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番外 帝王心(四) ...

  •   朕最终还是失控了。
      朕第一次知道何谓嫉妒,感觉到朕对她炽烈的爱和占有。朕不顾一切的亲吻她拥抱她,伸手去解她沾满血迹的衣服。床笫间她热切的迎合朕,停歇里又一次叫出那个名字,让朕几欲疯掉。
      朕无法忍受。
      朕连她在朕的面前喊别的男人都受不了,朕又怎么能忍受就这样把她送出去,送到其他人身边?
      就这样吧。
      就让朕最后任性这一次。
      反正朕的命也早就在她手里了。

      于是朕取消了那场为了送走她而举办的庆功宴,那宴会本来就是不必要的。朕早就下令,参与平乱凡有战功者均丰财厚赏,纵是宦官参战也拜爵一级。赏罚既都已分明,朕这一次不去,也不算是失信。
      朕给她拨了一间宫殿,位于咸阳宫里最偏远最隐蔽的角落,装潢陈旧甚有一些简陋。这其实是朕的私心,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经常到那边去,才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
      朕要她一直留在朕的身边。

      她果然对那间宫殿也不感兴趣,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那个吕不韦府上豢养的乐师。

      朕一听到那个名字就让赵高去查了,甚至还支开她亲自去看了一眼。她素来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朕特别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引起她的注意。
      原来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朕松了一口气,朕不信她会抛弃朕转去喜欢一个傻子。
      更重要的事,那人是个只会弹琴唱歌的乐师,但她是个聋子。

      于是朕把那人赐给了她,她对那个男人意外的好。
      她为他请求和朕一样的食物,给他睡朕赐给她的床榻,她给那男人穿她向朕讨要来的的旧衣服,在朕未起和入睡后牵着那男人的手在园中散步。
      朕倒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但朕就是不高兴。
      她居然敢给那男人穿朕的衣服。
      朕想向她发脾气,可就连吵架也同她吵不起来。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朕发火,似乎根本就没在听。朕无言以对,只能转向一边生闷气,等消了气再去找她说话时,却发现她早就把头转向了别处。
      这多滑稽啊,朕究竟是在妄想些什么。
      她根本就不可能回应朕。
      她从来都不会回应朕。

      朕在还未当上秦王时就常常展露对天下的野心,如今内乱已平,该放眼天下了。
      朕与朝臣依旧沿用着昭襄王时期远交近攻的策略,先攻韩赵,稳住楚魏,交好燕齐。
      朕在外游历时曾经去过韩国,伸知彼处外强中干已是强弩之末,攻下后我军必士气大震。之后再借着势头打下赵国,就可以彻底洗刷朕与她早年受到的耻辱,以及拔去成蟜这根横在朕与楚臣之间的眼中钉。
      这是战争方面,至于外交……
      正巧,朕在燕国有个曾经共患难的朋友。
      朕写信给燕国的太子丹,寒暄过近况后简单抱怨了几句朕和她之间最近出现的问题,请他帮朕找些适合她练的字帖。不需要太好看,朕又不指望她练成书法家,关键是要有字体有风骨。
      都说字如其人,朕想让她的字有自己的风格。
      大概过了几个月,丹的回信随着字帖一起寄了过来。丹在回信上说他正好认识个和她很像的人,软磨硬泡了很久才得了这封手书。朕的手指抚摸过字帖上纤细清丽的笔画,忽然意识到偌大的咸阳宫和秦国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了解她。
      就连朕想要和人谈论她,都要大老远的绕到燕国去。
      她会觉得寂寞吗?
      朕仰起头去找她,她不知何时已落到朕身边。朕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们的耻辱很快就要报还了,她面无表情看着朕,手指稍稍有些凉。
      她觉得冷吗?
      朕拥她入怀,用朕的体温和亲吻,从内到外的温暖着她的身体。她配合的撩拨缠绕,扬起纤细修长的脖子无限接近,吐息在喷薄在朕的耳畔,勾着朕去转头去吻她的唇。这种时候她的眼睛里会浮出一层极浅的水,被日光或灯火折射出光,让朕有一种被她看到了的错觉。
      这大概是朕唯一能触及到她的方式。
      可她并没有看着朕的方向,她又在走神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到底在想什么?
      还是在想什么人?
      朕忽然意识到,其实她可能并不喜欢朕。
      她只是什么都听朕的。
      她的心智异于常人,朕凭什么就能断定在她眼里朕比别人好?

      朕忽然很想杀了那个乐师。
      朕想把那个男人抓来,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但朕不能那样做。
      因为朕是秦国的王。
      君王可以冷血无情可以满口谎言,唯独不能出尔反尔。

      王位之上没有一刻安全,她不能再用朕的字体,也不能写和朕身边任何一人同样的字。
      最保险的方式,是让她再也无法写字。第二保险的方式,是让她拥有独一无二的字迹。
      朕每天都叫她练字,她学东西向来很快,字形逐渐与朕有了分别,从苍凉霸道中渐生几分细致清秀。
      朕常忍不住偷眼看她,她低着头临摹那份字帖,安静而专注。
      朕召见盖聂讨论国策,他进来时目光在她的字帖上停留片刻,似有些惊讶。
      朕问他可否觉得有哪里不妥?
      他说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大概是记错了。

      盖聂似乎很尊敬她。
      宫变之后他曾向朕询问过她的师承。
      她哪里有什么师承,不过是先在吕不韦手下打了些基础,然后便是埋没宫外时看到一招便练一招,直到与朕一起正式习武后才慢慢的将那些串联起来。
      如此说来,她确实了不起,难怪盖聂会欣赏她。
      她待盖聂也多少有些不同,虽然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只是偶尔她的目光掠过盖聂时,会稍稍顿一下。
      这就是剑客之间的共鸣吧。
      可惜她的武艺已经没办法再精进了。她失了听觉,连有人偷袭都发现不了。
      朕仰起头去看她,她睁眼望着虚空,一只手覆在喉咙上,似是在无声的说着什么。
      她几时对说话这样热衷了?

      入夜朕仍旧陪着她练字,点亮满室灯火与她并肩坐在桌前,就像刚来到咸阳时我们彻夜读书那般。
      夜虫循光而来,沿着半开的窗子进来嗡嗡的盘绕在她的头顶,她看也未看,伸出手向斜后一指,笔尖一滴墨甩出,击中飞蛾的翅膀裹挟着它直落入角落里立着的灯台,嘶的一声化成灰烬。
      她的武艺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盖聂。”她这样回答,两个字的发音十分标准。
      她从来都不关心别人的名字。

      那一刻,朕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解答。
      朕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朕最信任最亲近的两个人背叛了。
      朕将她推倒在床帏里,粗暴的宣誓着主权,她依旧顺从的回应朕迎合朕,攀上朕的肩头伸出手安抚。
      朕的愤怒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只觉得无比悲伤。

      盖聂果然离她远了。
      她一切如常,似乎对这种变化并不在乎,依旧整日坐在屋梁上同样的位置,朝同样的方向发呆。
      朕问她在想什么。
      她只是看朕。

      她真的有想法吗?

      朕知道她没有味觉,无论是美味珍馐还是放冷的白肉她都觉得一样好。朕知道她对疼痛亦不敏感,哪怕身负重伤也无法使她的剑慢上半分。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她不分对错,没有悲喜,更不知恐惧。
      她没有心,没有思想也没有灵魂,她只是个承载命令的容器,是一具可以任我施为的空壳。
      是啊,她只是空壳。
      朕怎么会荒唐到认为这样一具空壳会对盖聂产生感情。
      她根本就没有感情。

      朕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君王不能认错。于是朕在让盖聂带人护送太后去往甘泉宫时,又点了她代朕前去送行。
      朕再不想看见太后,太后大概也不想再见到朕,但她也算是太后看着长大的。
      朕没想跟着她,朕就是……
      想看看她同盖聂独处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朕已经许久没见过太后了,想不到短短几月的功夫,她竟衰老委顿成这般模样。朕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转开头去,心口仿佛被压了万钧大石。
      朕不是来看这些的,朕该回去了。
      这时她的声音顺着风飘来。
      “太后,请为我再唱那首歌吗?”
      她一字一顿的说着这句话,每个单字都说得十分标准,甚至因此失去语气。
      朕不曾教过她那些字,朕已经好久都没教过她了。
      难道是盖聂?
      她之前接近盖聂,竟是为了这个?
      她练习说话,是想要说这个?
      她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她明明早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朕怔在原地,太后的歌声从远处响起,歌声依旧温柔哀婉。她唱歌的时候微微仰着头,就如同当年在赵国的马棚里仰望星空。
      可如今是正午,烈日当空无星月可及,她的脸上也再没有当年的悲伤和坚忍,只余麻木和凄凉。
      太后就这样悲伤的唱着,唱“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唱“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一曲歌罢她决绝登车,一行人辘辘远去。
      她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朕也转过身去,两侧的高墙巍峨耸立,白石铺就的宫道宽阔平展,直通向远处的殿宇。
      那宫殿也雄伟庄严,厚重的宫门大开着,日光攀爬上雕梁彩栋与珍奇摆设,依稀可见下面铺着的猩红的地毯。
      初到咸阳时的朕看着这一切,只觉得那殿像极了猛兽沉睡时伏低的头颅。
      这确实是一只怪物,整座咸阳宫就是一只巨大的怪物。宫墙是它的鳞,权力是它的爪,欲望是它的尖牙,宫门是它张开的口。它蛰伏着、沉默的假寐,从口中铺出一条猩红的舌头等着源源不断的猎物自己上门。
      无数个人走进这里,被它吞噬掉时间情感信任良知以及一切的一切,吐出的骨渣埋藏于青史,最终化为几字虚无。
      包括朕。
      朕一直就生活在这头凶兽的口中。

      除了这里,朕无处容身。

      朕猛地坐直身体,抓着胸口剧烈的喘息。透过大开的殿门朕看见她逆光站在门口,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仿佛死物一般对什么都没反应。
      她的眼睛里一丝光都没有,目光似在看朕,又仿佛越过朕或是穿透朕。
      然后在心底将朕一丝不苟的裂解成千片万片。

      就如同初见那般,丝毫未变。

      朕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整个人不住的发抖,却头一次觉得如此安宁。
      朕哑声问:“之前为什么不解释?”
      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朕,回应着朕的亲吻与索求。
      她怎么会是一具空壳呢?
      她明明笑过。
      她明明有想法。
      她的双眼也曾聚过焦,虽然又冷又残酷,像极了朕在对手眼中的样子。
      ……那是朕的样子。
      她是朕的影子,她只是在模仿朕。
      那不是她自己的想法,是朕的想法。
      那是朕都不曾察觉到的,自己最真实的心意。

      她果然是个尽职尽责的影子,是具完美无缺的空壳。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宫中不知何时有了闹鬼的传闻。有人说是说乐坊里供奉伏羲的祭琴莫名消失了几日,重现时琴弦都断了,仿佛被人连续的弹过一般。
      还有人说,偏远无人的宫室里忽然整日整日的传来乐声,是无宠而终的妃嫔化作幽魂怨鬼,日夜含泪抚琴,以待君王召幸。
      朕让赵高去查,他向朕回报说还挺好听的。
      朕忍不住笑,抬起头去看她。她仰头望着空荡荡的屋顶,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是空壳也没关系,朕来想办法把她填满。
      朕愈发黏着她,又像小时候一样与她无话不谈,朕带她行猎,同她下棋,开始搜集趣事轶闻讲给她,向她解释其中的意趣。
      她在一旁安静的听着,目光愈发飘渺,时不时歪着头,越过朕去看窗外的风和云。
      她从来就没回应过朕。
      朕与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从没有主动同朕说过一句话,从没主动给过朕一个眼神。
      她的肉/体完全属于朕,精神却一片虚无。所以朕永远都无法取悦她,永远都无法触及她。
      越接近她朕便越觉得空虚,越接近她朕便越觉得无望。
      年复一年,实在是过于煎熬了。

      朕就这样一直咬牙坚持着,每当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就看她练字。
      燕丹每隔几个月就会寄来新的字帖,字帖的主人渐渐不再拘谨,帖子内容从生硬的单字变成亲切的问候或是几句短诗。
      她面无表情的抄着那些句子,字也越写越好。她将燕篆转化为为秦国的文字,全然是另一种风格笔体,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那是她自己的字体。
      朕的痛苦与煎熬,并非全然没有意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