付她看病所需的一切开支,心里却在暗暗酝酿对那男人的说辞。想好了,我到盥洗室洗了把脸,心里除了悲哀还有几分悲壮。如果那个男人同意我的请求,我可以今晚就给他。如果他拒绝我呢?
      我、可、以、匍、匐、在、他、身、前、吻、他、的、脚、趾——求他。

      母亲一天都很安静。
      病到这种程度,处在绝望之中,母亲常常会很狂躁甚至歇斯底里。她会把我端给她的水杯奋力摔出去,没有力气扔得远一些,就狠狠掼在地下。她会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掷到我脸上。会把手臂上静脉注射的针头拔下来死命扎在我身上……可是今天,她却很安静。
      晚上七点,我梳洗好,准备去酒吧。
      跟母亲说再见时,她忽然拉住我的手,紧紧拽着我,不让我走。我对她笑说一会就回来。她看着我,鼓斜的眼球流露出只有一个母亲才会有的爱怜与不舍。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说,乖乖的,不许闹,我很快就回来。
      母亲目不转睛地看我。看我。看我。
      我不敢看她。我逃开她的注视。垂下眼睑。心虚得脸热心跳。
      她慢慢松开手,对我笑了笑。惨淡的笑容呈现在浮肿扭曲的脸上,有几分可怖。在我,却是世界上最美的笑靥。
      从母亲住院至今,我从没见她笑过。此刻她笑了。此刻的她的笑靥,让我心花怒放,欣喜若狂。会有转机的!我对自己说。只要我们不放弃希望。癌症算什么。病魔算什么。全世界得癌症的人有几千万。死掉的有几百万。剩下的都活下来了。即使活得很艰难。可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要自信啊!要乐观啊!要加油啊!只要我们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奇迹,会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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