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万万岁》草木欣欣

16、指婚

　　公主府。

　　初秋的凉风吹落金黄的银杏树叶，飘扬在白色帐幔外，我曲膝坐在邻湖的凉亭内饮茶，看湖中渐渐开败的荷花，看幔帐外飘落的银杏。

　　“这茶叶……”我举着白瓷茶杯若有所思。

　　“善大人派人送来昭雪楼的毛尖儿，今晨刚到。”对坐案前的韶光抿了口茶。

　　“他倒是有心。”我的目光落在湖中一对鸳鸯上，露出淡淡的笑，“宫中如何？”

　　“陛下……”韶光欲言又止，我示意他但说无妨后，他才道：“殿下与突勒和亲之事，陛下提议从速。”

　　我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叶相如何说？”

　　“叶相一口回绝，并说殿下的亲事他已有打算。”

　　“众臣如何规劝？”我冷笑道。

　　“诸臣奏请叶相三思，礼部尚书更言：突勒使臣已携聘礼进京。”韶光眉头微皱。

　　“唔……”我垂目，盯着茶案上的两颗茶宠荔枝，“静观其变。”

　　“属下遵命。”韶光拱手。

　　昨日午时，被贬为庶人的平阳王被斩于东市，其家眷五十人惨遭流放。我曾求皇帝留他性命，小皇帝冷声回我：“宫变当夜令阿姐受惊，恐凤体不适，不如休养半月，何必再早起上朝？”

　　自那日起，我便不用卯时起身，从晌午到日落均在这凉亭中饮茶。

　　韶光道：“太后身边亦藏着死卫百人，却知按兵不动。殿下何必将祁公公与众统领暴露，招此祸端？”

　　我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本宫到底是太过鲁莽了。”

　　韶光附和着点了点头，委屈道：“殿下还对众臣说西北戍卫军持虎符前来增援，令朝野忌惮殿下权力，保皇派众臣更是巴不得殿下倒台。”

　　“本宫知道错了。会改。”我垂下眼帘，杯中茶汤清亮。

　　午后，韶光养的信鸽扑扇着双翅划过湖中莲蓬，落于凉亭一侧。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可是宫中传来消息？”

　　韶光打开信鸽腿上绑的小小字条，凝重的面容渐渐舒展开：“叶相提议赐封宋大人胞妹为郡主，和亲突勒。”

　　“思思……”我呢喃，继而从座中起身，因坐的时间太长，腿脚酸麻，险些站不稳，韶光连忙跨步而上将我稳稳扶住。

　　“思思姑娘本从未定亲。”对视后，韶光安慰道。

　　“宋将军乃本宫恩师，其女婚事本该由我尽心安排，如今怎能让她成了替身？”我着急得很。

　　韶光连忙备马，同我一道往宋府而行。

　　站在宋府外，我仍有一霎的踟蹰。韶光知我，蹙眉劝告：“若殿下不想见宋夫人，就让属下前去将思思姑娘请到殿下的跟前。”

　　“无妨。”我将缰绳递给他，“本宫去去就来。”

　　幸好白小蝶未在府中，我正偷舒一口，管事却拱手道：“老爷刚回府，正在澜庭换衫。”

　　“本宫今日造访只为见宋姑娘一面。”

　　“诺。”掌事在前引路。

　　一路鲜花开遍，我却无心欣赏，满脑子皆是应当如何安慰思思，如何承诺于她以令其安心。

　　“殿下？”刚跨入岫庭的圆月门，思思疾步相迎。

　　我向前冲了两步，执起她的手道：“令你担惊受怕了。”

　　掌事离开后，思思屏退众人，欲言又止，我抢先道：“叶相哪里管得了本宫？本宫心意已决，和亲突勒之事绝不会牵连到你。”

　　“殿下……”思思望着我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你哥哥又岂敢违抗于我，是断不会逼迫你的。”我执手相告。

　　“殿下……”思思加重了语气。

　　“不必担心，即便是与叶相杀个鱼死网破，本宫也不会让你受了半分委屈。”我坚决道，直到她两行泪无声留下，我连忙问：“可是宋征他逼迫于你？”

　　“殿下……”有人喊我，却非思思，我转眸瞧去，中原世家公子打扮之人正目中含笑紧盯着我。

　　“二皇子。”我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不懂为何会在宋府瞧见克哈。

　　“殿下千万别误会。”思思匆忙行了两步，却是紧紧护住克哈，“二殿下也才刚到不久。”

　　“你们两个？”我满心疑虑。

　　“殿下有所不知，本王心悦思思。”克哈毫不避讳。

　　“思思也心悦二殿下。”

　　本宫年岁渐长，身边也没几段桃花，最是见不得有情人的缱绻情深，眼睛里氤氲得很。

　　“如此甚好！”我轻捶克哈的肩膀，“何时之事？”

　　“平阳王夜宴时，本王到小院中去找你，恰听见一段高山流水之音，走近了瞧见原是思思在抚琴。所谓一见钟情，竟在不经意之间，恰似你打马走在街道上，想与之朝朝暮暮之人就不偏不倚立在那里。”

　　听他一席话，本宫鼻头一酸，泪珠子唰唰往下掉。

　　“殿下……”思思轻拍我肩膀，语气中带着许多愧疚，“思思无意同您争，可思思也是见二殿下第一眼，方知何为一眼万年。”

　　呜呜呜……本宫被她二人感动得稀里哗啦，抬袖遮住大半张脸，思思忽然跪下，对克哈道：“你我到底情深缘浅。兄长已亏欠于殿下，思思绝不能再亏欠于殿下。你走吧。”

　　我大惊失色，怕克哈走掉，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克哈蹲下身将思思扶起，苦不堪言：“殿下当初弃我如敝履，如今唱的是哪出？”

　　“本宫只想深深地祝福你二位！”我将他俩的手交叠在一处，由衷道。

　　思思露出欣慰的笑，克哈见她笑，眉眼立刻弯弯，嘴唇朝上勾成好看的月牙儿。

　　“姑娘不好啦，老爷来了。”

　　一派和谐的画面应着丫鬟的突然闯入而支离破碎。思思连忙要将克哈藏起来，克哈像个大布娃娃任由她摆弄。

　　“无妨。”我笑道，“你哥哥那处本宫会应付。你们慢慢来，别慌。”

　　我与宋征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中，两边蔷薇花攀着石柱竞相开放，他邀我去澜庭饮茶。

　　澜庭乃他的居所，雅致明亮。对坐庭中，金桂飘香，他缓缓开口：“近来可好？”

　　我瞥他一眼，含笑道：“如陛下所言，本宫受了惊吓，上不得朝，自然是凤体违和。”

　　他严肃的表情慢慢舒展开，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连照顾陛下饮食起居之人都是殿下的心腹，让旁人如何不怕你。”

　　我自嘲地笑笑，转而正色道：“思思之事你恐怕不同意，担忧突勒国离京几千里，路途遥远，生怕委屈了思思。可那克哈却同本宫投缘，本宫以为他是可以托付终生之人。如若你要考验于他，本宫很支持。可既然俩人心悦彼此，便不是你我可以干涉之事。”

　　“二皇子乃纯善之人。”宋征忧心道，“只是突勒国皇后无子，诸王夺嫡，内廷风起云涌，下官唯怕舍妹愚钝，不知天高地厚。”

　　我赞同他，一时无话。

　　宋征又道：“不过我兄妹二人能够效忠于朝廷，是宋氏之福，下官不会阻挠这门亲事。”

　　“你的担忧甚是在理。”我安慰道，“不如本宫认思思为干妹妹，让她以公主的身份和亲突勒，如此一来整个大陈都是她的依傍，你意下如何？”

　　“下官并无此意。”宋征拱手解释。

　　“本宫心意已决。”我微笑道，“既然你说满朝文武都惧怕本宫，你如何敢违抗本宫？”

　　我俩相识一笑，我是释怀的微笑，他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谈话间，外庭传出吵闹声。

　　丫鬟支支吾吾回话，说夫人正等在庭外。宋征点了点头，丫鬟虽欲言又止，却不敢再侍立我俩跟前。

　　“站住。”我沉声道。

　　小丫鬟虽停了步子，双腿却微微打着颤。我温和道：“本宫正想着宋夫人，速速请来。”

　　“殿下。”宋征表情痛苦。我则心情舒畅。

　　“不知什么风将昭和长公主吹到了宋府。”白小蝶快人快语，令我好生疑惑，待她走近，我方闻到一股酒味，才知她白日饮酒，已醉得不知所以，“长公主素来爱与人争，不知可也爱我手中这壶佳酿？”

　　“夫人好雅兴。”我揶揄宋征。

　　“殿下恕罪。”宋征连忙命丫鬟将白小蝶带走。

　　“郎君……”白小蝶忽地跪伏在他腿边，双唇贴着他的膝盖，轻吻了数下，旋即尤带哭腔唱了一曲《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自问打小听的是宫中乐坊的小曲儿，唱曲的人是万中选一，再千锤百炼数载，才敢在我跟前演唱，却从未能听过如此婉转动听的嗓音。

　　我怔怔看着眼前女子醉酒后的风情万种和娇憨可爱，感叹自己当初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敢同她争抢宋征。

　　宋征已拍案而起，不顾身前梨花带泪的美娇娘，只拱手对我道：“内人惊扰了殿下，属实不该。下官恭送殿下。”

　　我收了逐客令匆匆走在出府的青石板路上，逃也似的。从此宋征在我心目中，更是背上了始乱终弃的骂名，许久未给过他好脸色。

　　因着受了一惊，我便再不骑马，只让韶光陪着我走在人群熙攘的东城。

　　夕阳余晖，照在我俩身上，我问韶光：“你可知？一眼万年便是某一日你打马街头，想与之朝朝暮暮的人恰恰就站在街角。”

　　韶光极目瞧去，又匆匆瞧回来：“殿下，我俩都未骑马。”

　　我怒极反笑，转了一个身，仰头低头的一瞬间，瞧见街角站着一名高大挺拔的男子，刚从一匹枣红色的良驹背上下来，缓步朝我们走近。

　　“殿下。”他握着马缰，拱手行礼，再抬头时，白皙的脸颊上微微绽出红晕。

　　我依旧满面春风，含笑望向他：“善大人，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