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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府 ...

  •   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从四月下到了五月暮。

      车轮搅着雨水向前滚动的声音在一处气派极足的大门前停下。映采跳下马车,撑开油纸伞,看着车夫把脚凳放好,又用手试了试稳当,方对侍候在一旁的婆子颔首。婆子见状,忙打了帘子,低首弯腰扶着车里的人物下车,并不敢抬头言语。

      一旁的软轿并轿夫几人早已备好,待映采扶了主子上来,便手脚麻利地起轿前行,过了侧门,一路向东南去了。

      待到一处看着尚新的院落,轿子稳稳停下,映采扶着主子下轿。

      等候在一旁多时的孙嬷嬷恭敬行礼,“大小姐安,奴婢是松安堂的,老太太传话说,外头雨大,左右是到了家里,便不非要今日请安问好,大小姐先安顿下来,切莫颠簸着凉。”

      眼前的人物裙裾稍动,微微屈膝道:“既是如此,也劳嬷嬷回祖母,孙女感念祖母体恤之情,不再虚礼推脱,待明日必往祖母处请安。”

      清冷好听的少女嗓音像是山谷里吹来的风,带着泉水的干净气息,竟是比这雨天还润人心田三分。饶是孙嬷嬷跟着老太太这些年见多识广,也不禁忪怔了片刻——语气腔调,十足得像她母亲。

      毕竟是历练多年,孙嬷嬷内里波澜起伏,面上却仍礼数周全,“奴婢遵命。”

      “嬷嬷慢走。”

      宋府里路上的青石板还是初建府时铺上的,多年行走摩擦间已经光滑了许多,尤其是雨天里,潮湿的青石板远远看去竟像是青灰色的镜子一般,清晰地映出这府上的人物故事。

      待转了弯,孙嬷嬷停下,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缓缓呼出一口气,心中一动,“竟是十多年了……也不知这次是吉是凶。”

      想罢,便不再耽搁,提脚往松安堂去了。

      这边,映采扶着主子走向院子。

      行至门前,面纱未摘,宋意驻足看向门匾。

      明懿阁。

      倒是个难当得起的名号。

      进了屋里,丫鬟婆子们向宋意行礼请安,宋意轻飘飘看了一眼便摆摆手,她不打算立什么规矩名声,便让人散了。

      她不太在意这些,总归,过不了多久就要赴京城金陵了。

      作为镇北侯府家的质子。

      说来也奇,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愈来愈小,竟是有欲停之势,却在宋意到府上这天,半夜突然风雨大作,到了清晨总算停了下来。

      “映采。”宋意懒懒地唤了一声。

      在外间屋里刚泡好茶水的映采忙去给主子把帷帐挂了起来,小姐睡眠向来都准,也不喜别人叫着起床,她只在外面候着便可。

      梳妆更衣罢,宋意带着映采顺着曲折的游廊,往松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宋家祖宅已有百年历史,曾几次修葺扩建,三十年前的那次大修大建甚至隐隐突破规制。后来,面积不再扩大,便在内里下了诸多功夫,宋意看着眼前高低错落的花枝花树,品种各异,花期不同,便是一年四季都时时不缺景致。

      宋家祖宅里人并不多,叔伯长辈大多任职外地,余下的皆是妇孺,今日请安,松安堂上有谁宋意心里大抵也有个谱,左右走个形式罢了。

      转过了最后一个弯,松安堂院子里那颗参天古柏的全貌映入眼帘。门前的婆子见大小姐到,忙去屋里通传。

      进了堂屋,宋意向老太太并各位姑嫂行礼。

      众人探寻的目光自然落在宋意身上,少女身形逐渐抽条,比之同龄的官家小姐要高挑颇多,湖蓝烟罗裙下包裹的身躯已能看出玲珑的曲线,皮肤光滑嫩白,恰如顶好的羊脂玉。两弯黛眉不似江南女子细细蛾眉,而是颇为明艳的远山眉。眉下,便是最引人的那双眼睛,微翘的眼尾,黑白分明的双眸顾盼生辉,当真是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朱唇皓齿,谁看得都要暗叹一声美人。

      “好孩子,起来吧。”老太太李氏招呼宋意上前,问了行程旅途,又问了明懿阁住着可否顺心,语气颇为亲和。言罢,便让她坐在下首。

      宋府家大业大,旁支诸多,加上多在各地供职,所以亲戚之间并不格外亲近,家风与其他府上相论要肃穆许多。

      宋意自然不排斥这样氛围,垂眸饮茶间不带痕迹地观察堂内众人,微叹其确有百年大族的气势。

      宋家在前朝便是豪门望族,门生子弟入朝为官者众。是时,末代灵帝重逆无道,加上三年大旱,哀鸿遍野,生灵有倒悬之危。江北侯霍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纠结人马,一路过关斩将,许是前朝气数早尽,抑或是宋家鼎力相助,不到两月这天下便更名改姓。战后论功行赏,当时的宋家家主被封为镇北侯,世代沿袭。

      如今看去,内眷皆举止有度,孩童也落落大方。

      老太太向来不愿在请安上消磨时间,未几,便让各房早早散了,独留了宋意叙话。

      待堂内人物散尽,宋意起身随老太太进了内屋。

      掀了绣着桃树寿字的帘子,入眼便是挂在墙上的一篇《江都词》,正是当代大儒裴尚江所作,文雅却不失豪情。檀香炉子里的青烟许是在阳光照射下,显得上升得格外慢。

      “坐罢,秋明,将我那龙井取来。”老太太淡淡道。

      “是。”

      “昨日你来,在城外可曾遇见什么人没有?”老太太看向微微低头的宋意。

      日头似乎上来了些,宋意眯了眯眼睛。

      早知祖母会问起这件事,只是没想到这样直白。除了映采几个心腹,这一路马车仆从皆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瞒她定是瞒不过的,索性实话实说。

      “回祖母,在城门外遇见了商队。那商队头领为救一老人撞到了孙女坐的马车,孙女并无大碍,便谢绝了商队的好意。”

      “如此说来,那头领相貌堂堂,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意儿你说是也不是?”老太太言语和蔼下来,像是祖孙和乐的样子,接过秋明递来的茶,轻轻吹了吹,茶汤清亮,只是这五月里并不是喝龙井的好时节。

      “热心肠许是有的,但孙女未曾下车,不知头领是何相貌。”

      老太太手上一顿,又打量了几眼这个她多时未见的孙女,大程虽然民风开放,但她的人回禀说那商队是名声远扬的浪荡子顾季知领头,言语之间的熟悉感不知是顾季知浪荡所致还是二人确实熟知,才报了过来,由她定夺。

      老太太见她神色未变,缓缓说道:“这自然不错,我宋家家规虽称不上严苛,但规矩从来便是规矩。宋家人不管旅居何方,行事明里暗里从来便让旁人挑不出毛病。在外须知脸面气度缺一不可,你初来扬州,这些日子便跟着孙嬷嬷,多看多学。”

      “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老太太呷了一口茶,看向墙上的《江都词》,目光逐渐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漫长岁月前快要被遗忘的光阴。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老太太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上个月云南王府的娴福郡主入京,进了长乐宫做二公主伴读。圣旨虽未到我府,想必也不会太晚。你赴京后下落也未可知,四公主年纪尚小,便只得去大公主或三公主身边,大公主是皇后所出,性情温婉。三公主是如今最受宠的贵妃之女,为人张扬,却极受皇上喜爱,破例独赐宅居住。京城人事纷杂,你留在府里日子不多,心里要有个章程。”

      “孙女自当处处留心,还望祖母不吝教导提携。”宋意起身向老太太拜去。

      “起来吧,你是我宋府的嫡亲大小姐,镇北侯和安平郡主的女儿,即便是去了京城,数遍官家,同龄者身份地位怕也没有多少比你还要显赫的。我老婆子与京中几位老夫人还有联系,自会为你上下打点,在外虽说身为质子要谨慎行事,但也不必一味受气委屈自己,这府里众人便是你的底气。金陵繁华,却惯是会捧高踩低,愈是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便愈受人轻视。”

      “孙女多谢祖母照拂。”宋意又是一拜。

      老太太虽然面上冷清,但究竟是个心疼儿孙的人,府里多出将军,也由不得她伤春悲秋,能为宋意考虑到的她都部署完备,到了京中,就看这孩子造化如何了。

      交代完这些事情,老太太便让宋意回去了。

      出了松安堂,宋意心中微沉,倒不是因为质子之事,老太太问到在城外遇到顾季知时,古井一般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她立时出了一身薄汗。好在之前料想老太太会问及此事,心里早早有了预备,才让这真假半掺的话过了这一关。

      不对,宋意转念一想。

      以老太太的人手眼线,早知道此事她礼数周全,问题答案便已知晓又何必再唤她问答多此一举,但凡她有点脑子也不会进老太太问首领相貌那显而易见的圈套……

      老太太怕早就知道了她和顾季知的关系,宋意心中微凉,他们行事颇为隐秘,在镇海父母皆不知此事。此回问她,不过是看她反应如何,能否在外人面前滴水不漏。

      久闻老太太早年带领五百将士死守城门,在前线运筹帷幄胜过军师,培养出诸多心腹,手眼通天,如今看来,名不虚传。

      和暖的风从屋檐上滑落,穿过庭前丫鬟婆子抬着的数坛牡丹,耳边响起老太太语重心长的那句话——

      “宋家人不管旅居何方,行事明里暗里从来便让旁人挑不出毛病。”

      在回廊转弯,日光正好打在宋意精致的侧脸上,她想不通祖母为何没有挑开言明,反而暗示她做事要滴水不漏。虽然祖母默许了这种行为,却也还是在侧面敲打她,以后交接怕还是再要多加小心。

      一只粉翅蝴蝶从眼前忽闪着飞过,她抬头看去,想起在驿站的那一日,要说露出马脚,怕就在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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