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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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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这是一个降B,而不是C。”那个男人说。
她坐在他的右手边。费力地点一下头,把一缕头发撩到后面去。排练厅的高温像兽口里呼出的愠怒,带着火药味。深玫瑰色的帷幕从天花板垂到地板,围住乐团。一根巨大而中空的花茎。闷热的色素。他们小得像拇指姑娘。遥远的一排高墙上的气窗那里,七月的黄昏像一把扎进果冻的麦芒,戳着空气里碍手碍脚的东西。浮灰。无人的观众席。乐池。铁架子上铺开的总谱。她的手和琴。还有那个男人。他又开始说话。
“特别是两个第一声部,请注意保持正确的音。”
她和第一小提琴手同时奏出一个降B来回应他,随之各个声部都忽然涌出一阵嘈杂的模仿。她叹了口气。又是贝多芬。诅咒被下在乐谱里,让每个演奏的人和他一起陷入绝望。小提琴协奏曲。他们在还没有确定独奏的盲目里没完没了地练习剩下三个空荡荡的乐章。
“非常好,”那个男人很满意,“排练结束后,请继续这样练习,好让我们明天的合作更加顺利。”他走了。他们也陆陆续续地起身退场。谱架子钩得连衣裙露出线头。他们像迁徙的鸟一样好聚好散。她一旦离队,就再也没有任何头衔了。但他还是指挥。掌握速度和强弱的生杀大权。连三百年前作曲家都必须向他鞠躬。
休息室里。她收拾东西。汗湿的裙子紧贴身体的轮廓,露出皮肤上被椅子靠背勒出的痕迹。炎热。心烦意乱。动作变得粗暴了,同时默默地皱眉和叹气。同事好心叫的外卖冰咖啡到了,她礼貌地道了谢接过来。滑腻的一次性纸杯。她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泥浆颜色的水泼在白色的胸襟上,像一只被生活玩弄了而垂头丧气的大蜘蛛。
她顶着那只褐色蜘蛛走出去。长笛手从后面追上来。他跑得气喘吁吁,两颊通红。“一起去吃晚饭吧?”他是个腼腆好看的年轻人。
“不了……谢谢,我还要回去练习……”
“只是一顿晚饭……”
“不,不……改天好吗?”
乞求眼神的对峙。她转身就走。一个人闷头往前走。拐过街角,走上第九大街。夕阳像一条笔直的,毛茸茸的蜜橙色毯子,引向地平线上七月的黄昏里。向南的车流。归心似箭的喇叭声。第一批街头艺人已经开场了。他们穿着上世纪的怀旧制服,用小号吹《黄色潜水艇》。她从人行道上酒馆的露天餐厅中穿过。在人们的刀叉声和喋喋不休中。琴箱沉甸甸地在髋骨上打着匆忙的拍子。
她的犹豫和逃避这时暴露无遗。
在公寓的上行电梯里,她像受惊后逃回羊圈的羊一样喘着气。残留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受迫妄想。光滑的电梯内壁,像个微型练功房。她的一举一动在自己面前都光溜溜的。一□□动的井。好在和什么人一起被困不是永久的。她刚松了口气。十五层时和她一起进来的年轻男人走了出去,却留下一声响亮的口哨。轻浮的挑衅。长笛手的样子。脸又板了起来,神经绷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猛捶关门的按钮。剩下的楼层一口气上完。打开房门,为一个陌生人的动作气得说不出话来。
收拾了一下东西,拖地板。完了以后手托下巴发呆。目光先停留在冷清的厨房里,随后不由自主地转向阳台。从十八楼看。咖啡馆的俯角。像一只小小的鸽子巢穴,停在马路的金色枝桠上,夕阳是浓密的作屋顶的叶子。想了想,坐不住,于是没换衣服再次下楼。
任何习惯都是她屈从诱惑的结果。
每天这个时候,她去公寓楼下街对面的咖啡馆。老板娘是一个矮个子,丰满的中年女人。头发浓密。一对棕色的眼睛。手掌在发白的牛仔裤上磨得炽热而且红通通的。她像猫一样的好奇,热衷说话,随时准备向人叙述她对生活的热情。痴迷法国电影。喜欢把自己想象成爱美丽。不经意的小动作改变某个人的一生。
她们见面常常是这样的。她带着点阴郁走进去。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微笑。看到她就扑上来。像猎豹逮住一只受伤的斑羚。惊吓,然后是不知所措,只能迎着那张热情四溢的脸。“天气不错。”她还在迟钝地把这种描述和事实对比,下一句话已经弹射到她的耳朵里。“一个多星期都没有雨了。热得让人以为自己一滴水也没有了,下个星期又是持续雷暴。这里的七月就是这样,偏激得迷人。”就好像她不是本地人似的。她思忖了半天,明白了一个真理。无论外面如何,老板娘的天气永远只有“不错”一种状态。又开始大谈咖啡馆的经营状况,忽然发现她的走神,意识到自己强占了话语权,头一偏,也不生气,抱歉地打了个手势。“乐团的训练还顺利?”和那个男人担心同样的问题。她胡乱地点一下头,从老板娘的目光里读出对艺术的近距离的艳羡。应该不是奉承。是真挚的无知。她像是被感染了热忱而笑了一下,说还好。每当自我辩解企图冒出水面,就一把抓住生吞活剥。“一切照旧。”老板娘愉快地说。去泡咖啡。她默认了。走向自己靠窗角落的老位置。
来咖啡馆一年间,对话保留自己的基因停留原地,没有尝试进化。这里也像加拉帕戈斯岛。漂浮在多风的海洋上,物种原始。老板娘。四个服务生姑娘。一个厨师。对面一排桌子边喝牛奶的老头。黄玫瑰。格子桌布。酒红色台灯。菜单。这是永恒不变的。其他人来来去去,像种子沾了点泥土,被鸟吞下带走。每次踏进这里,都不用太带自己。就像掉进陈年酒窖里,总有些遗留并且保存下来的东西带着你走。
去年七月第一次来咖啡馆里。外面的夕阳像去掉木框的火山版画。去年七月乐团排的斯特拉文斯基。乐句怪里怪气的结构。还好不是贝多芬。她夹着一个棕色的包裹推门。很冷。点的西班牙皇家咖啡。像那个国家一样的色彩斑斓。风在杯口微微打着旋儿,无数的颜料在里面汇集混合。她把包裹丢在桌上。先喝了一口这色彩斑斓的饮料。烫手的苦涩呛出了眼泪。
生活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她像一只皮毛柔软的兔子被狼紧紧咬住咽喉。因为恐惧而失声。她一只手架着琴箱,一只手拎着刚从超市装满回来的购物袋。斯特拉文斯基的主题在舌尖上。奶酪在包装纸里融化。踢掉高跟鞋。生菜泡入水池里。想不起来别人教过的意大利面的做法。努力的空当,电话响起来。她接起。听筒对面的喧嚣空气里有种毛茸茸的杂音,像在一个巨大的彩色伤口里说话。从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向她庄严宣布他的死讯。礼仪性的安慰。她挂了电话,冷静地抬眼,看到阳台上的黄昏。流云很美。公寓里背光,很闷,像一只蟹壳,只有一线的空隙与现实交换氧气。想起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惨叫的女人。那本该是当时的她吗?在歇斯底里看到张开双臂的欢迎之前,发现那座永恒的岛。她慌不择路地逃上去,再巩固防线也不迟。
以纪念他的名义点了一杯咖啡。还是做点与他相关的事。特级皇家咖啡。原产地是西班牙。酸,涩。有巴伦西亚花田和森林的芳香。颜色斑斓。斗牛士剑尖上的红,街头画家手上的黄,弗拉门戈舞者脚上的蓝。香槟金。芙蓉粉。晚餐盘里的紫包菜。锋利的橙色。框里刚出水牡蛎的奶白。乌鸦眼里最深的黑。人家阳台镂空铁窗上的常春藤。葡萄酒。初夏夜晚广场上喷泉里的雕塑。吉普赛歌手嗓子里的一把血色。
喝这杯咖啡。她把这些颜色一口气喝下。就和他同样活在一个色彩斑斓的国家里。
他死在马德里的街头。脖子被卡车轧断。眼睛里流出血来。脑组织从破碎的头颅里漫到青色的石头路上。成了那个国家色彩的一部分。他向往了一年的天堂。报社终于分配给一个采风的机会。去品尝色彩鲜艳的食物,吹斑斓的风,趟过流动着色块的河流,看一千种颜色里的人。并拍下来。他十分规律地给她打电话。什么都说,毫无头绪。十分耐心地听,然后忠实地记下来,一天换一种样子想象他的生活。她不敢说她想他回来,他那么高兴。
他死的那天不是电话日。因此不是从任何厄运的预兆中得到的消息。他去报道斗牛节。回旅店途中在报摊耽误了一下。六点时,花枝招展的人成群从古老的斗牛场长廊和拱门里涌出来。朋友和家庭。去街边的咖啡馆吃饭。听不懂的语言打着舌音在聊天。海鲜和油腻的炒饭。他可能在炎热和喧闹里有点晕头转向。得到信号灯的允许过马路。一辆运干货的外地车。司机沉迷于廉价威士忌。从驾驶室里看到他已经太晚了。一阵猛烈的撞击。他带着对色彩的好奇和孩子似的兴奋微笑凝固在了支离破碎的脸上。
那场祭奠的痛哭迟迟不来。因为想象力再好,复原不出他在那个色彩王国经历的一切惨烈凄美。意外的是,一个星期以后她收到了使馆寄来的遗物箱。旅馆里的行李。棉衬衣。工作证。护照。钥匙。因为离开他本身太久而失去了意义。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可能立刻与这些东西建立拥属关系。普通和空白。没有气味,可以随手扔到脑后。只有一件不同。从他残破而悲壮的身体上剥离下唯一完好的是照相机。上面暗红色的斑块。他的血污。残余的体温。像一个诅咒,他的灵魂还锁在这黑匣子里,每一次快门都是他饱受折磨的嘶叫。她对着虚空拍了一张,企望能从中看出什么。没有。把相机紧紧抱在胸口。
里面的照片已经被使馆免费洗出来了,压在箱底。整齐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连续七个晚上,她在咖啡馆角落靠窗的桌子上摊开他所有的照片。无数的颜色。公牛低头冲击的角。少女放荡明媚的眼神。吉他手的指甲。窗台上的玫瑰。店铺的门铃。机场。酒店。地铁。情侣的背影。纯粹多云的天空。一张一张地玩着拼图游戏,凑出的是她假想自己抓的到的东西。喝着特级皇家,看着那些色彩眼泪喷涌。然后慢慢减少。到第七个晚上干涸。小岛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七月底。斯特拉文斯基公演了。大获成功。同时发生的还有在小岛上定居了。重复和老板娘之间永不演化的对话,看同一些面孔。打招呼。微笑。闷头吃饭。心安理得。沉默。手头上他所有的东西寄回他的父母。照片是她亲手撕光烧掉的。拍拍灰尘站起来。他变成一缕灰色的烟雾缓缓钻入八月低矮沉闷的云层里。她很满意。仍旧住在街对面的公寓第十八层上。房子一无是处,除了阳台上城市的夕阳风景不可思议。像煮熟的鸭蛋黄慢慢滑透一层蛋清薄膜。从早到晚地训练。在交响乐团是首席大提琴手,常常肩负领奏和承担整个声部错误的使命。不喜欢家务,但从不讨厌练琴。晚上总是敞开阳台的玻璃门练习白天的片段。周围的人因为喜欢不予非难。睡前,因为十二岁有一次牙齿手术的恐怖经历,患有必刷三遍牙的强迫症。去年男友死后,养成品尝颜色鲜艳丰富的食物和饮料的习惯。
于是这样以为永远和情人在一起,在一个色彩的国度。
她又去咖啡馆。老板娘在门后面老远看到她。就站在柜台边上等她。
“天气不错……”
“是啊。”
“一整个星期没有下雨了,下周就雷雨不断。这里的七月总是这样。简直叫人没法歇一会儿,过几天太平日子……最近生意也不好,或许是因为这天气。不过我看过比这更惨淡的光景,应该很满足了……”
点头表示在听。
“乐团训练还好吗?”
“还好。老样子,是贝多芬。”
“真是不可思议……”
她已经走神很远了。
“您最近看电视了吗?”她冷不丁地问道。
“怎么了……?”当场被抓住开小差,像个小学生似的掩饰慌乱,“我……没有,您知道,乐团很忙,没有时间,我也不关心……”
“有个年轻的女孩死了,警方怀疑是一桩谋杀。”凑过来,神秘的面部表情和惶恐的口吻,像是就发生在后院隔壁人家的一件风流韵事,羞耻又想炫耀自己知情权的矛盾。“这城里简直乱成了一团。”
一个男人因为她们走漏的谈话向那边抬起了眼。隐忍的神色。欲言又止。“用不着怀疑,”他说,“就是蓄意的谋杀。”
旁观的插手迫使老板娘尴尬地咳了几声。刚才的兴高采烈戛然而止。死寂。一缕夹着新鲜气味的风潜上荒岛时,人们的嗅觉变得格外灵敏。反应有两种。要么像猎狗追踪野兔一样,受到刺激而跃跃欲试,贪婪地咬紧不放。像老板娘。要么像她。描述的精彩和现实对接的失败。因为长期的地理隔离,产生巨大的沟壑已无法填补。它灰暗。苍白。缺乏色彩。没有食欲。漠不关心地在嘴唇上停留一下。一大团索然无味的硬块囫囵地滑进食管。扑通一声,剩下的交给胃处理。好像那不是身体里的一个器官。脑海里想的是他的那个国家。
大段的啰嗦又开始了。尽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说了句“一切照旧”,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像一个回答完问题的学生似的垂着头。经过那个男人的桌旁。他抬起头,一直看着她到坐下。她手托着下巴,等待着。知道一切。以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果然,他又把脸埋进面前的盘子里。一会儿,动作很慢。起身,朝她走来。
“抱歉,可以在你对面坐一会儿吗?”
“我习惯了一个人……”
没用,还是坐下了。抱着天大的信念和决心。难怪抗议失败了。从来没有见过他。饶而有幸地看着。他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们以前见过,记得吗?”
“不,我想不……”
“是的,在一次鸡尾酒会上……”心平气和地善意提醒。
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参加过任何一次的鸡尾酒会。
“想想看,”鼓励。面对手忙脚乱的无措。“要我再提供点细节吗?”
“恐怕我……”
但不由分说地就铺展开了:“那天你穿的是一条白色连衣裙,有点希腊风格。夏奈尔五号的味道。你站在钢琴旁……”
“不,恐怕你把我和什么人搞混了……”
“你的胳膊支在钢琴上,斜倚着身体。和旁边的人谈话。他可能是你的同事,你们彼此很熟悉。你们看酒会上其他的人经过。你在乐团里是第一大提琴的位置,他可能是长笛手……”
“够了!我说你弄错了。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她的声音腾空起来。在头顶上绕了个圈,形成一片乌云。掷下一个不大但是威力十足的雷电。愣住。一或两秒。随即嘴撇下来,眼神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狗。那种被挫败的顽固信仰。孩子气的委屈和难以置信。世界因为她的愠怒碎成一堆粉末。她大吃一惊。想不到他用这种迫使她必须相信。否则他们陷入悲惨和怜悯的恶性循环。原本因为他的强权和咄咄逼人而不耐烦,尤其是以一知半解的事实组装起来的威胁。怀疑他得到消息手段的肮脏。现在却不得不向同情心举白旗。这精通人性软弱的求生方式啊。这天生的悲剧气质啊。这难以名状的准确合拍啊。
“我记得我们见过……”沮丧得让人垂泪。
“的确……在一次鸡尾酒会上……”
“是的。”破涕为笑的转折。脸上金色的阳光刺透平流层,两个嘴角往上拉开。“你的乐团在前一天给我们伴奏过。那天我们开了一个酒会庆祝合作演出成功。柴可夫斯基。《天鹅湖》。我以前是芭蕾舞团的演员。”
据以往的经验,乐团从来独立演出。伴奏的任务交给另一支较小的广播交响乐团。她笑笑。他是不是一个纯粹的搭讪者无所谓。莫名其妙的巧合闯进来。从头到尾当成一个游戏。岛上的时光漫长得可怕,好像生物因为拒绝进化而显得面目狰狞,事实上心地善良,十分有耐心。那种母性本能的纵容和甘愿浪费时间。是因为无事可做,漠不关心。也是因为长久得潜移默化了的渴望。
“你是芭蕾舞演员……?天鹅湖,是齐格弗里德王子……”
“不是,是天鹅。”
“公主?”惊讶得笑了出来。立刻又担心。还好,并没有以为这粗鲁而生气。仍旧温和地看着她。“那时我们在做一个颠覆性的试验,因此角色性别都互串了。”他解释道。
她摇摇头。“这怎么可能……我是说,化妆和编排……”
“很简单。我披着羽毛,女演员穿小一号的礼服。我们不做托举就行了。”
荒唐得想象不出来。嘲笑他这个蹩脚的谎言,在内心里。但是没有急着反驳,因为已经把自己从这个角色中抽出来了。现在要做的就是专心而不动声色地看独角戏,偶尔在互动环节伸手帮一把,让他的自娱自乐继续下去。越早结束就越能早点回到他和她的色彩王国里去。同时下次记得把门关紧,防止类似的无聊入侵再一次发生。“真有意思,可遗憾的是我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不怪你。”态度十分诚恳。她想他大概天真到永远也不可能听出别人口气里的揶揄。
“能给我讲讲那次鸡尾酒会吗?或许我可以试着回忆……”
“好的。那次鸡尾酒会在饭店的顶楼旋转餐厅里举行。那里有很充足的盆景植物,光线适中。芭蕾舞团和乐团里所有的人几乎都到了,还有剧院经理,艺术总监,录音小组,化妆师,美工,灯光师……那是我们一次愉快的合作经历。演出空前成功。大家都有点儿疯狂。很多人喝高了。支持不住的先叫出租车走了,其他人涌出大门去找小酒吧尽兴。我那时很闷,想到平台上去换口气。在玻璃门前的钢琴旁见到你,我们打了个招呼。我带着我的女友出去了。”
“你的女友。你一开始怎么没提到她?给我讲讲吧。”
“她也是芭蕾舞团的演员,参加了那次的演出。但不是王子。是魔王的女儿。也就是说,我们演了一对情敌。这种角色设计是她的建议,编舞很快采纳了。他们都说她聪明,有天赋,”得意的神色,“反差很大。但她总是喜欢比较我们这种在舞台上的较量和真正的现实,而且乐此不疲。”
“还有呢?”
“还有呢,”那个语气像在讲故事,而且格外生动,“三年前我们从同一所艺术学院的舞蹈系毕业。同班。又同时被这个芭蕾舞团录取。一开始都只是配角。但剧团很快发现了她,把她提拔成女主角,在报纸上刊登她的照片,邀请评论界的美言。花销很大,但是也很严肃正式。他们都是她天生就是演员。血液里的戏剧分子。在头发里,在嘴唇里,在鞋子里,在手掌心里。在脖子上的皮肤里,在眼睛的虹膜里。在她身体的每一寸里。她穿上吉普赛紧身衣就是放荡卡门。掀一掀半垂的眼皮就是茶花女。你能想象吧?每个晚场座无虚席。那些观众的爱慕和崇拜。花和信件淹没了化妆室。过了两个月,我被选中和她搭档《胡桃夹子》。那是我们在舞台上唯一一次是情人。演出大获全胜。我赢到了更多上台的机会。可以成为她的固定搭档。观众准备接纳我。但她忽然宣布说无法忍受我在台上和她的亲密。尤其是托举。想想现实。不外乎拥抱,接吻,浪漫甜蜜。腻味透了。让她厌恶得把后面的动作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开始跳魔王之类的角色,她被另外的王子们拥抱,亲吻。每次我们排练到最后,她总是飞跑过来,闭上眼睛亲我一下,然后和朋友开车去酒吧喝龙舌兰。她从不带我去。她说在那种地方我会变得很不理智,甚至妨碍正常的社交。再说我也不喜欢。我们在一所公寓里同居。晚上她喝醉了回来,会假装不认识我。她问‘你是谁’时那种冷冰冰的口吻。我每次都会当真,然后难过好几天。其间她会拒绝我进房间。去餐馆吃饭。和朋友兜风。也不参加排练。我得学会自己生活,做饭,读书,假象在我对面站着的公主或者皇后做些我该做的动作。这种冷战游戏通常持续三到四天——最近她去酒吧的次数更多了,时间就有些变长——但到那以后的早上她会懒洋洋地叫我去做早饭。于是知道游戏结束。她有时去别的城市巡演,因为各地的观众都这样要求。我时常分不到有反角的曲目,所以总是闲在这里。像现在这样,读读书,四处闲逛,或者喝咖啡。”
“是的,很有意思……那么她现在又去巡演了?”
“不是。她死了。”
脸忽然变得苍白,像一块包黄油的脆而透明的玻璃纸。失血的嘴唇被牙齿硬生生撕咬着。眼睛里飞来一团乌云,阴翳甚至波及到了鼻梁。汗水流到睫毛上。她心里一阵抽搐。
“抱歉……”
被他粗暴地打断了。单独听像自言自语:“这就是答案,你要的。我不知道这种问题有什么用。但你问我,只好告诉你。你满意了,对吧?但我已经够难过的了。”
“请等一下……”
但他站起身来,转身直向咖啡馆门口走去。路过自己的桌子时扔下钱。从背后看像一个重病的人企图踉踉跄跄地投向死亡的怀抱,以便摆脱恼人痛苦的尘世。那显然就是她和她的态度。
“你明天还会来吗?”
头都没回。一定在内心大发雷霆,为她的傲慢和冷漠。或者不小心错打开了一具埋葬在尘土里多年的棺材,正被里面跳出来的叫做回忆的僵尸卡住了脖子。岛上一个常年居住的老头被牛奶呛到,大声咳嗽起来。她狠狠地朝那边瞪了一眼。后者泰然自若,掏出手帕擦嘴角。很窘迫。事实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故事。女友。她嗅出了强权和霸道的味道。火药和硫磺,而不是游戏,像他说的那样。想警告他危险。鸟类为保护同伴的那种本能。然而刚准备向他敞开一点色彩王国的大门,谁知他转身走掉了。而且不知道他是否会,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她没精打采地把沙拉和意大利面吃完。离开时老板娘塞了一小盒自己做的巧克力。总算是有点意外。
带着这个受挫的开始回到公寓。看了三十分钟的晚间节目。一套侦探片子。黄昏下很远的街道上的警笛声轻微鼓动着耳膜。其实谋杀也没有那么遥远。咬了几口那索然无味的巧克力,扔进空荡荡的、灰白色的冰箱里。生活的重负。脏衣服堆在木桶里待洗。屋角结着蜘蛛网,上面上演着昆虫的饕餮盛宴。她事实上过得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好。但改变也不在乎一个晚上。
她又打开琴箱。除了大提琴,什么也懒得碰。贝多芬也总比水桶和洗衣粉强。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大敞着。调了调弦。眼神怜惜地看着它。动作凝固了。听见时间在手臂环抱的空间里刷刷流过。恍神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琴像一只毛皮温柔的大猫。耐心地等。冬天壁炉旁边地毯上的那种动物。冷却的南风滑进弦和指板之间的空隙。沿着气管落入肺叶里。共鸣箱里气体的扩张和收缩。它用以表示满足的低低的呜咽。沉甸甸地贴着地板传播远了。拉出第一个音,手指因为按弦时间太长疼起来。甲沟炎使她皱起了眉头。
音乐像一座覆盖着冰盖的蛮荒小岛,寒风呼啸,黑色岩石里开出的粉色的花。她以为自己能在那里看到贝多芬的一生。艰苦的童年,奔波的中年,病痛的晚年。鹅毛笔蘸着难闻的劣质墨水写下的乐章,痛苦像毒液一样充满了鼓鼓胀胀的音符。但他的脸只集中了一会儿就散掉了。跟那些画像上一模一样的狮子脸。她接下去看到的是他从马德里的机场里走出来,四处张望着找去旅馆的车,手上拎着那只箱子。像飞机失事前的最后录音黑匣子。他在街头的酒吧里,在斗牛场看台的最上一层,在广场的喷泉旁边,在市郊的橘子田里。拍照,写报道。从头到脚被斑斓的颜色浸得像变色龙似的。他那种陶醉和全神贯注,她嫉妒起一个国家来,以为他干脆要娶西班牙为妻算了。结果是他做到了。他把自己永远地变成了它的一部分,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她于是不甘示弱地自己献给了那间咖啡馆,以便和他平起平坐。这样他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尽管是像秘密情人那样的不光彩。最后,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她发现他坐在了那间咖啡馆里,她的对面。跟她说自己是跳反串版天鹅湖的演员。还坚持说他们以前见过。没法不承认了。她忽然真正明白了。自己抵触他的原因。他企图闯入的色彩王国里已有一个投向马德里的怀抱的秘密情人。偏偏不巧的是和他太像了。显得长过了点头的鼻梁。一对苍白的嘴唇。她出一种保护自我的本能而排斥他。为了维护情人们对那王国的统治的表面。事实上她害怕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再次出现。而且不公平的是,没有说出他们的相似点:现在都是一个死去的人的情人。
贝多芬离开了。被戳穿后的自暴自弃感和对他的内疚压迫的脑袋低低垂了下去。
第二天训练结束后忐忑不安地来到咖啡馆。一推门就看到那个男人坐在他原先的座位上。那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虽然没有出口,但在内心里足够惊天动地。为自己反常的大动干戈觉得很惊讶。她环顾四周。小岛上什么也没有改变。唯独显眼的外来生物。他好像对昨天的事全然不记得了,天真地向她打招呼。手臂举得很高。马德里像恼人的苍蝇飞来叮她一下。挥手打死。她用一种母亲安抚迫不及待的孩子似的眼神回应。向老板娘背诵了一遍那个寒暄的公式。不过她今天好像提不起精神来,甚至有些恼怒。对人爱理不理。大概是敏感地觉察到了昨天她的巧克力的悲惨下场了。这个理由总比吃那个外来生物的醋更能让人接受。
但真正等到坐下来,端上极品皇家。看着他那张相似而热忱的脸,已经想了一千遍要说的话又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消失了。
“你今天看上去好多了。”
她不想给出一个可笑的回答,于是决定不提昨天的事。
“昨天我们谈到哪儿了?”好像他们的见面是重大的国际会晤,日程分为几个阶段,“对了,我大概说完了我自己,让你知道了我。现在,你不想告诉我一点儿关于你的故事吗?我对你好像还是一无所知。我很好奇。昨天我回去一直在想。”
“你想知道什么?”说话的同时已经做好了回答是“全部”的准备。出人意料的是,他耸耸肩说,“随你。”
于是心安理得地去掉了尴尬的那一大块。包括那幸好只有她单方面知道的不约而同的夜晚。因为“昨天我回去一直在想”变换一下指代的对象也一样成立。“我在乐团里是首席大提琴手,这点你知道。”
“是的。”
“我差不多是在乐团刚刚成立时就加入了。第一批的老成员。乐团本身很年轻,成立时我才刚刚毕业。有爵士乐队曾经找过我,但我拒绝了,因为生活的大部分重心还是在古典上。最喜欢的音乐家是霍洛维茨,你知道吧?事业上的偶像是富尼埃。有人说杜普蕾最好,但她后半生太悲惨了。我们通常每个季度演出3到4场,曲目一般结构很大,所以多余的时间都被排练挤占了。周末休息,平时从早上8点排到下午6点左右。大部分是交响乐。有时给乐器协奏曲伴奏,常常找不到独奏者,这是一大难题,总是要到公演前一两周才能确定,那时通常最紧张。比如我们现在排的贝多芬……”对独奏者缺席的火气冒上来,“这份工作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因为曲目的选择权主要在乐团经理手里,为收益和上座率的关系着想。喜不喜欢我们都负责练熟后演出。很枯燥,像机械工作……”忽然意识到话题太灰暗了,“但乐团的成员彼此都很友善,和他们在一起你觉得很放松,而且会爱上那种亲切的工作氛围,尤其是指挥……”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子,“他好像总是不大走运,从指挥台上摔下来或者被掉下来的布景砸到……”他大笑,她自己也忍俊不禁,“但他脾气非常温顺,对我们开的玩笑从不生气,而且很有耐心。再不协调的段落都能一点一点地纠正过来。他很有礼貌,对我们从来不颐指气使,每句话里至少有一个‘请’字……总之,他是个好人,我们都很喜欢他。”重重点头表示肯定,“排练后我一般来这里吃饭。我的公寓就在街对面,第十八层楼,”无比信任地用手指指窗外那个方向,两双眼睛朝向同一个方向,“晚上回去我还要练习一下白天的片段,然后读读书就上床了。现在暂时没有别的东西比大提琴对我来说更重要了……”迟疑了一下,“如果我存够了钱,打算去一趟西班牙……就这些了。”
听得入迷的嘴半张着。目光海绵一样吸纳着她的每个动作。处于中蛊的僵硬状态。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有追问那最后一句话的源头。搜词汇已经搅得她胃部隐痛。
“没有了……我说完了。我们谈点别的吧。”
沉默。他忽然说:“你还记得昨天提过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吗?”
“记得。你还很肯定她是被谋杀的。”心脏干瘪地吞咽了一下。不详压上胸口来。命中注定今天所有的话题离不开死。
“是的。因为我认识她。”
“抱歉……我不知道。”
“她是我的女友。”
完了。绝望地倒抽的那一口心灰意冷的凉气。才精疲力竭地把他引开了一小会儿,转身又贴回到这块巨大的磁铁上了。她暗暗地感慨。放得过大的相似点。像被踩了几脚的金苹果。他们从两个相对的方向寻找过来,结果碰了个正着。这不由自主的本能啊。这毛骨悚然的亲近啊。
“我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她往后挪了挪,被那个词里所包含的死亡气势吓到了。
“怎么……你目睹了她被谋杀的过程?”
“是的。她是被人从后面推下11楼的,当时动作快极了。”
“你报警了吗?”
“没有。没有用。警察救不了她,也不可能抓到凶手。他们是自己介入的。”
“你这么不相信他们?”
摇头。
“为了她也不值得试试?”
又拒绝了。她隐约觉察到了一个被仇恨填满的人接下来可能的行为。不相信任何人,拒绝任何帮助。
“你一定很难过。”
没有回答。她喝了口咖啡。好像这能催化对话的反应速度似的。果然,他眼睛没离开手边10公分的勺子,幽怨地说:“那凶手需要得救。”
“什么?”
眼睛缓慢地转向了她。像某种旋转体的接口吻合。咔嗒一声。她被钉死在那束目光的末端。那双眼睛像一对水果糖,绝望是一层均匀的灰蓝色纸,里面亮晶晶的是委屈的颗粒。他赌气似的认真而大声说道:“是我杀了我的女友,那个凶手就是我!”
“小声点!你想让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吗?”
头又重新垂了下去。自责的抽搐。她紧张地往老板娘那里看了一眼。还好。后者整个身体都埋在柜台里什么也没听到。恼羞成怒。好像成了他的阴谋的帮凶。更有甚者,是幕后主使。她很惊讶这没道理的想法。
“为什么你要杀了她?你们正在相爱……”
“就是那么回事……”叹气。
“给我讲讲。”
“那么回事……”火又上去了,“你不知道吗?”
“你解释吧。”
“好吧。两个人相爱了。他们在一起,先是很甜蜜,看电影,兜风,跳舞……一段时间后,就腻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们还没弄明白,也无法弄明白。就说着要改变一切的话,事实上一直拖时间,看着情况恶化,什么也不做,各自生活。他们很后悔。最后他们发现自己根本不爱对方。他们本应该是陌生人。和别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不同,却还一起浪费了几年的光阴。他们哭泣,绝望地想回到之前的岁月。于是必须有一个人的死。就像两个被捆在一起扔进大海里往下沉的人。死亡解开了他们脖子上的绳索,把扭曲的地方抚平,他们各自收回被吞掉的一部分,然后游上岸得救了。就这么回事。”
“可死的人是她而不是你。你真自私。”
“我……”
“但我不相信,一个字都不。”
“是真的。我谋杀了她……有一天傍晚我们又开始莫名其妙地争吵,她说想一个人冷静一下,就去了阳台。我跟出去,推了她一把。在黄昏中水泥公寓群的背景下她像俯冲的鸟一样一路尖叫着直栽向马路旁边停着的汽车……”
“不,我指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你的动机。你根本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杀她的。这个理由缺乏逻辑,站不住脚。你可以厌倦你的情人,会抛弃她而不是杀死她。”
“你不明白……”
“我明白。是你在说谎。”
“那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间歇性的歇斯底里背后,坚不可摧的马其顿防线已经崩溃出一个大缺口。看穿并习惯之后,就能熟练地不动声色了。尽管为自己的残忍还是迟疑了一秒半。“我想听事实。”笑得像个私家侦探那样冷酷。分不清大脑皮层的指令和末梢神经简单的反射到底谁先谁后。
一番痛下决心撕开伤口给医生看的揪心挣扎。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是因为背叛。”说完脸又埋了下去。害怕面对诊断的结果。
“还有,嫉妒。”她说。
他十分震惊,但很快镇定下来。这种理解是勇气的来源。“是的。因为她背叛了我,而我嫉妒……你知道,她总是一训练完就抛下我去酒吧喝到早上,回来以后就和我打冷战。无论你怎么和她说话都不理睬,好像眼里只有一间空无一人的房间似的。你根本别指望能问出原因,更不用说两人谈谈,找出什么地方出错了……她那种令人绝望而焦虑的冗长的冰冷。我试过也同样地无视她,以牙还牙,但对峙下来先输的总是我……除非她觉得够了,否则你休想打破局面。最长的一次,我记得我们整整半个月没和彼此说一个字……”
“你们都厌倦了……”
“或许。你看,就这么回事。我们很后悔,弄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们一心一意地还以为能回到以前的状态,只要这种关系的某个部分能改变。但我们只各自生活,观望着我们之间这些崩离坍塌的碎片。非常疯狂。但不能阻止,因为你无从下手。是朋友们告诉我她在酒吧里另外有一个情人。训练时她从不允许我碰她,以为厌恶;训练后避开我的亲吻,因为厌恶。换完衣服,直接从更衣室后门出去,情人在一辆敞篷汽车里等着,载她去酒吧。他们兜风,拥抱,跳舞……午夜时开车去市郊的树林,在那里接吻。凌晨时回到公寓,看到一直开着灯醒着等待的我,说不认识我,还是因为厌恶。于是嫉妒,不仅是对情人,还有她所有的东西。我嫉妒高跟鞋和香水。它们可以和她这么亲近。我想拿回自己被她夺走的部分。我该怎么办?把她当陌生人,然后她死。有一天又要开始冷战,我说我想谈谈。她不耐烦地跑到阳台上去,把门摔上。我醋意大发,恨那扇门和她拖鞋的啪嗒声。于是我愤怒地追出去,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摔倒楼下一辆黑色轿车的顶上,死了。除了我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我还爱她。就这样了。”
“你没有报案……”
“因为我不敢……”
“这是实话……”
“是的……”
在他眼里表示满意了的沉默。松口气。停顿一下,又戳破了这个天真的圆鼓鼓的气球。“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无论如何,我认为你没有谋杀她。这么顽固地坚持一个观点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但也再没有别的解释能让我信服了。你没有报案,因为你是无辜的。”
不知所措的几秒。那双眼睛被委屈的泪水模糊了。“那你想去看看谋杀现场吗?”费力地哽咽着,“到了那里你就明白发生的一切和我说的意思了……”变成了哀求,“我带你去吧,我的车就停在咖啡馆外面……”
头一次提前离开那座岛。老板娘不做声。服务生躲在柜台后面偷看。柜子角旁一溜搽着粉的脑袋。她们都不敢接近他,好像那是个怪物。只有她才能降服。带着宗教味道的神圣仪式。像是头一个从岛上的部落里踏上开往文明大陆的游轮的人。族人的怨恨。依依不舍地牵着衣服角,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她即将与之远走高飞的人的背影。一旦嗅出虐待的蛛丝马迹,立刻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心有余悸。她在这野蛮的目光中上了车。天空里还有些紫色和粉色的松散的长云,但落日看不到了。低空飞行的喷气机的涡轮轰鸣。马路两旁的樟树上在巢穴里昏昏欲睡的鸟。交通灯殷勤地转换着。车流稀疏的街道。天色比平时晚了许多。他一言不发地开车。睫毛上挂着一小颗泪珠。夕阳深金红的余晖烙在他的皮肤上,像科幻片里红铜做的金属人。眼睛是钻石,指甲是水晶。一具价值不菲的胴体。她在后座打着拍子。不去想今晚无暇练琴的失落。
“我们到了……就在这儿。”
地平线上升起一座公寓。像刚刚从海底打捞出来的沉船体。数万吨海水从它的舷窗和甲板裂缝里倾斜出去。巨大的嗡嗡声。露出被水和盐侵蚀的那种陈旧。黄昏里信天翁围着它唱安魂曲。一些缠绕在上面一碰就粉碎的灵魂。嘶叫。惹人落泪的苍黄记忆。旧结婚照和洋娃娃。情人的一缕头发。他把车停好,关掉发动机。上了那架摇摇欲坠的电梯。嘎吱作响的滑稽蔑视了恐惧。期间各自想着,谁也没有看谁。在11楼,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钥匙。齿轮艰难的滑动。像一只干瘪的心脏被电击中勉强起搏一下。门推开了。一个洞穴。深不可测。里面有浮灰的气味。
“请进去随便看看吧……”
光线微弱。从掩上的窗帘里透出的威士忌色的光。瓷砖地板上散落着些垃圾。揉成团的购物单。速溶咖啡的空包装。自动饮水机的桶里结了一层白霜。蟑螂跑过去。长霉菌的咬了一半的蛋糕。桌子上墨水迹到处都是。
对那个请求迟疑了一下。“请带我去阳台好吗……”
阳台上了锁。要先经过他的卧室。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一团触目惊心。那些黑色电影里的镜头。大敞的衣柜门,揉成小山的被子。撕破的女人睡衣。床单上的血迹。而是像一间许久没有人光顾的山间木屋旅馆。那收拾干净了才离开的最后一对房客。关门时有永久诀别意味的动作。从他脸上的神色看出从没意料到有最终回归的宿命。那尴尬的震惊。墙上有两张画。空气里的花香。窗台上植物和飞虫的尸骸。一对拖鞋整齐而亲密地靠在床头,里面塞着报纸。电视机上搁着盘希区柯克的老录像带。人的气味散得很快,但可以一点点地搜集。学侦探片里那么做。毛发和皮肤碎片。从那些角落里。床罩的褶皱里,灯泡的螺口里,天花板上蜘蛛网的核心里。他这个猎人利用了她这只西班牙猎犬的灵敏神经,帮自己接触那些他不敢亲手去碰的危险□□。站在门口,放开项圈。她跳出去。跑动。忠实的鼻子一刻不停。她嗅到蛮横。无理取闹。争吵。甘拜下风。哀求。沮丧。绝望。自暴自弃。歇斯底里。求死的决心都有了。但面对的的永远是冷冰冰。自私。事不关己。那种从伤害他人中得到快乐的残酷。不是仇恨,没有谋杀。这卑贱和受虐把人气哭。他打开锁。过关斩将终于闯进了重重机关后的那阳台。一个黄金分割比例的水泥长方体。几根灰色铁条。雨水的锈迹。一小冢沙尘。对面是比这更高的摩天大楼。窗口像倒挂下来的巨型矩阵中刷刷流动的元素。无限循环。夕阳被挡住了,钢筋和玻璃。金属外镀膜泛着那种绝对平滑封闭的光。一株巨大的牛蒡中空的茎。他们是蚂蚁。这是一个解脱的跳台,一个狂喜的浴场。半空中的天堂几乎触手可及。那种极乐。充足的食物。飞翔的能力。为所欲为。人人争先恐后。谁不是愉快地完成这登峰造极的纵情一跃?她低头往下看。街道上他们渺小的同类。有的正努力向这高度进发。胃里一阵紧抽。捂住嘴退了进来。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猛烈摇头。他无动于衷,死咬住假想中的胜利。极度的作呕感。无法开口反驳他。即使开了口也未必见效。精疲力竭。“请送我回去好吗……”带着哭腔。恐高症折磨人。忘了自己住18楼,但这怎么就不一样了。像个受惊的孩子似的瘫软下去,他赶紧冲上来搀住。“我想回家了……求你……”
“好的,马上……我们就走……”那忽然变得温柔的喃喃低语。她不语。任由他自作多情地炫耀他那父亲式的安慰者的新角色。
在后座上睡了一个小时。脸睡得健康而红润。醒来时发现他正从驾驶座上扭过身子全神贯注地看自己。一股窘迫从心脏射向各毛细血管。讪讪地道了谢,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回公寓。房间里散发出一种无主的弃儿的幽怨味。但没心情去管他们。千篇一律的脏衣服和旧报纸。电视机屏幕下方滚动播出的老掉牙的陈年新闻。在外面受了伤。扑向大提琴的怀抱。野孩子和屋檐下的家庭的关系。连贝多芬都变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他才是真正的父亲。音乐之父。后悔自己以前的刻薄。听他讲述过往还要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老人都怀旧。打开那乐谱就像打开一扇雕刻精美的门。贝多芬在门后面。温暖壁炉前的椅子里。墙上挂着描绘他一生的画。被父亲虐待的悲惨,在大公颐指气使下的屈辱。爱情始终是一条黯淡的线,游走贯穿于生活的肌理之下。今天他啰嗦得倒不多,反而觉得不安。在那于事无补的内疚中。他出场了。马德里看起来好像是阴天,视界里的一切都被云蒙上了浅灰色的阴影。他像平常一样愉快地四处打量,兴高采烈地用MP3笔采访过路的行人。相机举到齐眉处,贪婪地吞噬着但凡他能看到的东西。彩色的街道,彩色的房子,彩色的交通工具,彩色的花,动物和人。他知道他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死了吗?她想。这难道没有讽刺的宿命意味?那镜头是一张黑洞似的嘴。红橙黄绿被一扫而光。像孩子吃布丁那样一口气吸干。四周一片惨淡的黑白。那种战争纪录片里的光景。马德里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轰炸。记忆的冰冷海域里飘来冰山,把他的影子挡住了。透过层层折光的冰片。最后扭曲压缩得只剩一抹淡灰色的污迹。伸出去一半的手指又犹豫了。怕不小心把他永远擦除了。想起一个命题。如果你今年25岁,并以每秒1小时的速度返老还童,那么只要2天半你就会变成一个原始细胞,掉到地板上脱水而亡。这不就是他从马德里发回来的日记:“我每一秒都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而在她身旁,空气里则处处都是致命的催老氧化剂。这样说来,他早就变成了尘芥。分子。夸克。现代科学让人心烦意乱。
电话铃响了。从懊恼的发怔中接起。是长笛手。“你刚才去哪儿了?”焦急的声音,“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对不起……有个朋友约我出去了,我们有事商量……”
“是吗……事实上我……”
还记着那顿没吃的晚饭。这不合时宜的顽固。无奈得像哄一个一直吵着要糖吃的小孩。
“抱歉,我真的没有时间。”
“那你今天晚上本可以……”
“这不一样……”顿了一下,忽然暴怒。为他的越权干涉。把自己瞬间冷藏声音硬邦邦,脆生生。“你好像并没有权利安排我的时间……”
“我有,”听筒那边也大发雷霆。风暴迅速在头顶上聚积成一个50多米深的漆黑气旋。地面上的乌鸦和蟑螂排着队卷进去。闪电像巨蟒的头,吐着芯子。触角向她伸来,主干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绒毛和吸盘。原来早就酝酿了许久。难怪从开始就散发出一股即将溃堤的危险气味,在美少年的画皮底下。她暗暗惊叹。“我知道原因,也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你回避和拒绝我,都是因为你有一个在西班牙当记者的旧情人。他出车祸意外死了,仅此而已。你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都过了一年多了,你还在自我封闭。我想把你从困境里解救出来,但你从来都没有感谢过我,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看过我。乐团里谁都知道你很孤独,需要朋友,只有你自己还不清楚自己渴望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旧情人背着你在报社里找了个女孩,他们一起去了马德里。你可以想象,就在我们训练时,他们正在马德里的街头拥抱接吻。你明明发现了,却还要装作毫不知情,听他对你说的谎言,假装无比信任。这摇摇欲坠的关系真的这么值得维护?他背叛了你,因此你很嫉妒那女孩,嫉妒你的旧情人,只是你时时刻刻否认这个事实,最后连你自己都麻痹到相信这一切不曾发生过。承认吧,他早就死了,还死在国外。他不是那样无可替代的,你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像针扎在反射试验的蛙的脊髓上。刺激一旦过了头,结果就是飞溅的生理盐水和玻璃碎片。“是啊,他死了!很好,谢谢你再次提醒我这个!”咆哮。然后是摔电话。果不其然,听筒摔到地上,碎了一个角。
死亡的真相再次被诊断为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了。
能量爆发后的肌肉性酸痛和虚脱。“他死了”对自己说两百遍。在昏昏沉沉和干渴中上床睡觉。没有梦见他。梦见的是一个女孩跳楼自杀的全过程。记录的镜头亦步亦趋。这是另一种方式。除了仇恨,背叛,压抑,还有同病相怜。她先前忘了。同样,爱也不是没有第二次。
第三天了。下午那个男人刚把指挥棒放下她就冲了出去。迫不及待地要确认他在咖啡馆里。事实上今天具有标志性。假装前一天晚上跟长笛手之间没有发生任何电话联系。还友好地打了招呼。排练厅新来的小提琴独奏。一个卷头发,大眼睛的姑娘。像小精灵。皮肤瓷白,鼻子下面一张略显笨重的嘴。灵气十足。她们很快成了朋友。互换电话。有空一起出去喝咖啡。
小岛上今天观光客爆满。还好老板娘预留了她的位置。但她今天看上去心情更坏。围裙快散架了,手叉着腰站在柜台后面。随时准备暴跳如雷,挥舞着扫帚要赶他出去。后者则挤在一大群陌生人里。他们不认识他,岛上的居民也不欢迎他。像只夹在海洋和陆地间沙滩上的海豹,行动极其艰难。马德里王国的尸体躺在那里。觉得很好。虚伪地想开始那对话。嘴巴却封得死死的。一个字也撬不出。为了安慰老板娘,多叫了份小龙虾。他自己走到她的位置对面坐下。小岛主人喉管里一阵愤怒的嘶嘶声。她赶紧逃跑。
“今天真早。昨天把你拖到那么晚,后来……你睡得还好吗?”
“还好”,那个梦虽然和死亡有关,但不算噩梦,“你看上去精神不错。”
“是的。”心安理得地吃着她的小龙虾。说话支支吾吾,因为嘴里塞满了,“今天训练好吗?我还记得你说的那个指挥……”
“他很好,”笑出声来,一方面因为那个男人,一方面因为他的吃相,“至少今天没有怎么倒霉……我们今天请到了一个小提琴独奏。是个很有天赋的女孩。我想再努力几年一定会很出彩的。我们今天成了朋友。下一次我把她带到这里来,我们可以见见……九月份贝多芬就要公演了。”
“是的,”显得饶而有兴,“我想去看看……”
“当然,我能弄到免费的票……”
喜形于色。那种孩子气的贪婪让人恨不起来。恶作剧的劲儿上来了。“猜猜我昨天做了什么?”抽了一下鼻子。
“嗯?”
“我去登记,把那套11楼的公寓卖掉了。”
大吃一惊。“那你以后怎么办……你的家……”
“出租旅舍,”泰然自若,舔舔嘴唇表示得逞了,“那很便宜,虽然有点挤,但可以认识些有意思的人,而且不用自己打扫。”
点点头。各自分别想象了一下木板房里穷画家的艺术生涯。叹息。一场战役。想象的浪漫对弱肉强食,理论上支持前者,实际上毫无信心。一会儿他说:“八月我们团里要恢复演出了。还是那场《天鹅湖》。”
“你一定还是非常优秀的天鹅……”
“谢谢……”
没有话了。模糊,喧闹,暖色的咖啡馆背景。他们的侧面轮廓格外清楚。很优美,有点苍白。抿成一条线的嘴。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脖子后面蒸腾起的热气。格格不入的调子。临桌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可怕笑声。
“这里今天很吵,不是吗……”
“是的,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们一同起身走向咖啡馆外停着的车时,老板娘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一个企图逃咖啡钱额度观光客作为泄洪口。尖叫和指甲的撕扯。谩骂。唾沫。他们相视一笑,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这一手制造的赏心悦目的连台好戏。服务生姑娘不满地嘟哝着跑去劝架。一个孩子受惊的嚎叫。他们被这恐怖的混乱感染了。赶紧转身,不负责任地跑掉。
城里一大圈的兜风。看些色彩。没有那么斑斓多姿,但至少让人忘掉不快。终点在十八层公寓。天空像翻了盖的墨水。小岛在对面。温柔的橙色。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老板娘愉快而忙碌的身影。重新变成遥远的,自给自足的乐园榜样。松了一口气。同谋似的交换一个为逃脱惩罚而庆幸的眼神。车子里很昏暗。他们修长的手指和闪光的睫毛。笑得很大声。
“你到家了……”
“是的。”充满愉悦,“谢谢你,今天我们很快乐。希望明天也是一样……”
“明天我不能再来这里了……团里恢复训练,时间很紧……”
冷气机的涡鸣。忽然觉得里面空气稀薄。即将窒息。刚才的回声被扇叶送走,吹回来的是细小的蝉鸣声。背景庞大空洞的无声。双手绞在一起。咬嘴唇。“那真遗憾……”
“不过我想,我们会再次和你们乐团合作的。”
“是吗……”心里后悔的泪水。后悔这一切不是真的。好像是由于一开始蛮横的拒绝承认导致的。这原本为欺骗他的谎言。到头来自己比谁都更笃信。这顽固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这长期与世隔绝的迟钝。
“到时候我们能再见面吗?”
“当然……”
不约而同地互相凝视。像两个相距三公里的落水者。孤军奋战。以免被记忆的潮水灌入肺里而溺死。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他的鼻梁。他看着她的耳朵。她看着他的嘴唇。联络信号从来不曾有过,因此无从知道对方的情况。但冥冥之中的共振,她的心脏最近开始莫名其妙地狂跳。
“你知道吗……”
她等着。
他的手环了上来。呼吸喷到眼睛里。另一只手撩起流海。发抖的嘴唇。软而干燥。在额头上一吻。“你真像她……我以前的女友……可你和她又不一样……”
“你也一样……”
无所谓他有没有充分明白这“你也一样”背后冗长的故事。那个拥抱的姿势。听他的心跳足足听了一分钟。别的什么也没干。二十年间所有的色彩在脑海里往后倒带。染得色彩斑斓的脑半球。机器因为紧张的高速运转而罢工。轰的一声。那种彻底坍塌的无奈和死心塌地。耳朵里好像沉默柔软的吸引海绵。对挣扎的放弃和妥协。一瞬间永恒的假死亡状态。肝脑涂地。之后世界又逐渐被注入色彩和音乐。
带着哭腔的告别。孩子气地说些什么“我会想你”。忘记留互相的联系方式。好像世界还很原始。见面在交流中意义仍最重大。因为之前那漫长等待和自我质疑的考验。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条原则奉为真理。顽固。他的车开走了。呆呆地留在路边。一旁匆匆路过的疑惑目光。那种灵魂离体的惊悸和甜蜜。不想回去。觉得很冷,有一点后上来的恐惧。但让贝多芬一个人呆在那十八层的高度吧。不需要他。不需要父亲。那种黏糊糊的家庭关系。今天她自由了自己。沿着街往反方向走去。
走得很慢。很久没有逛过街的眼睛。那些快速流动的霓虹灯和辐射。电影海报。橱窗的时装模特。粉色小甜饼。最后进了一家音像店。放着肖邦的抒情夜曲。灯光冷清但充足。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一条破牛仔裤缩在躺椅上自顾着看录像。从她身边经过,焦点吸引过去。海军蓝的舞台上,背景有阴森森的荒山枯树。一个微型城堡。一堆白色的人踮着脚尖转圈。
“这是……”
“柴可夫斯基,《天鹅湖》。我们城里的芭蕾舞团自己演出的老录像。”头也不回地答,像背课文。
“天鹅是个男人……”
“你不知道?”终于扭头了。扁平但生动的脸。眉毛一扬。“芭蕾舞团额度台柱演员。男版的奥杰托在全国都反响热烈。不过听说他最近隐退了。是因为感情方面受挫。好像因此得了臆想症……”手点着屏幕,“这个跳奥黛尔的女演员是他以前的情人,后来又甩掉了他。前两天她死时,他还在试图挽救他们的感情……”
“她是怎么死的?”
“嗑药。”禁不住倒抽了口凉气。那女人不满地皱皱眉头。大惊小怪。羞愧得短路电阻似的发烫。“挺可惜的,原本青梅竹马的一对。但那女孩太放荡,总以男人为乐。很自私,因为从小就习惯抢占风头……她先前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完全掀翻了这种关系。这种爱也不值得了。”
想买一张富尼埃的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得到的结果居然是卖完了。在古典音乐畅销的这个事实的不可思议中出门。等红绿灯的拐角。一家商店的玻璃柜电视机里放着新闻。周围的人都在专心致志地看。一个发型极其时髦的浓妆艳抹的女人,用不怀好意的口吻报告国际新闻。“下面插播一条本地新闻,”夸张地一个大喘气,猛地把手上的稿纸掸了掸,“四日前警方受理一起年轻女子不明坠楼案基本结束。死者系芭蕾舞团演员……因吸食过量致幻剂,神志恍惚失足坠楼身亡……之前为警方所怀疑的该名女子的男友已洗脱嫌疑。据其所称因感情破裂而导致的蓄意谋杀纯属精神疾病所致的幻想……”这缺乏职业道德的新闻,把花边也扯出来亮相。动了真格的愤愤不平。心烦意乱。一队警车大张旗鼓地从背后开过去。晃眼的灯光和尖叫。画面一闪,开始长篇大论的八卦,攻击的都是他和他的旧情人。那种家长式的暴怒,恨不得飞向电视台,从窗户里揪出主编,审问他这种暴露隐私的无耻行为。脚跟都离地了,音乐响了,又收回来。海军蓝的舞台再度出现。荒山枯树城堡。他滑翔而来。头发扑着粉。披着一身浓密的羽毛。小提琴拉得肝肠寸断。那膝盖一折,弯成受伤的姿势。匍匐在地。困在魔王的包围圈里。眼里含泪。妖精手牵着手轮番折磨他。那种悲惨抚平了怒气。感同身受。发现目前最核心的词汇还是拯救,或者自救。在爱的糖果盒里,他们不过不小心摸到了苦味的两颗黄莲,但也并不是没有酒心巧克力和榛子太妃的。“我可以救他。”她喃喃地说。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