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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荣属于谁 ...

  •   2041年。
      光华大学里,路旁的绿树下,拉着一条白色的横幅,两旁挂着白色的千纸鹤,横幅上写着黑色的大字:
      沉痛悼念李国年教授
      校园里人来人往,骑单车的、踏滑板的、走路的,风一样从前前后后穿过去。
      年轻一代中,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李国年是谁了。
      但是在三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甚至十多年前,都不是这样的。
      出生于上世纪末,或者本世纪头几年的人,想必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早些年,或许是因为他在光华大学主讲的《中国现当代小说选读》专业课,被人上传到互联网之后吸引了一大批拥趸。而在2015年之后,他的名声却往往与另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王锦嘉。
      而这个名字的主人,此时就站在横幅前面。
      白色的千纸鹤摇摇晃晃,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2015年,王锦嘉是光华大学的一名大二学生,在中文系就读。但他知道光华大学李国年教授,却远远在考过来之前。李国年讲课如何呢?毫无疑问是优秀的。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外行人以为幽默风趣,内容丰富,内行人又能听出逻辑清晰,见地不凡。王锦嘉本来就喜爱小说,读大学之前就看过不少,父母怕他耽误学业骂过他,他就背着他们偷偷看。他甚至还自己在网上写过小说,可惜写到一半文思枯竭,终究没有个结局。在互联网上看到李国年上课的视频之后,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高考分数刚好够光华大学,他懵懵懂懂选了中文系,甚至有一方面原因,正是想当面听听李国年的课。
      其实,李国年上课的时候,除了文学评论之外,也经常夹带一些在2041年看起来十分滑稽的话,“德国油纸包”“日本夏令营”“印度看病不要钱”“中国人吃肉破坏热带雨林”这种的都是小意思,总之就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中国的月亮为什么不圆,都是因为不民主不自由没人权云云。他也不是连篇累牍地讲,就是自觉不自觉地带那么一两句,专心听他讲文学评论的人都不见得会在意——至少,王锦嘉那时就是不太在意的,因为在那些年里,这样的话他实在听到太多了,也以为那就是不言而喻的真理。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而李国年——还有一众网络上的公共知识分子,就像彩色玻璃镶嵌的窗户,外面那白花花的日光一定就是西方世界的自由、民主、人权,穿过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玻璃,透出斑斓炫目的色彩。
      后来的王锦嘉回忆起来,他的思想发生转变就是在2014年。上半年,克里米亚脱乌入俄,乌克兰的惨状震惊了他,他开始意识到,西方世界鼓吹的那一套也许确实是好东西,但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生搬硬套的。到了下半年,王锦嘉参加了光华大学的交换生项目,去了美国,他满以为能亲眼看一看那日光照耀下的土地。
      可是,那土地——上流精英们纸醉金迷,而脚底下的土地到底是怎样的呢?天黑就不敢出门,枪声在街头响起,男男女女们沉湎在药物的麻醉里,令王锦嘉觉得好像看见了七十年前的中国。而那日光——日光下他确实看清楚了,回转头来,窗户上镶嵌的彩色玻璃原来是冰做的,日光一照,就稀里哗啦地融化了,斑驳混淆的颜色汪了一地,一片狼藉。
      从美国回来之后,王锦嘉再也不信公知了。
      他看透了,有人想把中国变成乌克兰。
      李国年照旧在讲着他的“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
      那时候,很多年轻人醒悟之后,会恨那些公知欺骗了自己。王锦嘉固然也会恨,但对李国年,他更多的是羞——毕竟是光华大学的教授,还那么出名,作为光华大学的学生他也面上无光啊!于是,在李国年的一条鼓吹美国医疗的微博底下,王锦嘉指出了他的一条显而易见的事实错误。
      其实王锦嘉也不是唯一一个在微博上反驳过李国年的人——李国年将这些人一概斥为“极左”,但不幸的是,他被李国年的拥趸扒出了学校和姓名。这下可好,李国年找他的辅导员反映情况,辅导员批评了他,要求他删帖并道歉。
      王锦嘉出离愤怒了。
      您作为学者,罔顾事实,还做的什么学问?您作为教授,学生指出您的错误,您不仅斥为“极左”,而且利用权威欺压人,还传的什么正道?您作为中国人,造谣污蔑,为虎作伥——您知道您的主张会把中国引到什么样的邪路上去吗?如果您不知道,那就是您昏聩愚昧;如果您知道——那您就不配做中国人!
      那一天正是2015年4月1日,81192这串数字在网络上一次又一次地传播着。2001年4月1日,美国EP-3侦察机悍然侵入我国领空,与王伟烈士驾驶的歼-8战斗机碰撞,81192坠毁,王伟烈士壮烈牺牲。对于上世纪末出生的那一代人来说,81192是一串带着信仰的数字。
      侦察机是看得见的入侵,王伟烈士用生命保卫了祖国。可是看不见的入侵呢?舌头底下压死人,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公知得志,任由国家被他们带到邪路上去?我确信,如果我面临王伟烈士那样的境地,我也会不惜生命保卫祖国。可是,谁能告诉我,面临这看不见的入侵,我该怎样保卫社会主义祖国?不惜生命撞上去吗?撞谁?怎么撞?
      那时候,李国年施压辅导员,逼迫学生删帖并道歉的事,也开始在网络上发酵了。王锦嘉一会儿刷一刷自己的事,一会儿刷一刷81192,忽然灵光一点,福至心灵——
      退学啊!
      为了社会主义祖国,我连死都不怕,何惜退学!
      拼尽全力撞上去,纵然撞不倒李国年,逼学生退学也将成为他一生的污点,让他的每一句话都失去说服力!
      公众人物最要紧的是名声,劈倒大树难扶起,墨滴清水一团污。您是公知里横冲直撞的车,与我这小卒子兑子,您以为如何?从今往后,王锦嘉这个名字将成为一阵大笑,在您的每一次演讲中,都发出放肆的嘲讽;将成为一柄利刃,在您的每一篇文字上,都划开流血的伤口;将成为一个幽灵,在您的每一次亮相时,都反复徘徊、游荡、驱之不散!
      一个……幽灵?
      ——是的,一个幽灵。
      王锦嘉的手指,抚摩过一本一本的专业书的书脊,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不,我是一个连一部小说都写不出结局的文学废物,这些根本不是我这辈子该干的事。
      手指滑到了四本政治必修课本的书脊上。
      马基,毛概,近纲,思修——从前并没有好好学,上课的时候都在做别的事,连《镰锤党宣言》都从未细细研读过,可是将来……
      王锦嘉的手指,紧紧扣住了它们。
      ——等我回来。
      2015年,王锦嘉从光华大学退学,回到老家重新参加高考,次年被首都大学政治学与行政学专业录取。取得本科学位之后,他选择了出国深造——了解,就是为了比较与批评。回国之后,他在好几所大学和研究机构工作过,后来又回到了光华大学,当了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下属政治学系的系主任。
      后来接受采访时,他把当年退学时的心路历程都实事求是地说了。怕人不信,他还特地说——你们可以去查,在2015年,光华大学大二依然是可以转专业的,而且转专业也不难,仅仅是不想在中文系待了想学政治,我就该直接转专业,何必退学重新高考呢?
      也不是没有那么一闪念,不告诉记者他当年是自愿退学,就让人误会公知逼他退学有什么不好?可也就是一闪念而已——时间在我们这一边,真理也在我们这一边,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就能赢,何必搞这些歪门邪道呢?
      听老人家的,实事求是。公知们翻车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丢掉了实事求是,我们应该以史为鉴。再者,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将来若有人看到了我的事,正如我看到81192,也用这样的方法保卫祖国,也未可知啊。

      李国年的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上,光华大学的很多师生都来了。
      2020年的一场疫情,令大众都看透了公知的虚伪嘴脸。从那以后,李国年就很少再在公众面前出现了。他的微博也不再发表公知言论,只谈文学。有人把自己写的小说发给他看,他就很耐心地阅读、批评,还给人提修改建议,与当年那个动辄将别人斥为“极左”、利用教授权威欺压学生的公知判若两人。
      网络之外,他也只是潜心学术,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晚年的李国年研究起了武侠小说,出了几本在学术圈子里颇有影响力的专著。他对自己的学生说,当年他上学的时候,最爱读武侠小说,跟朋友们凑钱才能租几本,今天读完,明天交换。只是那个时候,武侠小说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他虽然知道里面有丰富的内涵可以挖掘,也拉不下脸讲。现在躺在棺材里就等着填土,也不怕人嘲笑,人生一世莫空过,这些真知灼见他不讲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不当公知的李国年就是优秀的李国年,不论是讲课,还是做研究,都是当之无愧的杰出学者。这一点光华大学的师生们都是认的,大众也是认的,王锦嘉当然也不得不认。
      所以他也来了。
      看见同事陈智星,他有些意外——但想想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意外了。
      陈智星是当年王锦嘉在光华大学的一位同学,后来回到本校当了教授——比王锦嘉早。当初光华大学聘请王锦嘉时,正赶上学界对河殇派公知进行大规模的批判。尽管如此,光华大学内部却对要不要聘请王锦嘉有不同意见。有的人认为,王锦嘉曾经从光华大学退学,且与中文系的老教授李国年有过龃龉,聘请他似有不妥。而陈智星的态度十分坚决:
      “河殇派得势,是我平生大恨,我真是恨透了他们——在我少不更事时欺骗了我,害我差点走错了路,差点毁了我的祖国,我的家园,我的一切。我想,在座各位也是人同此心。当年,李国年将不同意见一概斥为‘极左’也就罢了,大不该到学校反映情况,欺压一个无权无势的学生。为人师表如此没有肚量,逼得王锦嘉退学重新高考,耽误了三年的青春年华。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彻底清算河殇派,洗刷耻辱。”
      “光华大学今天非聘王锦嘉不可——非如此不足以明志,非如此不足以雪耻!”
      王锦嘉甚至根本都不用发表什么意见,光华大学聘请他这件事本身,就无异于当众抽了河殇派公知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而,即使激烈如陈智星,决绝如王锦嘉——他们固然知道批判河殇派是顺应时代潮流,却也知道,不能深怪李国年。
      正如批判美国的和平演变,也不能拒绝美国的那些好玩意儿,比如文学——美国作家 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 在 The Great Gatsby 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李国年生于1955年,比陈智星和王锦嘉年长整整四十岁。
      他年轻的时候,经历过那场烈度极高的运动。少年时代的烙印过于深刻,以至于后来面临质疑时,他只会激烈对抗。艰难探索之后,国门打开,西方发达国家的冲击一下子击溃了他的信仰,外国的月亮比较圆,中国什么都不行,没有希望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而是整整一代人都受此影响。等到中国逐渐发展起来,人们逐渐自信起来的时候,他老了,接受不了新观点了。
      历史的车轮一个转向,他被甩在了发卡弯之后。
      李国年真的不懂年轻人。他不懂年轻人的趣味,人家的ID叫“凯申物流总经理”,他就真以为是个总经理。他也不懂年轻人为什么不听他的“启蒙”,搜索枯肠,居然只能想出“极左反攻倒算”。可是在80年代——拨乱反正的时候,解放思想的时候,李国年也是个年轻人,他的上一辈又如何呢?他又怎样看待他的上一辈呢?
      学界批判河殇派的时候,见风转舵的大有人在,但其中没有李国年。
      ——他的确是河殇派,但他并不是个软骨头,只是生于斯时,囿于斯时。如果我们是他的同龄人,我们的见识也未必强似他。反言之,如果他是我们的同龄人,再遇上我们,或许也会成为我们的好朋友吧。
      李国年晚年生活富足,儿孙们承欢膝下,八十六岁寿终正寝,以普通人而论可谓幸福,似乎做公知也没什么损失。可是陈智星和王锦嘉都知道,他已经得到了最彻底的清算。他们这样写东西的人,文章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李国年一辈子都在输出观点,到老来自己信了几十年的“真理”被抛弃,自己呕心沥血的文字被遗忘,这于他个人是何等的悲哀——他会不会到死都活在“极左反攻倒算”的担忧中呢?他晚年研究武侠小说,那时作何感想?虚构的江湖中,又有多少武功盖世的大侠,却敌不过命运、留不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呢?
      陈智星叹道:“时代变化太快了,一代新人刚刚换下旧人,自己也成了旧人。这几年,我注意到现在年轻人的一些看法,也开始跟我们不一样了。再过二十年——或者十年,或者就是现在,年轻一代大概也会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十分拉胯,不可理喻吧。”
      “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王锦嘉抱住了胳膊,“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有好几块浮雕上的人们,立场都是彼此对立的。”
      “——但他们都是伟大的中国人。”
      追悼会的音乐,是李国年自己选的,谁也没想到,那竟然是一首那么欢快、那么昂扬的歌曲——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 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 亲爱的朋友们
      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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