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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韶华忆东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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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藤萝薜荔的缝隙,洒在坐在花廊横木上的许天钧身上,他望着纂刻着“药室重地,擅闯者死”的石碑,陷入了梦境般的回忆之中。
三十余年的倥偬岁月,在眼前次第浮现,欲抓住的抓不住,想放开的放不开。也许,人生就是由这许多缺憾和无奈组成,没有人可以活得完美无缺。
许天钧人生的最初十年过得无忧无虑,他和师妹卜迷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懵懂而快乐。在他十五岁时,邂逅了挚友白十三,二人少年风华,快意江湖,以刀剑合壁,在武林中成就了一段刀剑天下的神话。
许天钧人生的第二个十年,活得潇洒而恣意,唯一让他感到困扰的,是和卜迷夜,白十三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他和卜迷夜虽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他却从来没有爱她的心思。对于自己太过熟悉的人或物,人们通常都只有难以割舍之情,却很难有强烈的爱恋之心。可是,卜迷夜却至始不渝地爱着他。她希望,她和他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相守在葬梦谷底一生一世。而白十三却爱着卜迷夜,爱得如痴如狂,亦如卜迷夜爱许天钧。
许天钧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一边是情同手足的挚友,一边是错爱一生的女子,他谁也不想伤害。
那时候,许天钧尚不知情为何物,直到二十岁的某日黄昏,他在万花谷底邂逅了聂舞迭。
夕阳如血,满山谷的迷迭香火焰一般迎风怒放,聂舞迭着一袭白衣,孑然独立于火焰正中,清丽的容颜带着说不出的苍凉落寞。
聂舞迭的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色,紧抿的唇也苍白不见血色,本是韶华之年的女子,青丝中却夹杂着一缕缕雪一样的垩白,看起来让人无端地心疼。她来万花谷,是为了向万花小筑求取迷迭香。
那一刻,卜迷夜的明艳美丽与聂舞迭的清丽虚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无由地,许天钧的心被这名白衣女子震撼,吸引。最终,他义无返顾地追随着她,来到行云山庄。他抛弃兄弟之义,红颜之情,就只为默默地守护着她,远远地凝视着她。
十余年来,许天钧始终弄不清楚,在聂舞迭冰霜般冷淡的眼神后,在她那尘封七情六欲的冰冷面具下,在她那颗旁人看不透的心里,究竟是否有过他的位置?
药室中偶尔传来瓶罐相碰的轻微声响,聂舞迭仍然在为星流一配制解药,配制永远也配制不出的解药。从继任庄主到现在的十五年来,她都在为了这个目的而活着,这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有时,许天钧会无端地恨那个躺在湖底冰室的人,因为他不言不语,不思不想就占去了聂舞迭的全部生命。而他,辛苦守候在她身边十余年,看到的,却永远只是她忙碌的背影。
刚才在大厅禀报的那名武士,再一次神色匆匆地前来禀报:“闯入者已经破了朱雀阵,正在向庄内闯来!”
许天钧起身:“暂时别打扰庄主,我先去会会她!”
武士正要应声,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朗朗响起:“许公子且慢。”
许天钧回头,一名拄着龙头拐棍的老妪,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老妪十分苍老,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宛如千年老树皮,布满了褶子和褐斑。她虽然苍老,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许天钧恭敬地道:“姥姥有何吩咐?”
姥姥是行云山庄中最有权威的一名长老,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年纪,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更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但是,每个人都很尊敬地称她为姥姥,甚至连庄主聂舞迭也不例外。
姥姥沉声道:“许公子虽然在敝庄客居已久,但终究不是敝庄之人,对抗入侵者之事自有庄中之人出手,不敢劳公子费心。”
姥姥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狠狠地击中了许天钧的伤心之处。相识十六年,他深爱着聂舞迭,可是聂舞迭对他,却总是若即若离,忽近忽远,让他捉摸不透,不知所措。每次配药失败,聂舞迭总是在他怀中痛哭失声,求他不要离开山庄,不要丢下她孤身一人。这时许天钧相信,聂舞迭是爱他的。可是,聂舞迭平常冷漠的神情,拒人于千里的态度,却又让许天钧觉得,先前相信的,只是一场错觉。
她之于他,就像天边的一缕浮云,遥不可及而又扑朔迷离。他不可自拔地被那缕浮云所吸引,因为那云层之上住着他深爱的灵魂。
香音走在芳草凄凄的小径上,越是往里走,碧草越茂密。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然置身在一处宽敞的草地上。这里无花亦无树,无鸟亦无蝶,唯有绿茵茵的青草地毯般铺在地上。
天边垂坠着几朵棉花一样饱满的云,没有风。一个老得连年纪都已经模糊了的老妪,正坐在一架纺车后面纺纱。雪白明亮的丝线,流水般从纺锤中落下,经过老妪鳄鱼皮般粗糙的的手,掉散在随意放置草丛里的龙头拐杖上。
香音轻轻走向老妪,老妪仍然旁若无人地纺线,连头都没有抬起。
“小丫头,你从哪儿来?”老妪的声音像一张干巴巴的落叶,没有一丁点水分和生命力。
这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的问话,吓了香音一跳,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我从葬梦谷来。”
老妪还是没抬头,“丫头,你多大了?”
香音歪着头想了片刻,道:“十六或者十七,也许是十八,这并不重要。”
老妪终于抬起头来,用精亮的目光打量了香音一眼。
当老妪的目光扫射到香音身上时,香音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无端战栗。
老妪换了一根纱,悲伤地道:“老身曾经有一个孙女,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她是甲子年丁丑日辰时出世的,今年十七岁。”
香音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仿佛也在为这个失去孙女的老妪感到难过。
老妪在大拇指上沾了一点唾沫,一边捻线,一边伤感地碎碎念:“其实,严格说来,她并不是老身的孙女,而是老身的主人。不过,老身从小照顾她长大,她也特别地粘着老身。老身内心里,早已把她当成亲生孙女般疼爱。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她在五岁那年竟然被仇家害死。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知!”
说着说着,老妪悲从中来,竟洒下几点老泪。
没来由地,香音觉得心里一酸。
老妪道:“丫头,你既然从葬梦谷来,那一定认识卜迷夜吧?”
香音道:“正是家师。”
老妪打量着香音:“听说,卜迷夜最疼爱的,是她最小的一个弟子,那个弟子莫不就是你?”
香音道:“正是。”
老妪眼中冒出一线杀机,她话锋一转,道:“你知道老身的小主人——小倾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香音摇头。
老妪诡异地笑了,牙齿稀稀落落,残缺不全:“她是被火烧死的。当年,卜迷夜趁庄主不在之际,闯入庄中放火烧死小倾小姐。可惜那晚老身也不在庄中,否则,老身拼上老命,也绝不会让卜迷夜这妖女得逞!”
香音沉默不语,望着老妪因悔恨和愤怒而微微发抖的身躯,心中不由得有点可怜她。她也知道,师傅卜迷夜在江湖中,的确不是以慈悲为怀的人,但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对她有恩的师傅。所以,对于老妪的控诉,她保持沉默。
老妪垂下头去,话锋又是一转,道:“丫头,你知道老身为什么要纺这么多线吗?”
香音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和她说话之间,老妪已经手脚不停地纺了一大堆晶亮雪白的线,堆在地上的丝线纷乱如麻,盘曲如网。
老妪神秘地一笑,道:“这些线,老身要用来做傀儡娃娃。呵呵,小倾小姐最喜欢玩老身做的娃娃了!在她遭到不幸的前一天晚上,还吵着让老身给她做一个新娃娃呢!”
香音心里一寒,道:“这里既没有木头,又没有棉花,你怎么做娃娃?”
老妪神色一凛,锥子般的目光狠狠刺向香音:“没有木头和棉花,却有你啊,老身今天就要将你这小妖女做成傀儡,让卜迷夜也尝尝失去所珍爱之人是什么滋味!”
说着,老妪衣袖狂展,瘫软在地上的丝线,顿时根根抖擞而起,挟着劲风,剑一般地向香音周身各大要穴激射而去。
香音腾空而起,灵巧地避开老妪的猝然一袭。
然而,老妪的嘴角却泛起恶毒而得意的狞笑。
就在香音身体腾空,前劲已竭,后劲未续的刹那,纷乱如麻的丝线生生转向,三根一缕,五根一束结成花网向香音狂卷而去。绷紧的丝线上,灌注了老妪的醇厚真气,根根如同刀锋,吹发立断,沾肤即破。血肉之躯若是被这真气丝网兜头一罩,即使逃得了支离破碎之灾,也难躲血肉模糊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