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记录》豆腐军团

1、最后的记录

　　车已经没电了。

　　这巨大的装甲车，耗尽了最后一丝动力，趴在了雪原上。

　　老郭瞅了瞅外面的风雪，戴好护目镜，把防寒服的拉链拉到最高，扛着麻袋，跳了下来。

　　他没有锁车。没有这个必要。

　　这一带，早就没有人活动了。

　　为了能让这部车可以动起来，基地给它装上了最后一块大型蓄电池——那块蓄电池，本来还能让基地的供暖设备再延续4个小时。

　　现在，基地已经没有人了吧。

　　老郭顶着风，踩着小腿深的积雪，麻木的想着。

　　零下三十度，一切能烧的木头都已经烧光了，所有的储备粮都已告罄——供暖终止后的48个小时，基地，变成了墓地。

　　通信设备当然早就被切断了，老郭是靠着最原始的指南针和地图，前往那个洞穴。

　　“除了洞穴里的老人，我是……北半球最后一个人了吗？”再是见惯了生死，这个念头浮起来的一瞬间，老郭心里还是抖了一下。

　　人类……就这样……退场了？

　　这是大战之后的第十二个核冬天。

　　那场大战中，全球百分之六十的人口直接丧生。大战之后，数万亿吨的粉尘，上升到了对流层，太阳光被遮蔽了，同时臭氧层的消失又让辐射畅通无阻。
　　很快，剩下的人里面，有一半死于饥饿和疾病。

　　然而，人类这种灵长类生物，比蟑螂还要顽强。

　　尽管全球性的资源交互早已中断，人们仍然以大洲为单位，建立起了基地。基地可以提供温暖的庇护所，还能在地热和生物技术的作用下，产出粮食。

　　就这样，人类又在技术的庇佑下，苟活了下来。

　　可是很快，也许是辐射造成的变异，人类再无法生育了。

　　一开始，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直到一连三年，全球新出生人口为零，所有人才意识到：人类，真的已经走上了绝路。

　　自那以后，所有的苟延残喘，都没有了意义。

　　如果新的生命无法诞生，如果人类注定走向灭亡，如果长夜之后将再不会有太阳，那，为何不就在这黑暗的夜晚，让一切终止？

　　丧失了希望与信仰的人类，或是走向疯狂，或是选择死亡。

　　于是，基地也渐渐荒废了。

　　最早是欧洲的三个基地，其次是北美洲，然后澳洲。

　　一个一个的，都切断了通讯。

　　英伦三岛的基地，留下的最后讯息，是他们放弃一切与上帝意志的抵抗。

　　北美洲和澳洲的，只留下了一片盲音。

　　最后，亚洲的基地，也耗尽了能源——因为，不再有人愿意辛苦的开采，也不会有人再致力于新能源的研究。

　　老郭，是亚洲基地的一名守卫军。当然，守卫军这个职业，早已名存实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郭负责清理那些“在世界末日，捞够本再走”的亡命之徒。

　　当这群人已经被肃清后，老郭的任务，只剩下了一个：每过一个月，向距离基地300公里的一处地下洞穴，运送食物。

　　现在，这是老郭的最后一次任务了。

　　他身后的麻袋里，是基地仅剩的压缩食品。老郭不知道，这次的任务结束之后，他还要不要归队——尽管，已经没有队，再让他归了。

　　顶着大风走了两个小时，老郭的防寒服已经被冻透了。

　　他牙齿打着颤，拖着双腿，凭着一口气，终于走到了那扇铁门前。

　　推开门，里面一片黑暗。

　　他打了个抖，拍掉身上的雪团，亮起头灯，上了一架“电梯”。这电梯当然没有电，是用机械和配重结合的方式，把人往洞穴深处送。

　　洞穴底部离地面大概有10公里，整个洞壁都已经用特殊的材料加固过。据说，这个洞开拓出来，是为了能够有空间建造强子对撞机。

　　那时候，人类还有热情来研究高能物理，还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那个美好的年代，老郭已经记不太清了。他能记住的，就是这台电梯下降时，铰链发出的吱呀声，和满眼的灰褐色。

　　老郭关了头灯，闭上眼，抱着那个麻袋，蹲坐在轿厢地板上。

　　大概往下降了一个小时，“哐当”一声，电梯到底了。

　　老郭睁开眼，咳嗽一声，打开头灯，在黑暗中挖出一道昏黄的隧道，往老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今天还是同之前一样，洞穴内点着油灯，戴眼镜的老人在往纸上写字，高大而沉默的老人对照着那沓纸，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岩壁上刻写。

　　最早，他们用的是激光刻印机。后来，他们改成了电动雕刻机。再后来，连支撑电动雕刻机的用电都变得很困难，他们就用上了最原始的凿子。

　　老郭把麻袋搁在地上，对他们敬了个礼：“张教授，陆工，这是这个月的补给。”

　　戴眼镜的张教授，由于长期弯腰，背已经有些直不起来了。

　　他扶了扶眼镜，从镜片上方看着老郭：“郭同志辛苦了。”

　　老郭又敬了个礼，和往常一样，转身要离开。

　　“郭同志。”张教授叫住了他。

　　老郭转了过来。

　　“这是最后一次补给了吧？基地，还在吗？”张教授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扶着腰问。

　　老郭犹豫了下，一板一眼的回答：“是的，这是最后的补给。基地，应该已经停止活动了。”

　　张教授叹了口气，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那你，要不要留下来？虽说留在这里，不过也只是比在外面多活十天。”

　　老郭不假思索的摇摇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写在了他的骨头里。即使出去就是个死，他也不会留在这里，瓜分那仅剩的一点食物。

　　张教授再次扶了扶眼镜：“我不是想延续你的生命，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是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再多刻一些字。”

　　老郭有些困惑的看着张教授，又看了看陆工程师。陆工程师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一刻不停的在岩壁上敲打着。

　　他一直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基地要求自己每个月都按时送补给。他更加不知道，为什么这最后的食物，和最后的能源，要用在这个任务上。
　　当然，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而不是追问。

　　张教授指了指陆工正在刻的字，说：“开普勒定律，马上可以刻完了。”

　　张教授又指了指老郭：“如果你加入我们，麦克斯韦的四大方程，今天就可以刻出来。”

　　老郭皱起眉头，仍然不太明白。

　　张教授往前走了几步，弓着背，捡起地上的麻袋，把里面的压缩食品一样一样的取出来，按日期排放好，同时解释着：“我们，已经刻完了最简单的人类历史，生物分类，数学公理和定理，现在正在刻物理学的基本定理。”

　　老郭终于忍不住发问了：“张教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刻给谁的？”

　　张教授笑了：“我们在……记录。做人类文明最后的记录。这些，是刻给后来者的。”
　　老郭满脸迷茫：“后来者？可是……已经不会再有后来者了。”

　　张教授缓缓道：“人类，确实已经终结了。但是，生命并不会。生命只会换一个形式，继续存在。”

　　他转头看着那满壁的小字，似是感叹，又似是哀悼：“人类的存在，对于地球而言，不过一瞬。我们以为自己征服了这个星球，我们填海搬山，我们呼风唤雨，我们缩地成尺，我们不可一世……现在，我们这万物的主宰，就要像病毒一样，被地球剿灭了。”

　　张教授走到岩壁前，用手摸着那凿刻出一个个字母，继续道：“即使是病毒，我们也曾有过……真正的文明。那是至高的灿烂，是纯粹的真理和美。如今，就算再也不会有人看到太阳，就算这寒冬吞没了一切，就算人类的结局再惨淡，这点儿，绝对的知识，最后的美，人类存在过的唯一证据，还是应当被保留下来。千万年以后，总会有新的智慧生命出现，会有新的，懵懂而渴求的眼睛，来注视这一切。”

　　老郭打了个冷颤：“您是说，新一代的……人类？”

　　张教授摇摇头，说：“不，我不知道，会不会再进化出人类。但是，我相信，生命不会终结，文明终将继续。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的记录，记录，再记录。”

　　老郭抬头望着四周，说：“只能用这种方式了吗？”

　　张教授笑了：“一位智者说过，‘把字刻在石头上’。如果我们还有稳定的能源储备，还有战前的各种设备，我们可以用纳米玻璃晶体，甚至可以用生物DNA来作为载体……但是现在，我们，只能‘把字刻在石头上’。”

　　老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张教授对他扬了扬下巴：“郭同志，你现在，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吗？”

　　老郭没再说话，只是把防寒服脱了下来，叠在一旁，走到木桌旁，选了一把凿子，从张教授手上接过了一张写有公式的纸。

　　五万年以后。

　　两只大约30厘米高的生物，吹着腮帮子两侧的胡须，激动的摇着尾巴：“天哪，这是什么！这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这上面一定是史前文明的痕迹！这一定会是本纪元最伟大的考古发现！”

　　他们手中的照明棒，映在在刻满符号的洞壁上，反出淡淡的淡金色光芒，如同漫漫长夜后的一缕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