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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梓衣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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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衣篇
今日是十月十一,宜嫁娶,诸事大利。
寅时我便起身装扮。照例应是母亲为我亲自着衣束发,不过因我母亲已过世数年,故由父亲继娶的夫人担当母职,她也早早地梳洗完毕,来到我房中。我方洗过脸,侧目瞥见她眼中惴惴之意。
初时我并不同意这一安排,与父亲说,此人端的木讷,又是续娶,非吉兆。然而父亲尚未开口,我二哥便驳回我的抗议。他说,夫人为人和善,性情坚忍,年近中年又能与我父联姻,实乃大大有福之人。
我瞪着他,他毫不客气地回瞪我。
父亲长长叹了口气,对我道:“阿梓,我知你心中怨我续娶,这些年来也不见你与夫人说话。只是你终身大事,万万马虎不得,夫人她也为你做了不少事,里里外外忙了许多,再说,女儿家出阁没有娘亲着衣束发,叫人笑话。”
我冷笑。我母亲去世不到半年,尸骨未寒,他便着急娶那女子进门。早些时便有人私下说他与那女子种种暧昧之事,我本不信,那时才真正知道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二哥抚着我的肩:“妹子,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但哥哥与你一母同胞,怎容你受半点委屈?怀夫人既是我家主母,不来与你主持大礼,倒显得咱们怠见她,落人口实。不如让她代母亲之职,好好操办此事,这也是姑奶奶的意思。”
我不语。不是二哥的话有什么道理,只是连二哥都不站在我这边,委实不必再推托什么。
她开始动手为我束发,边梳边念念有词,什么一梳到头,白首到老,我听着有趣,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她怔了怔,居然十分欢喜,又念念叨叨起来。
她为我梳了个极艳丽别致的发式,说是百鸟朝凤髻,珠翠满头,还没戴上凤冠,我已觉得沉重。
接着大红嫁衣,妆容,各种吉物。累得我直打盹。她见我烦累,便说起一些民间趣事,我听着得劲,就随了几句,喜得她手直打颤。
辰时三刻是吉时,我一身沉重地踏进轿门。隐隐听见她抽泣声。
二哥在我耳边轻声道:“日后凡事多加小心,切不可再任性妄为。”顿了顿,又沉声道:“常回家走走。”我鼻子发酸。
皇家自有礼数,种种繁文缛节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累得我腿直打颤。好不容易坐上新床,礼部司仪又念念有词一番,方才渐渐安静下来。
我坐着歇了会儿,略略打个盹,身旁侍女扶了我一把,才发现差点把头上凤冠摔落地。忙急急整好。又过了许久,因嫌红帔盖繁事,便干脆要伸手取下。
才刚一撩开,便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一身绛衣,金边襄饰,锦带缠腰,腰间坠着一枚通体墨绿的玉佩,脚踏一双乌金靴,身板竟和我二哥一般挺直。我有些尴尬,手只僵在半空。抬眼却见他盈盈笑着,左脸颊上酒窝深深,浓眉上挑,很是得意的模样。
能如此轻易进入我这新房,又是一身华贵吉服的,除了我那未曾谋面的夫君,还能有谁。我望着他,倏地脸热,轻轻放下手。
新房里有些安静。侍女在一旁依旧默默站着。
“嫂子安好!”他深深作揖。
我一怔,原来是绍王的弟弟岐王。恍了恍神,竟不知如何答复。岐王又做了个大揖,弯着腰时突然抬头,望着霞帔下的我。笑得很是轻浮,又似个大孩儿得了蜜糖的得意。
我有些着恼。撇过头。
岐王站直身,笑道:“嫂子辛苦了,我哥哥在中殿招待,人多事杂的,怕冷落了嫂子,特遣我来告诉嫂子一声,请嫂子谅解。”
嫂子来嫂子去的,听得我耳晕。便“哦”了一声,以示知晓。
岐王方要退出,突然又转身,“你要是饿了就先吃些东西吧,不打紧的。”说罢,便出去了。
这回倒不喊嫂子了。
我还真有些饿,忙掀了红盖头,矜持地让侍女将桌上的糕点拿些过来,然后吃起来,越吃越不矜持,简直狼吞虎咽。天晓得我只在寅时起床梳洗前吃了些粥,现在简直饿得掏心掏肺。侍女呆呆地看着我,一会儿还拿来些水,恐我噎着了。我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个聪明可人的丫头。正吃得带劲,忽然听得窗外一阵低笑声。
我只觉血往上涌,冲得脑门热乎乎的。此时正左手拿着咬了大半块的糕点,右手举着杯子。
是那个岐王。我腾地起身,嘴里仍木木地嚼了几口。待那身影一晃而去,笑声也远了,才费力吞下。慢慢地坐下,抬手擦了擦嘴角,再将红盖头重新盖上,两眼发直地枯坐着。
侍女轻声道:“王妃莫要心焦,那是王爷的胞弟岐王殿下,自小与王爷一处长大,最喜欢做些顶不正紧的事逗人玩,心地却是极好的,他让您吃东西,便绝不会将刚才……刚才的事讲与旁人的。”
我一时无语,只觉心中仍腾腾地跳着,脸颊热辣辣地烧。
这把彻底清醒了。便絮絮地问了身边侍女一些事,闲话家常。方知这侍女名唤骊宣,原是宫婢,侍候太后的,因我要嫁入绍王府,家中又无贴心的侍女,便在半年前拨与了绍王,专为服侍我。我忙感念老太太操劳,待我如亲祖母,必定要肝脑涂地回报她老人家。谁料话音方落,骊宣噗咚跪倒在地,磕头抽泣:“求王妃莫要多想,我虽曾是太后身边的人,却不常服侍她老人家,只因平日做事谨慎,嬷嬷夸过几句,此番太后娘娘方才遣我来侍候王妃,只说王妃身子弱,恐府中无得心的,叫我好好服侍,不可懈怠。骊宣虽感念太后娘娘大恩,但如今既将我给了王妃,必定一心一意侍候王妃,若有二心,不得好死。”我听得瞠目结舌,心道果真是宫里的,说话都斯斯文文的紧。一边伸手扶起她,柔声道:“你想多了,论辈分太后是我家姑奶奶,她老人家让你来,必定是怜我早年丧母,身边也没贴心的人照料,我感激欢喜得很。”顿了顿,又道:“你来王府已有半年,我却是初来乍道,很多事情却得靠你提点。”骊宣忙又磕头称是,方才起身。
二人又絮了许多,我只觉身上疲惫,已过二更。
“王妃若是疲惫,可靠着床帏歇歇,王爷很快就会来的。”骊宣拿来软枕靠在床边,我懒懒地倚着。
骊宣又说了许多,王府中有多少园子啊,哪个侍妾又在哪个园子住,有个姓袁的宠姬如何如何,但因我容颜要胜过她百倍,性子又好,王爷必定荣宠于我,等等。我听得无趣,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