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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

      你感到疲倦。

      也是,毕竟你已经连续一星期都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了。

      想要买金枪鱼饭团却错拿成最讨厌的蛋黄酱口味这件事也已发生过三次,因为附近的那家便利店店员习惯将这两种分别处于你喜恶两头极端的饭团摆放在一起。

      新来的收银员好像是勤工俭学的女大学生。她烫着一头当下时兴的羊毛卷,似乎长得很漂亮,因为来买东西的男子高中生们总在小声议论她、亦或是突兀地高谈论阔起来以期引起她的注意。

      也许吧,你对她样貌的印象并不甚清晰,只记得她脖子上戴的那条项链有三十三颗水钻,其中黑色的有九颗、白色的二十四颗,绝不会错的,因为每次结账排队时你都会数上一遍。

      除此之外,收银台前的货架上有七种清口糖,货架侧面的可乐有四十四列,从汽水货架到收银台的距离是八块瓷砖、需要走十二步半。

      这些你都记得相当清楚,只唯独又没有记住买晚饭的时候要再多看一眼的警告。

      你陷入不可名状的沮丧之中,低垂着脑袋缓慢地走在路上,觉得自己这样看上去真像一个只会数数的智力缺陷患者,下一秒却又下意识地数起脚下的地砖。直到心不在焉地一路数到一百一十六,才发现陈旧的方砖不知何时变成了白色横杠,定睛一看,原来是走上了人行横道的斑马线。

      啊,说起来,自己好像闯红灯了呢。

      你恍惚地想着,便听得身侧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汽车轮胎狠狠摩擦地面时才会有的、对你而言堪比用指甲划黑板的难听噪音。

      刹得住吗?看样子好像是刹不住吧。

      你拎着塑料袋站在原地,理智上明白应该躲避,想要迈开腿时心头却又倏然涌起这样一种念头:

      那不也挺好的吗?

      犹如被火光蛊惑的飞蛾一般,你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

      *

      预期中的情况当然没有发生。

      在货车距离你不到三米的时候,路过的不知是谁冲上前来,一把捞住你的腰部后又看准时机立刻返回街对面、险之又险地将你带到安全位置,并且在你重新站稳后便及时收回了横在你后腰上的胳膊,可以说是相当绅士了。

      对方的动作快得惊人,坚实的怀抱于须臾间远去,消退的温度只来得及令你生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更多的仍是怅然。

      你未发一言地再次抬脚,甚至懒得掀起眼皮去瞧一瞧这位救命恩人。刚落下第一步,便听得一道忿忿不平的女声自旁边飞来:“那边那个闯红灯的家伙!自首不自首的先不提,好歹也该对救你的人说声谢谢吧喂!”

      嗓门洪亮、语气霸道,近距离听只怕要震得人鼓膜哀鸣脑袋发昏。

      闻言你终于抬起只能涵盖面前人腰腹往下的部位的视线,将其从对方那从裤腿跟运动鞋的间隙里露出来的纤细脚脖子上挪开,转而看向走至跟前的人。长相清秀但是十分凌厉、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茶发少女,表情淡淡但皱着眉头显然有几分不满的黑发少年,以及救下你的人——一名浑身写满健气的粉发少年。

      当事人满不在乎地冲同伴摆了摆手:“那种小事没关系的啦……”

      “——我并没有要求你们帮我。”

      你不合时宜地打断想要解围的少年,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不满:“说实话,我个人十分讨厌你们刚才的行为。”

      这一回答完全超乎三人预料。在他们惊疑不定的注视中,你神情恹恹地继续道:“这真的令我非常困扰。”

      空气似乎凝固了两秒钟,两秒后,短发少女瞪着眼睛踌躇又古怪地说:“所以、所以你是想……?你的意思是——”

      她从你寂静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那也不对吧!”少女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语气一如既往地差劲:“想死也得看看场合吧?拜托,你能不能也替那个差点倒大霉的司机大叔着想一下啊?!”

      粉发少年赶忙出言阻止她的指责:“别这么说啊钉崎!”

      来往的车辆没有留恋地驶离十字路口,繁忙的过客只匆匆地冲胆量身手都远超常人的少年发出几句赞叹,只有被迫急刹的货车司机尚停在路边,将头探出窗外心有余悸地训诫你。

      你移开视线的动作似乎显出几分心虚,实际心思却全用在了惦记家里后院那块只铲了一半的庭植上。

      得早点除完才行。

      不想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再浪费一分一秒,你提着塑料袋径直从僵持的三人身边穿行而过。刚走出没两步,便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

      “那个、请等一下!”过于好心的粉发少年拦在你跟前:“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你本不想理会对方,然而当你对上他那仿佛小动物一般纯粹真诚的浅色眼睛时,却又莫名将惯会说的刻薄话咽回了肚子里。

      “……猫。”

      你松开咬住的舌尖,哑着嗓子艰难地望向那双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暖橙色光彩的眸子:“我的猫不见了,它已经十五天没有回家了。”

      *

      买过饭团跟啤酒以后口袋里只剩一点零钱,而这些就是你目前拥有的全部财产了。仅用零钱来支付好心的高中生们的报酬显然是不够的,于是,在简单了解过三人的情况——从东京来的,为寻人可能要在这里呆上几天——后,你选择了另一种支付方式。

      你将他们带回了家里。

      这座有些年岁的两层独栋小院没什么亮点可言,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它现在只住着屋主一个人,空房足够容纳三位远客。

      你目不斜视地绕开鞋柜旁那两袋因为看错时间而没能及时丢出去的垃圾,光着脚踏上木质地板。懒得多做招呼,你只是随手给两个男生指明客房方向,然后将买错的晚饭往客厅凌乱的茶几上一丢,随即转身上楼:“钉崎的屋子在二楼。”

      对你这完全不合格的待客行为,短发少女似乎很有话想说,不过考虑到主客关系以及方才见过的情况,她终究还是没有出声,撇了下嘴跟在你身后。

      二楼有两间房,钉崎野蔷薇住的那一间比较小,没有附带洗手间,于是你不得不又多说了一句“要洗漱的话可以来我房间”,才总算能回主卧里去。

      “社交能力简直要负分啊这个人……”

      钉崎野蔷薇嘟囔着拧开侧卧的门把手,在粗略环视过一圈屋内的陈设以后,表情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

      一楼的客房面积不算太大,床宽目测不到一米五,要睡两个身材结实的男高中生只怕会有些挤。

      虎杖悠仁十分自觉地提议:“我去问问有情小姐有没有多余的被褥吧,晚上打个地铺好了。”

      “那个等会儿再说。”伏黑惠道,“当务之急是任务的事情。”

      虎杖悠仁乖巧应声:“我知道的啦,我会好好地以完成任务为重、其次才是帮有情小姐找猫的。”

      伏黑惠虚着眼睛道:“你知道就好——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还记得任务目标的住址吗?”

      “当然记得!”此前被嫌弃过几次不做任务攻略——同时被嫌弃的还有钉崎野蔷薇,不过她根本没把伏黑惠的话放在眼里——的虎杖悠仁仿佛个被抽查的问题学生一般无比流利地背道:“札幌市白石区菊水三条二丁目……”

      “不是让你背啊呆子!”

      伏黑惠不爽地啧了一声,随后任劳任怨地打开谷歌地图怼到同伴跟前:“眼熟吗?”

      虎杖悠仁读了一遍定位上的文字,然后忽地愣住了:“诶、这不就是……?”

      “没错,”伏黑惠点头,“就是这里。”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得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房门咚咚咚响了三声。空气猛地绷紧,伏黑惠瞬间摆好了召唤式神的手势,而虎杖悠仁则下意识地弓起了身子。下一秒,虚掩着的实心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喂,我找到了一本这个——你们俩干嘛?”

      短发少女合上手里的书册,目光在看上去快要打起来的二人中间转了一圈,狐疑地问:“没完了是不?”

      伏黑惠放下手,表情淡定地好像自己从没举起来过一样。

      虎杖悠仁尴尬地摸了下鼻子:“呃,其实我们刚发现了一件大事……”

      半分钟后,不知道第多少次被另两人鄙视的粉发少年震惊地大叫:“所以没注意到的只有我吗?!”

      钉崎野蔷薇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肘子:“声音太大了!”

      遭受痛击的虎杖悠仁唔呃一声,捂着肋骨沮丧地闭嘴了。

      “确实令人震惊。”伏黑惠精准补完刀后无缝进入了分析模式:“我觉得我们大概率是遇上本人了,名字也对得上。”

      “‘无情’跟‘有情’吗……”钉崎野蔷薇感叹:“取个笔名居然还跟本名对仗什么的,真不知道该说她胆大还是脑袋笨。”

      *

      自上月前起,都内某所出版社里连续发生了几起恶性事件。

      最初遇害的是一个编辑,在上厕所时被隔间里的长舌之女勒到窒息休克,如果不是及时被同事发现、咒灵身上又有着只能在隔间里活动的限制的话,只怕是凶多吉少。此事由一名咒术师轻松解决,故而并未引起太大关注。

      紧接着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漫画家,在走廊上遭遇了传说中的裂口女,一个被追着跳下二楼、摔断一条腿,另一个则被咒灵用剪刀划破脸颊、伤口到现在都还没好全。万幸的是光天化日之下跳楼造成的骚动引起了某路过的二级术师的注意,这才没让挥舞剪刀的咒灵在出版社里大杀特杀。

      由于两件事间隔过短,咒术师们终于重视起来,然而调查结果却是差强人意。两个咒灵皆有原型,且分别是该出版社旗下两部畅销恐怖漫画的人气角色。虽然读者的负面情绪堆积在出版社孕育了咒灵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合理,但总归这件事就这样结案了。

      然后咒术界就被前所未有的情况狠狠打了脸。

      没过几天,出版社又出事了。

      最先察觉的是某个漫画家,因为赶稿子赶到差点猝死,事情发生不久前他就变得能够看见咒灵了。

      据当事人所言,晚上结束加班后他在电梯里看见了一只“难以形容的怪物”,那怪物“体型庞大,填满了整部电梯”、“周身蒙着黑色的烟雾,只看得清一张獠牙密布的大嘴”,并且“有七八只触手”,只瞥见一眼就令人浑身不适、汗毛倒竖。

      他马上关上了电梯门,然后打电话报了警。然而警察跟咒术师尚未赶到时楼上有人按了电梯,结果一行五人,四人被咒灵吞食而亡、除了电梯里四溅的血迹什么也没留下,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则精神错乱、整个人完全疯了。

      事态再次升级后,任务便分到了他们三个正进行升级评定的人头上。

      这一次的咒灵同样存在原型。几次三番如此,绝不可能是读者的怨念与恐惧生出的东西。出版社自身绝对有问题。

      三人比对了三本出问题的恐怖漫画,最终找到了线索:这三本漫画的情节与画风都大相径庭,但唯有涉事角色出场的部分存在着相似点。虽然其画风模仿得很像、显然也在有意压制自己的个人风格,但从那极具压迫感的画面跟粗犷又不失细腻的笔触来看,这些角色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简而言之,这个出版社的畅销恐怖漫画作者们找了同一个枪手。

      出版社方面自然不承认这一丑闻,然而怪事一件接一件的来,更凑巧的是,那名作为最大嫌疑人的枪手在第一次事发前突然开始密集供稿、又在几天前音讯全无。

      只是即便如此,他们从人事部得到的回答也仅仅是“之前一个美大的实习生介绍的”、“那个学生干了没几天就辞职了我哪里记得嘛”。在相关人员半点派不上用场的情况下,三人费了许多力气才终于从出版社太久没人整理的角落办公桌上找到了一点枪手的相关信息——用来装赠品绘签的大号信封,上面潦草地写着一看就是假名的寄件人,以及不知是真是假的住址。

      *

      “我原本还有点好奇会进行报复的无名枪手是什么样子呢,”钉崎野蔷薇兴致缺缺地扒拉了两下书册,“结果就是个丢了猫就一心寻死的笨女人啊……总感觉好失望。”

      伏黑惠:“你每天都在期待点什么东西啊。”

      “嗯……”虎杖悠仁唔了声,脑子里闪过你那张掩在凌乱发丝下的缺乏血色又郁郁寡欢的脸,忍不住替你说了句好话:“其实我感觉有情小姐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诶,你看她眼神里哪有嫉恨嘛。会不会是误会?”

      伏黑惠却道:“如果仅靠眼神就能分辨出善人跟恶人,那这世界真是怪轻松的。”

      “虎杖,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他转头看向钉崎野蔷薇:“所以你是找到了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钉崎野蔷薇把手中的册子丢过去,“一本高中毕业的纪念册而已。”

      伏黑惠挑眉:“虽然很想问你是怎么顺来的,不过干得漂亮。”

      “注意你的措辞。谁顺了?我是光明正大从书架上拿的好不好。”钉崎野蔷薇指着他的鼻尖教训道,说完又略带困惑地补充:“她好像把我安排进自己原本住的房间里了。”

      梳妆台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化妆品、衣柜里有过季的衣物、书架上除了杂志跟图书之外还有用过的课本,只是桌面上积了一层薄灰,显然对方已经有段时间没在自己房间里睡过了。

      也难怪他们心生怀疑,毕竟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谜团。

      “意义不明。”伏黑惠下了结论:“总之你晚上注意一点。”

      他翻开纪念册,虎杖悠仁便也凑过来一起看:“原来有情是名字啊,我是说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姓氏……等等!”

      粉发少年忽然按住即将翻过的书页,指着姓名栏惊道:“这个名字——我记得以前在电视上有看到过!”

      伏黑惠立刻打开浏览器搜索“泉有情”三个字。相关网页跳出时,他也微微睁大了眼:“真的有……是2014年JIAC插画大赏的……铜奖得主。”

      钉崎野蔷薇眨了眨眼:“这是什么?很厉害吗?”

      虎杖悠仁凝重点头:“超~级厉害。”

      于是只粗略翻过几页便失去耐性的少女也凑了过来。

      伏黑惠继续翻页。说是纪念册,其实更接近于记录册,里面大半都是成绩单跟老师们留的寄语。最令人震撼的是班主任在尾页留的话——透露出了册子的主人已被保送至东艺大的消息。

      这下就连钉崎野蔷薇也彻底明白过来:“这也太那个了吧!”

      就在三人为这份光鲜无比的凡尔赛纪念册感叹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巨响。

      *

      你下楼时不慎摔了一跤。

      幸好跌倒时你已经下到了最后几级台阶,不至于直接一路滚下去,虽然膝盖跟手肘磕得生疼,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这点疼痛还不被你放在眼里,因为现在有更剧烈的疼痛正凌迟着你。

      你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没注意到楼梯对面的房门被拉开了一道缝,只是死死按住仿佛被乱刀搅碎的胃部直用力得指节泛白、纵然这对缓解痛意毫无用处。

      你一边再次于心底里咒骂昨晚那个吃过药后忘记将药带回卧室去的自己、以及又买错晚饭的自己,一边像肢体僵硬的丧尸一样挪到客厅,翻出茶几上散落的胃药扣出几粒干吞下去,然后就着按住肚子的姿势坐在了地板上。

      见状,原本被吓了一跳的三人略微放松了警戒。

      “你没事吧?”

      虎杖悠仁走上前来,分辨了一下桌上的药物后又道:“胃痛光靠吃药也不行的呀,得吃点东西才好。有什么容易消化的食物吗?”

      你没作声,只是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

      对于你的不识趣他只是短暂地尴尬了一瞬间,而后便不在乎地进行了自问自答:“那看来是没有……”

      在附近找寻片刻后,粉发少年从塑料袋里摸出饭团来看了看,然后蹲下身子将食物拆封、捧到你面前,满眼关切地道:“稍微吃点饭团应该也可以?”

      你终于动了,不过却是嫌弃地把脸偏向了另一边,不快地说:“我讨厌这个味道,拿走。”

      伏黑惠面无表情地吐槽说:“既然讨厌一开始就请不要买,不要浪费食物。”

      你懒得多言,甚至有些后悔,认为自己刚才不该多嘴地把理由说出来。烦不胜烦的你顿觉怒火从烧灼的胃部升腾而起,赌气地扯过身后沙发上的薄毯,将自己从头到脚蒙了进去。

      虎杖悠仁讪讪地收回手,踟躇两秒后仍旧放心不下,小心翼翼地问:“或者家里有食材吗?我现做也可以呀。”

      旁边的钉崎野蔷薇实在看不下去,阴阳怪气地道:“你理她干嘛,她想饿死就由她去呗。”

      “钉崎!”

      虎杖悠仁回过头,一边疯狂对她使眼色一边用口型示意她注意自己的措辞,而伏黑惠也冲她投去不赞同的眼神。

      因为对待真正想要求死之人的时候,哪怕是没有那个意思,将劝死一般的言论诉诸于口也是万万不能的,他们都清楚这一点。故而虽然打心底里看不上轻生这种懦夫做法,钉崎野蔷薇也还是改口了。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她不满地嘟囔一句,转而嚷嚷说:“米总归有的吧?好歹能凑合煮碗粥吧?”

      虎杖悠仁被一语点醒:“是哦!钉崎你真是天才!”

      他欢快地拍了下手。你能听见清脆的击掌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小心试探:“我们可以借用一下吗?”

      拒绝交流的你自然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钉崎野蔷薇一句饱含不爽的:“问个毛啊还不快去!”

      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你才从毛毯中露出头来,痛苦地深吸一口气后将脸埋进膝盖,顶着混在一块的冷热汗蜷成一团。

      你无法理解他们昂扬的活力,只觉勃勃生气是如此的难以忍受。

      唯有你的猫不同。
      它从不吵闹。

      *

      让你昏沉的头脑清醒过来的是从厨房传来的气味。清淡又新鲜的饭香钻入鼻腔,直唤起你阔别已久的嗅觉。

      虎杖悠仁端着碗来到客厅,单手将茶几上杂乱的物品扫开、清理出一片勉强可以用餐的空地来,然后细致地把筷子摆在一边:“小心烫哦。”

      浅淡澄澈的汤汁冒着热气,泡得丰润饱满的白米上撒着细碎的海苔跟芝麻。虽然简单,但只需再淋上少许酱油,便已足够引人垂涎。

      是茶泡饭啊。说起来,自己上一次吃茶泡饭是什么时候来着?

      你迟缓地转动着脑筋,目光凝在散发香气的食物上,呆愣许久后才总算伸手去够碗筷,令沉默地聚在客厅那头、但实际上仍在暗暗关注这边动静的青少年们同时松了口气。

      饭的软硬与咸淡格外恰当,与你记忆中尝过的味道近乎分毫不差,就连煎茶那一点微微的苦味都是如此相似。刚泡好的茶汤滚烫,但你仍旧面不改色,一口接一口地将汤饭咽进肚子里。

      刚开始的时候,你也曾尝试过自己亲手做料理。

      因为你的料理水平实在太差,只能选择从最简单的茶泡饭做起,然而即便如此,你也始终做不出想要的味道。饭不是煮的太硬就是太软、茶汤太苦抑或太淡、调味料的量也完全把控不好。你反复尝试了一整个下午,结果却只是越做越不成样子。

      怒火中烧的你砸碎了橱柜中所有的碗碟,直到将洗净后码在水池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仅剩的几只碗也举过头顶,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没有了。

      等再回过神来时,眼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大颗大颗的苦咸水珠接连掉进碗里,砸得茶汤泛起圈圈涟漪,像是大雨下的池塘。你抬起胳膊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后忽然想起还有其他人在场,于是猛地扭头往旁边看去,正巧对上三人震惊的目光。

      其实你已经全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蓄了半年的长发总是打结但又不想去理发店、于是干脆自己一剪刀处理掉,你每天就是顶着这样一头仿佛被刀切过一般毫无层次感的发型、穿着居家服跟拖鞋出门。然而不知怎么的,似乎是被茶泡饭浇醒、终于又像个人了,此刻你竟感到有些不自在。

      面对挂着眼泪却满脸凶相的你,虎杖悠仁发出一个尴尬的音节后慌张地转开了头,伏黑惠神色如常地错开视线,而钉崎野蔷薇则干脆转移话题、蛮横地命令道:“虎杖你再去盛一碗来,我也要吃!”

      就是听上去容易让人觉得自己是被嘲讽了。

      你低下头用袖子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丢下毛毯径直转身上楼,走之前还不忘端上才吃了两口的饭。

      这一举动令做饭的少年感到十分欣慰。

      *

      凌晨两点,在床上干躺了数个小时的你穿着睡衣走出房门,随便套上拖鞋下到庭院里,找到丢在角落里的锄头,继续进行昨晚未完成的作业。

      院子的面积不算大也不算小,原先种过月季、茉莉跟葵花、甚至还栽过几株小番茄,区划分得整齐,春夏时分会给庭院染上好看的色彩。然而如今已荒废许久,花自不会有,就连茎叶也泛着枯黄、不复昔日的鲜绿,倒是一茬接一茬冒出来的的杂草生机勃勃,为你增添着工作量。

      由于长期以来宅在家里、缺乏必要的运动,你的体力严重不支,每清干净一小片区域就要倚着锄头歇息许久。如此反反复复至四点,你才终于完成今天的任务。

      剩下的一半明天应该就能弄完。

      这么计算着,你将清理出来的东西堆砌在回廊下的缝隙中——里面赫然填着这一周来你清理掉的所有枝叶——抬起发酸的胳膊捶着疼痛的后腰,踢掉拖鞋光脚踩上地板后,你发现睡裤裤腿似乎粘了一点泥,于是干脆将其脱掉一并塞进回廊下面。

      劳作一番后的身体感到分外疲惫,但你的大脑反倒愈发精神。你站在客厅里思考半晌后打开电视机,就着微弱的光线找起旧碟片来。夜里空气略寒,尤其当你趴在沙发上保持不动后,光裸在外的腿脚很快便失去了温度,但你毫不在意,只专心地看着电视。

      所以你当然也没注意到身后的房门被人拉开了。不如说,自吃过饭睡了三个小时又醒来以后,你就完全忘了家里还有其他人在这码事。

      原本只是想上个洗手间的少年走出房间后,一眼便看见了正看电视的你。你趴地不甚讲究,睡衣下摆皱巴巴地折起来老大一角,露出半截塌下去的后腰,以及下方白花花的双腿。

      虎杖悠仁朦胧的睡意骤然消散,连忙仰头看天花板,一面想趁着你还没发现退回房间里、假装这件尴尬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可惜天不遂人愿,受到强烈冲击的纯情少年一时焦急过头,后撤时不慎撞到了脚跟。

      你闻声回头,正对上咬牙没出声的他那张痛到扭曲的脸。

      虎杖悠仁:“……”

      他急忙背过身去,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这就把记忆一键清除!真的!”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也确实想这么做,但刚才瞥见的画面却根本挥之不去,甚至还变得越加清晰,令虎杖悠仁满心抓狂。

      大概是怕吵到屋里睡觉的同伴,少年虽然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声音却压得很低。多亏了这一点,你才没有感到丝毫反感,自然也不至于给他甩脸色看,毕竟归根到底,这件事的错误全在你自己。

      你有些懊恼,但因着对方没有吵闹,你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坐起身来扯过沙发上的毛毯在腰间围了一圈,便轻描淡写地发话道:“没什么,你可以动了。”

      虎杖悠仁听话地转回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半晌你面无表情的脸,确定你真的没有在生气之后才放下心来。只不过这一打量他又发现了别的问题。

      电视机发出的微光明明灭灭,斑驳地映在你苍白的脸上,照亮了眼眶下那两圈深重的黑色。

      他隔着一点距离礼貌地坐在了你旁边:“有情小姐起得好早啊。”

      碟片是你反复看过许多遍的,情节与台词早已烂熟于心,故而能分心应付他的搭话:“没有,我只是还没睡。”

      虎杖悠仁心说果然,又问:“是睡不着吗?”

      得到你淡淡的一声嗯以后,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来:“睡前喝一杯热牛奶怎么样?或者稍微运动一会儿、再泡个热水澡,这种办法虽然简单但还是很管用的,我每次都入睡得很快,啊虽然好像一直也没慢过……”

      “我听说失眠多半是因为有心事,”少年生怕引起你的反感,万分小心地提议道:“不如试着跟我说一说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真的!”

      他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贵重物品,态度谨小慎微得过分,但又因为那份带着温柔的赤诚,令人难以生出厌烦之心。但你仍旧拒绝了他。

      “没有必要。”你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上被称为“平成年代的象征”的男主演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没什么情绪地说:“跟我这样的人相处很难受不是吗。”

      少年愣住了。

      余光扫过他垂在身侧的那条与自己截然相反的、结实的蜜色手臂,你觉得难以理解、又感到有些好笑。被评价的是你、做出评价的也是你,为什么到头来难过的反而是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啊?

      “不是的。”虎杖悠仁格外认真地摇了摇头,掰着指头细数起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你的优点来:“有情小姐画技棒、学历高、头脑也好,而且正直善良、诚实守信、遵纪守法……还有什么、嗯……对了!皮肤很白、头发乌黑茂密,还有酒窝!”

      “身材也——咳、挺好的……”他诡异地脸红了几秒,随后强行镇定下来,正色地继续:“所以说,跟有情小姐相处怎么会难受呢,不如说是赚大了!”

      宛如下属狂拍上司马屁的年会现场,奇怪的是,这席话却并未让你觉得不适。也许是因为被夸的人是你自己,又也许是因为少年抓耳挠腮的天真模样实在有趣。

      抿着唇沉默许久后,吝啬的你终于决定给予惴惴不安的少年人一点赞赏。

      “你应该挺受欢迎的吧,”你说,“毕竟跟你在一起一定很开心。”

      得到夸奖的虎杖悠仁先是满脸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紧接着便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谢、谢谢?虽然我其实根本没什么异性缘……”

      你扭过头去,就发现他笑得眉眼弯弯、且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看得你略感困惑地眨了眨眼:随口一说的称赞而已,有那么高兴吗?

      “太好了……”少年满足地叹息一声,咧着嘴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能让你感到开心,真的太好了。”

      电视机的亮光陡然大增,直直照进他闪烁的浅色瞳仁。而后这些细碎的水光,又悄然折射进你麻木不仁的灵魂。

      你拽着毛毯跳下地,在对方一句轻声的晚安里落荒而逃。

      *

      第二天早上。

      高中生们原本的打算是试着从你这里套点情报出来,不料虎杖悠仁却中途变卦,理由是你可能才刚刚睡着。

      钉崎野蔷薇特地进屋瞧了一眼——因为觉得敲门应门太麻烦,你告诉她要用盥洗室的话可以直接进来——然后说:“确实没动静。”

      “好。”伏黑惠点头,“反正看她那个状态大概率也问不出什么,先去找附近的住户打听一下吧。”

      于是三人结伴出了门。

      现在是工作日的早上,这个时间点,基本上只有一部分全职太太或是自由职业者还留在家里,对于探听消息来说有弊也有利。比方说,他们刚走出泉宅没几步就遇见了一个晨起遛弯的老人。面对一个儿子上班、孙子上学、刚退休不久正闲到发慌的老人,三人都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起个话头对方便能滔滔不绝地续上。

      “这家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呀。”老人说话带着些口音,表述倒很清晰:“当爹的是个烂赌鬼、还打老婆,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就丢下老婆孩子跑掉啦!”

      他撇下面面相觑的三人,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不过当妈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有时候又烂七八糟……不过人都没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家小孩也不行,遇见人都不知道打招呼的。”

      这时恰巧有人从旁经过,张口截断了老人的话:“您又乱说什么呢?”

      来者是个蓄着小胡子的男人,目测年龄大概在三十岁往上,皮肤黝黑身形精瘦,加之下巴处有道浅浅的疤,即使是穿着衬衫西裤也掩不住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匪气。老人嘴硬地嚷嚷着“我可没有胡说”,只是随后便转身离开,看来还是有些害怕这位邻居的。

      这位看上去十分不好惹的男士语气也痞得很相称,不过说的话却相当公道:“这老头整天就爱说闲话,刚才的事情你们可不要太当真了。”

      “请问——”虎杖悠仁礼貌地开口追问,“泉夫人已经过世了这件事是真的吗?还有泉先生好赌什么的……”

      大叔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三人一圈:“你们问这个做什么?这么一说好像都是生面孔啊。”

      “我们是从东京来的。”伏黑惠面不改色地胡扯道,“是泉小姐同校的后辈,因为她太久没去上学,校方派我们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钉崎野蔷薇默默竖起拇指。

      “原来如此。”准备离开的大叔原本已经侧过半边身子,闻言又转了回来,似乎是暂时打消了走人的念头,“有情确实很久没去学校了,我还以为她已经退学了呢……不过这样更好。”

      跟外表不同,是个很热心的人啊——三名高中生不约而同地想。

      “是的,这些他没说错。”谈起这件事,直呼你名字的大叔眼神一下子复杂起来,“不过除此之外的就是在放屁了。泉太太是个正正经经的主妇,为人很好,平时都很讲究,只有极偶尔时才会有点不修边幅,我在这住了五六年了,也就见过两次吧。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

      大叔停顿数秒,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说下去:“毕竟朝夕相处的丈夫是那个德行,她……其实有时候精神会不太清醒。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毕竟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过问。”

      “大概去年夏天吧,那个混蛋突然行踪不明,也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了。说实话,我觉得他死了对这个家其实也挺不错的,毕竟有情就快要毕业了、前途一片光明。但是这家伙生前借债太多,甚至还把房子也抵押给了□□。”

      他看上去似乎很想说脏话,但余光瞥见面前的少年少女们后又生生咽了回去,恨恨道:“如果这混蛋还活着我一定要揍他一顿!”

      “……我真的不是在听什么苦情剧吗。”钉崎野蔷薇讷讷地吐槽。

      “这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姑娘。”大叔叹息一声,“现实比那些东西糟糕多了。”

      见惯世事的伏黑惠品出了这句话里的未尽之意,语调平静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啊,除了努力活还能怎么办?”大叔摩挲了两下衣角,“泉太太娘家只有一个早就被混蛋威胁着剥削过的哥哥和一个远在关西漂泊的弟弟,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去打工凑钱,而且有情的学费也不便宜,但她始终不允许孩子辍学。泉太太的身体一向很差,没日没夜地干了几个月就病倒了,之后没撑多久就过世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本地的帮派头领可怜她们,没有把宅子回收掉。”

      “不过听说老首领前段日子也不在了,新上任的是他孙子,人品跟老爷子差得很远。”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收租收得黑不黑、那孩子交不交得上……我太太几次想帮忙她都拒绝了,最近一个月更是连人都不见。”

      “可能她跟年纪相仿的人比较说得上话吧?请你们务必帮帮她,也不用真的干什么,让她稍微有点干劲儿就行。”

      说到最难过处也只叹息一声而已的男人,此刻的语气已近乎恳求:“虽然话不多,但有情是个很好的孩子,真的。拜托你们了。”

      “请放心。”虎杖悠仁郑重地点头,“我们会的。”

      *

      送走忙着给忘记带便当的老婆送饭的男士后,三人沉默地一路沿着街道来到了附近没什么人在的公园。

      “这好像是我们查清情报最快的一次?”钉崎野蔷薇仰头靠在长椅椅背上,咂了两下泛苦的嘴巴,“完全高兴不起来啊……”

      “最近札幌没什么大事,这样一来报复的可能性就缩小了很多。”伏黑惠从当地新闻界面上退出来,又严谨地补充道:“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

      “我觉得可以。”虎杖悠仁反驳说,“有情小姐一定是因为遭逢突变觉醒了术式,她本人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

      “既然遭逢了突变,那从‘好孩子’转变成坏人也不是没可能。”伏黑惠理智地说,“只从好的方面来设想未免也太过理想化了。同情也要适可而止。”

      “我那不是同情——”

      “好了!都给我闭嘴!烦不烦?”钉崎野蔷薇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分析任务、还能吵起来,你们两个还真是厉害啊?那正好,任务的事就交给二位了,本人只负责找猫哈。”

      阴阳怪气一通后她安静了两秒,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抓狂的长叹,吓了其他二人一跳:“我一点也不擅长应付这种不想活的家伙啊混蛋!啊——真是的、这个世界是狗屎吧!”

      原本正闹别扭的两名少年对视一眼,忍不住齐齐笑起来,而这笑声又引发了少女迁怒的呵斥:“笑屁啊!不许笑!”

      *

      高中生们回来的时候,你正在更换食盆里分毫未动的猫粮跟清水,动作熟练得有如机械作业。

      看见你在,提着塑料袋的粉发少年立刻热络地问:“有情小姐有什么想吃的菜品吗?只要不是太难的我都可以做哦!”

      上扬的语调难掩雀跃,轻快得让你想起扑蝴蝶时的猫咪。你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闷声说了句随便后就想往楼上逃,然而刚迈出一步就被拦住了。

      “关于找猫的事情——”钉崎野蔷薇叉着腰站在你身前,“好歹详细说明一下怎么样?”

      你瞬间停住脚步。

      你领着他们来到了书房。这间屋子本就背阴,窗帘还被你拉得严严实实,再加上已经一周多没有进来过,甫一开门便有阴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惹得身后二人纷纷皱眉。你无所谓地打开灯,绕过挂着幅半成品稿件的画架,一把掀开盖住摞在墙角的画框的油布,然后蹲下身从中抽出一副裱好的画来。

      “它长这个样子。”你捧着画框说道,“常去公园或者河边,也可能去过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但是不会太多,因为它基本上都呆在我附近。”

      “是全都一样吗?还是说只是同样是橘猫?话说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给我们看照片么……”钉崎野蔷薇摸着下巴端详你手中的水彩画。

      “完全一样。”你一一回答说,“我没有拍照的习惯。”

      ——而且手机很久之前就被你摔坏了,你一直也没有换新的。

      伏黑惠问道:“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养猫的?猫走丢的具体时间呢?”

      “大概半年前吧,它是自己跑进家里来的。”你模糊地回忆道,与之相比,你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就要明晰许多:“五号凌晨还在,早上八点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去哪里找都没有。”

      他又问:“走丢之前有什么异常吗?”

      “……”

      停顿两秒后,你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特别的。”

      “是吗……”伏黑惠若有所思地说,“我了解了。”

      大约是发现凡是谈论起涉及到猫的话题你就会变得异常健谈,两人又问了些有的没的,并趁机聊了些其他诸如职业与工作过程的事情,你都大致回答了。

      “工作是给人画稿子。”

      “都是用数位板画的电子稿,前段时间也应要求画过几张纸质的。”

      伏黑惠似乎还想问点什么,不过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做好啦——”

      粉发少年探进脑袋来,轻快地说道:“来吃饭吧!”

      *

      午餐是土豆炖肉、沙拉跟味增汤,都是再常见不过的家庭料理,味道自然也都大差不差。透过这些,你似乎又瞧见了昔日坐在餐桌边的影子,虽然无论是人还是餐具都对不上——因为存量不足,借住的客人们买了新的碗碟。

      你的父亲是个烂赌鬼,不论做生意赚到多少钱,结果都只会是欠债。最开始的时候,这些事情他都是瞒着你进行的。也不知道是出于虚无缥缈的父爱、还是单纯为了维护自己身为长辈的尊严。

      你无从判断,毕竟你们向来没有太多交流。

      但她总是毫不顾忌地告诉你。

      你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周五傍晚,接你回家的父亲独自开车离去,而等在餐桌边的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以及眼圈乌青的她。

      当你沉默地埋头用餐时,一眼勘破你的逃避的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苦处无人可诉,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对你提起;又或许是想要告诫你,不要被对方的假面蒙蔽、落个一生都要背负父债的结局。这实在是很矛盾的事情,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无法逃离这段关系,又凭什么指望你能带她走出去呢?

      人是情感动物,也是道德动物。

      就譬如你这种人。即使再厌恶、再憎恨那个带来所有不幸的男人、那个据说在你出生后大发脾气只因为你是个女儿的男人,在对方失踪一事已成定局的时候,你也依旧忍不住会去为他生死不明的下场难过。因为你承袭来的骨与血,会始终无可救药地铭记对方曾经施与你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幸福。

      凡为人子女者,皆要受血缘的束缚,要被戴上无形却牢固的枷锁、封禁在名为恩义的囚笼里,永远成为骨肉亲情的奴隶。

      死亦不止,生生不息。

      *

      你为什么不看她?

      因为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而你亦然。

      *

      在你上楼之后,伏黑惠叫住了撸起袖子打算去洗碗、俨然启动了家庭煮夫模式的粉发少年。

      “虎杖,”他满脸凝重地说:“你恐怕是对的。”

      虎杖悠仁迷茫地眨眼:“什么?是夸我厨艺好的意思吗?”

      钉崎野蔷薇点头附和:“确实,有点令人意外呢。”

      “不是!”伏黑惠很是无语,“我是说泉小姐的事情。”

      见对方总算正色起来,伏黑惠才接着解释道:“她刚才给我们看了猫的画像,有白色花纹的橘猫虽然常见,但这只猫的白毛分布的比较有特点,不可能满大街都是。你们觉得‘跟画里一模一样的猫跑进了我家’这种巧合可能发生吗?”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心里的答案倒相当一致——

      “怎么可能……”

      “我也是这么想的。”伏黑惠继续道,“我推测她的术式跟画有关,而且发动的必要条件应该是手绘。猫实体化是在半年前,但诅咒伤人却是从上个月才开始,而且从书房里的东西来看,除了出事的稿件,她在这期间应该从来没在纸上作画过,这点也与情况吻合。”

      他下定结论:“所以,她大概是真的不知情。”

      否则也不会大喇喇地将证据摊在他们面前。

      “而且恐怕也不想知情吧。”钉崎野蔷薇用食指绕着发梢吐槽道,“怎么办?还要把人带回去吗?就她目前那副样子,挑明真相以后搞不好会直接把人送走哎。毕竟真的有倒霉蛋因此丧命了。”

      伏黑惠听出了她未曾言明的忧心,以八风不动的冷静语调回答:“当然要,这种事瞒不住的。况且泉小姐的术式非常稀有,显然很有价值,以五条老师乱来的性格十有八九会把人保下来。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我们只需要向她讲明利益关系即可——既然这座房子已经重要到了即使只剩孤身一人也要卖命还租的地步,她一定不会错过近在咫尺的机会的。”

      “听上去蛮不错的,”钉崎野蔷薇哼笑一声,“果然只有‘现实(钱)’才能打败现实。”

      “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要先找到走失的猫咪才行。”虎杖悠仁正色道,“它基本陪伴有情小姐度过了所有独自一人的时光,说是最后一根稻草也不为过。”

      “稻草虽然能压死骆驼,但也可以编成绳索啊。”

      *

      找猫是件难事,找身为咒灵的猫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大部分人根本看不见它,他们只会记住你沿着河岸散步时跟空气对话的诡异画面。

      在玉犬循着气味带路却找到野猫聚集地、并把猫咪们吓得炸着毛四散而逃这件事发生了五次以后,三人一狗鸠占鹊巢地坐在旧街区的藤墙底下,脸上是一样的挫败。

      “能不能问迪○尼借个公主来?”钉崎野蔷薇两手撑在身后,仰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拜托,随便哪个都可以啦——”

      虎杖悠仁也拖长声音附和:“真的拜托啦——公主大人——们!”

      正给哼哼唧唧的悲伤大黑狗顺毛的伏黑惠闻言扶额:“这不是借不借的问题吧……从一开始就不要对那种骗小孩的东西抱有期待啊笨蛋。”

      他的吐槽成功激起了钉崎野蔷薇的怒气:“你这家伙真是读不懂空气啊!”

      “不,我只是觉得这种空气没有读的必要。”

      “唉……”虎杖悠仁习以为常地忽略打起嘴仗的同伴,长叹一声后猛地跳了起来:“对了!没有公主这不是还有咒术师吗,有没有那种能跟猫咪交流的术师啊?”

      “对对!就是那个!”钉崎野蔷薇握拳。

      然而兴奋的二人立马就被伏黑惠冷漠的声音按着头强行醍醐灌顶:“怎么可能会有。”

      两张纸片应声飘落在地。

      陷入死寂半晌后,虎杖纸片人率先实现了再充气,掏出手机来开始翻通讯录。

      “无敌的五条老师一定能给出有用的建议!”他执迷不悟地试图催眠自己。

      “不可能。”钉崎纸片人嫌弃地翻了个面。

      伏黑惠也表示赞成:“与其指望那个人知道这些,从现在开始祈祷迪○尼真的有公主还更现实点。”

      在两片纸人无言的瘫倒之中,他反手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要问也该问靠谱点的人吧,比如伊地知先生之类的。”

      *

      竟然还真的有这样的人。

      犬童先生,一个因为生得术式毫无战力且本人亦毫无战力而成为「窗」之一员的原工薪族,在接到联络后不远万里地从神奈川赶来帮忙。虽然虎杖悠仁跟钉崎野蔷薇一度因为他的名字而对其是否能跟猫正常交流而心生怀疑,不过事实证明,犬童先生的工作能力十分过硬。

      下午六点到晚上九点半,三人带领犬童先生把泉宅附近几个街区的野猫群问了个遍,最后终于从猫老大那里打听到了你的猫的下落——早在十三天前,它就被个长相可怖的坏家伙抓走了。

      大概是死了吧。

      毕竟你当初画猫时只是贪图它温热柔软的毛皮。所以猫,也就只是猫而已。

      *

      与热心的犬童先生告别以后,三人按照猫老大的指引前去袚除了罪魁祸首、一只果真如它描述的那样丑的三级咒灵。只是他们半点没有往日袚除诅咒后的轻松。对于青涩又心思细腻的高中生们而言,要将过分残酷的事实以不伤人的方式说出来,实在有些困难。

      在返回你家的路上,钉崎野蔷薇沉吟道:“精神疾病是不是会遗传来着……”

      “是啊。”伏黑惠回答说,“不过泉夫人的病应该不是遗传来的。”

      “那倒也是。”少女烦躁地抓了把短发,“买一只替身猫来怎么样?”

      虎杖悠仁摇摇头:“那样肯定骗不过最熟悉它的有情小姐的。”

      事态似乎步入死局。三人直到回到你家也没有想出合适的办法来,万幸的是你已经睡下,他们又获得了一点思索的余地——虽然恐怕没什么用。

      嘀嗒作响的时针指向十一点,洗漱完的短发少女轻手轻脚地离开主卧,而你听着隔壁房门合上的响动,悄无声息地睁开了双眼。

      你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了,起码当猫在身边的时候是没有过的。

      虽然从五岁开始你就拥有了自己的房间,但仔细算算,其实在家的日子里你跟她一起睡的时候格外多。对你的父亲来说,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况且他的睡相十分差劲;而年幼的你又无比恐惧独自一人的黑夜,所以她更倾向于跟你一起睡。可惜自从上中学后,你房间的小床就变得有些挤了。

      不如意的生活给予了她太多的磋磨,导致她一向不太健康。而不知是由于体弱还是由于精神过敏,她动不动就会遇上梦魇,因此习惯在枕下放一把剪刀。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你再也没见过那把剪刀。

      “这一定是你命硬,”她高兴地摩挲着你短而圆的手掌,褐色的眼睛发亮:“所以才能吓跑那些纠缠我的鬼怪。”

      “我的宝,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你曾经也如此深信不疑着。

      直到你年纪越长越大、跌倒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你一次次地告诉殷切的她考试成绩还是老样子,直到你没日没夜地画稿才勉强能还上房租,你才终于明白过来,年少时那个叛逆的自己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不要过分期待我啊……

      我不过只是个,像你一样的普通人罢了。

      *

      院子里,狂野生长的大片杂草终于被清理干净,空落落地迎接月色。老旧的电视机上,播出的依然是那个偶像年轻时的面孔。

      你对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不如说,你一向对任何事物的喜欢都相当淡薄,热烈的好感则常十分短暂。然而你却总是放他主演的旧碟片,一遍一遍、翻来覆去。

      这位诞于昭和末期的传奇人物,他出道时你尚未出世、他大红时你还不记事,但也对其集昭和与平成年代万千少女爱慕于一身的盛况有所耳闻。

      她一定也曾身在其中。在她还不是“有情妈”的时候,在她尚未成为“泉太太”的时候,在她仍是她自己的时候。

      在电视的微光之中,你用毛毯将自己裹成一团,后仰着脸枕在沙发背上,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空无一人的身侧。

      时间,终于到了。

      你顺着沙发背滑下,歪斜着倒在上面。

      *

      三人原本想利用早晨跟上午这段你在睡觉的时间、在你的客厅里小声密谋,没想到这里被你先一步占据了。发现蜷在沙发上的你后,高中生们立刻改变计划,相携离开了屋子。

      “猫的事情先说找不到瞒混一下吧。”钉崎野蔷薇抱着胳膊道,“反正我是想不出不伤人的说法。”

      伏黑惠表示赞同:“确实。”

      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最紧张你的虎杖悠仁却提出了异议。

      “我觉得不可以。”他顶着两人吃惊的目光,表情认真地说,“有情小姐很聪明,得知自己的术式以后绝对能够推测出猫是怎么来的,我们骗不过去的。”

      钉崎野蔷薇啧了一声,但没有进行反驳。

      “还是实话实说吧。”伏黑惠沉吟道。

      商讨迅速结束,正想重新进门时,一个推着货车的年轻男人停在了这里。

      “您好!”穿着公司制服的男人脸上挂着仿佛用标尺量过的公式化笑容,“请问是泉有情小姐家吗?请签收一下您订购的包裹。”

      因为不想吵醒你,虎杖悠仁连忙应声,代为签收了快递。

      半分钟后,三人对着摞在地上的四个大号纸箱面面相觑。

      “这是买的什么?”钉崎野蔷薇疑惑道,“好像还很重的样子,家电?”

      “我看看……”虎杖悠仁举起签收单辨认上面的文字:“嗯……橄榄油……而且还都是五升装的橄榄油,这么多能用半辈子了吧,而且有情小姐也不做饭啊?好奇怪哦……”

      “算了,先不管这个。”他收好纸条,把袖子撸到了手肘:“我们把这些搬进去吧。”

      然后举重若轻地抱走了四分之三的货物,看得其他人一阵沉默。

      “我也来帮忙。”如是说着,少女无比自然地撇下伏黑惠跟沉重的最后一个箱子,套上商店里最热情洋溢的那个服务员的假面,笑着打开了大门:“来来,两位里面请,注意脚下哦~”

      伏黑惠:“……”

      *

      尽管他们的动作已经万分小心,但睡得不甚踏实的你还是醒了,拥着毛毯怏怏地坐起身来。

      虎杖悠仁是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人。

      “有情小姐早呀!”他活力满满地冲你一笑,用那双微光闪烁的浅色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你,双手合十道:“抱歉,是被我们吵到了吗?如果是的话真的很对不起!”

      对刚刚中断又短又差的睡眠的你来说,这种少年人所独有的朝气蓬勃的声音只会令你感到烦躁,但奇怪的是,此刻你确实感到身体里涌起了狂躁而郁结的热意,这股熟悉的冲动却赶在凝结成刻薄话之前消融在了对方湿漉漉的眼睛里。

      像小动物似的,无端让人联想起你走失的猫。

      于是你只能无可奈何地深呼吸,强行压制住自己日益见长的暴虐脾气。

      “说来可能很突然,但是,”你恹恹地垂眼看向被少年收拾好的茶几,直言不讳地说:“你们可以走了,猫不需要你们再继续帮忙找。”

      顿了顿,你又嫌不够似的强硬地补上一句:“请三位在午前收拾好东西,然后离开这里。”

      半晌后,伏黑惠率先打破了凝固的空气:“那么,我就也直说了。”

      “泉有情小姐,你作为天堂出版社连续伤人事件的第一嫌疑人,现在将由我们逮捕归案。”

      你不明所以,但隐约觉得出版社的名字相当耳熟,思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自己打工的地方。

      “嫌疑人?我?”你指着自己眨了眨眼,”可我都没去过现场?”

      “不是你认为的普通伤人事件。”

      接下来,伏黑惠沉着地向你说明了事件的全过程以及大背景,怕被你当成中二病,他还当场召出影中大狗作证,亲手为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看着他严肃中透着搞笑的面容,你在粉发少年好心的劝慰里,懵懵懂懂地接受了自己间接杀害四人、重伤三人、吓疯一人且给许多人留下心理阴影的现实。

      出乎三人意料,你看上去相当冷静——或许你更愿意称之为冷血。

      “我知道了。”你漠然地靠在沙发上,冷冷的声音毫无起伏:“请过几天再来,我会给出合适的交代。”

      钉崎野蔷薇马上狐疑地接话:“什么交代?怎么个给法?”

      伏黑惠却拦住了性急的同伴。

      “我大体能猜到,但姑且还是问一句。”他嘴上极为客气,皱起的眉头却出卖了本心,“您买那么多可燃物,是打算做什么用途?”

      真是奇怪,普通人见到橄榄油会先想起可不可燃吗?从另外二人惊诧的反应来看,大概是不会的。

      “当然是用来炒菜……哈哈……”

      十分拙劣的谎言。你甚至都说不完整,就自认倒霉地笑起来。面部肌肉被久违地牵动,引得你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由自主的疯狂。

      “可燃物还能用来干什么?”你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真不知道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该说你笨!”

      像是古早年代的默片,屏幕上放映着滑稽的演出,角色的声音却没人听得见。

      许久不曾工作的系统分泌出的多巴胺相当有限,你转眼间便回复如常,甚至因为大笑消耗掉太多能量而更加厌倦,恹恹地吩咐道:“回去吧。”

      “烧起来之前我会自己报警的。而且院子里的可燃物也都处理掉了,在消防队赶到之前,我保证火不会蔓延到别人家去。”你不耐烦地解释完,又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道:“说起来,最开始提到这件事的时候猫也听到了……它可能是因为害怕才逃走的吧。”

      虽然其实你当时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好吧,也许是有一点想法,但十有八九是不会进行实践的,毕竟买下这些“燃料”实在太贵了,几乎花费了你所有财产。

      不过这样也好。

      走吧、走吧,快从这个没用的主人身边逃走吧。

      “不是这样的。”

      虎杖悠仁忽然道。

      在你错愕的目光中,少年原本惴惴不安的紧张神情不见踪影,只剩下无穷的坚定。他摇摇头再次出声:“不是这样的。”

      “我们问过附近的野猫——呃,虽然听上去可能有点扯,但我们之间确实实现了对话……”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然后才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样子:“每一只野猫都告诉我们,它在……被抓走之前,曾经反复问询、请求它们到家里来。”

      “有情小姐,”他似乎有些不忍心,但仍然继续道:“你应该也已经有所察觉,你的猫它……并不是真的猫。”

      “也许它只是觉得,如果拥有一只真正的猫的话,你就能重新开心起来。”

      你茫然地睁着眼,不明白自己的视野为什么忽然变得模糊起来,更不明白真相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怎么会这样呢?

      苦涩的滋味在嘴角晕开,你第无数次地在心底问无情的命运索求一个答案。

      “请不要再说赶人走的话啦。”

      少年的声音格外温柔,带着深深的怜惜。他半蹲在沙发前,向浑身发颤的你递来一条手帕,无可奈何地叹息:“明明就想要留下。”

      你以为不会有人听懂的台词,那些就连你自己也不甚明了的、锁进放映机里的心声,没想到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入了少年的耳中,只能狼狈地把脸埋进手帕里。

      不过好歹没有否认。

      高中生们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

      你永远地失去了你的猫。

      作为补偿,上天赠予你一只幼虎。

      虽然这二者不能、也不应该进行比较,但总而言之,他们带来了相同的结果。

      你又想活下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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