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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彼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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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冷静一点——”
“现在下来,马上!到车里来——太荒谬了!”
“我说了我不——”
“现在!!这是为了我们全家人——”
“全家人?那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德拉科握着手机靠在墙角,话音落下后双唇用力抿住。从小到大,他都无法承受父亲发怒时透出的那股冰凉的距离感。卢修斯从不容许怒火将自己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也就意味着他总在最失控时显示出不由分说的高傲。此时,他便是以这样冷淡的、带着嘲笑的语气在通话当中与他的儿子对峙着。只是这一次,德拉科不打算再后退了。
他用脚跟抵住墙角,面对空无一人的学校二楼走廊,眼皮没颤抖一下。
“…你太年轻了,德拉科,无法在这样的事上拥有什么意见,你刚刚所说的正证实着这一点。”卢修斯语气里的讽刺很重,利剑一般穿透德拉科的心脏。曾经,他会为这样的话感到畏缩;然而现在,他却不不会再被影响了。
双拳已然握紧,决定一旦敲下就只属于自己。
“这是保护我们这个家最好的方式,德拉科……”
这时,卢修斯怪异地放轻了声音。德拉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父亲劝服人的又一个招数。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放,把自己放软以避免更大冲突带来的威胁。他深知父亲这一套,也曾将它视作值得学习的为人处世技巧;现在,却不知怎么为它感到反胃,甚至觉得荒唐可笑起来。
“我们可以更好地保护你,你可以按计划那样读书、生活下去……”
“你已经失败了,父亲。在这件事情上。”
德拉科冷冷地说。对面顿时没了声响。
“以及那不是生活。”德拉科又说,“这时候离开,我们就是永远的逃犯——”
“你根本不知道你听起来有多幼稚!!”
卢修斯的声音忽然大了许多倍,以至于开始嘶哑,“我们现在走!现在!你母亲已经收好了所有东西——
“过后说吧,父亲。”
“德拉科——”
“下星期我会自己回家的。”
“德——”
“挂了。”
说完,德拉科一手按下了挂机键,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一扇白色木门。
右臂因为紧握手机而绷直着,心底却垫着一块从未有过的平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低头点开屏幕上的邮箱图标,看了眼自己一个小时前发出的邮件。
哈利没有回复。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并意料之中让他轻轻刺痛了一下。但他都已不再在意。
「未来是什么模样?
他们都将不再退怯,不再否认,不再自欺。」
幼稚吗?
当然。这会是德拉科做过最幼稚的一个决定。
但是……
德拉科向前迈步,一边装好手机,一边理好了垂到眼前的金色发丝。校长室的白色木门就在眼前,他站停在那儿,敲门之际微微动了一下嘴角——
这是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轻笑,宛如赢了一场独自下了许多年的象棋。
这会是他做过最幼稚的一个决定。
但是……谁又让它是从童话当中走出的呢?
“咚咚咚——”
敲门三下,苍老的声音从屋中应答。
邓布利多本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抬眼望见推门走进来的斯莱特林男孩,右手停在了笔记本上。他和参与离校生合影的其他老师一样,都目睹了草坪上突发的一幕。
德拉科对上校长的视线,稳住呼吸,步步向前。
“很高兴见到你,德拉科。”
邓布利多放下手里的钢笔,两手在桌面上相德拉科无论再怎样对其他师长不屑一顾,都和所有同学一样,对这位老人抱有着本能般的尊敬。
起先,他惯性低着头,冷不丁发现邓布利多手下按着的是一页类似于购物清单的东西。这在校长办公室肃静的氛围中十分突兀,以至于让德拉科产生了一瞬间的失真感。
“……但是你,你想要真实。”
恍惚中,北方大地那位女巫的声音幽幽飘入脑海。那时,德拉科还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她看到的那些真相。但它们也许一直存在。
“抱歉打扰到您了,先生。”德拉科将神智抽回到现在,声线因此变得厚实。
“完全不会,我的孩子。”邓布利多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的学籍已经被移除了,是吗?先生?”
“不错。你父亲周五的时候就完成了所有手续——”
“我想知道,它是否有可能被恢复?”
德拉科仍然不太敢抬眼,只能通过房间中安静的时长来推断邓布利多的反应。这个时长并不短,他因此猜想对方即便不惊讶,也算是意外的。
“.....你父母知道你来找我了吗?”一会儿后,邓布利多问道,声音还算温和。
“知道,但他们不喜欢这个主意……我是说,主要是我父亲。他想要我离开。”
“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
平静的语调像是透明的一潮浪,拍打在德拉科胸前。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望进那双饱经风霜——却仍旧蓝澈的双眼。
……
格兰芬多宿舍里,哈利忐忑了整整一个下午。
晚餐时间很快就要到了,他却连渴了都想不起来喝水,更别提有什么进食的想法,好像再往身体里塞入任何东西,都会和满腹的情绪搅裹在一起,让整个身体变成堵塞住的钢铁管道,随时面临着崩裂的风险。
他不知道德拉科这是什么意思。有话要说?来见我?他要说什么话?他们为什么要见面?
这不该发生的。今早远远望见那一眼就该是他们最后一面——哈利接受这件事,他什么都接受。他准备好了所有的悲伤,准备好了今晚入睡之前可能会有的抗拒与不舍。他只是想在一切结束前再牵一次德拉科的手,借着梦境再真真切切看他一次。他知道怎样做那样的告别——果决的,无人知晓的,独自承受。无所谓沉重,无所谓疼痛,他都可以挺过去……
可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德拉科说要见他——发邮件说的!毫无征兆的讯息像是跳伞时崩断的绳索,让毅然的勇气立时显露出了危险的原貌。他想去赴这个约——那是身体每个想要奔向对方的细胞齐力呼出的呐喊。但他更怕见到德拉科,在这个唯一的、真实的世界近距离见到……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是否能够控制他的情绪。和家人离开是对德拉科来说最好的选项,他因此必须忍住,什么也不能说,不能挽留。到最后,挽留对方的武器只有另一个世界的相爱。但那是场梦,他又如何能用一场梦来做自私的要挟?
如果德拉科知道自己是谁——那么这场见面除了告别还能指向什么?他无法接受这个。但若德拉科不清楚自己是谁——那么以他们在现实中的关系,又能说些什么?道个歉?把五月十八号发生的事做个了解?哈利更加无法接受这个——当一切的句点只不过礼节似的彼此敷衍,而他满腔都是想要拥抱的欲望,除了逃走和释放之外所有的区间都是痛苦。
「来见我。有话和你说。」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当一个人被过重情绪缠裹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会变暗。哈利焦躁不安地坐在书桌前,一手握着收到那封邮件的手机,另一手不断抠着座椅上裂开的一个木缝。纳威去洗澡了,罗恩躺在床上看了已经不知多久的赛车视频。终于,他还是没能忍住,转头看向最好的朋友,肩膀无意识缩起。
“罗恩。”哈利忐忑不安地喊了一声,得到了对方不足两秒的无心一瞥,还有模糊的一声“嗯?”
“......马尔福说他要见我。”
对床上,心不在焉的男孩愣了一下,紧接着像是受惊的家猫一样,腾地一下翻了起来——
“什么?!”罗恩瞪大眼睛,两手向前撑住床板,双腿向后蜷曲——看上去还真像一只猫,还是预备捕猎的姿势,“他什么时候跟你说话了——他怎么告诉你的?!他想干什么?什么——”
“慢点!慢点!”
哈利急忙摆手让他冷静,自己却因为说出这事而心跳砰砰加快。他并不觉得罗恩是讨论它的最佳人选——赫敏、唐克斯、小天狼星,他们都能给出更有价值的见解。但此时他实在乱到无法看清任何去路,而换个角度想想,罗恩这个最不容易被自己情绪左右的人,或许能在此时给出一些最直接的、完完全全属于这个世界的想法。
毕竟在罗恩脑子里,德拉科和他们完全对立。而在梦境之外,这原本就是一成不变的现实。
“你在……你在说什么啊?”
罗恩呆坐在床上,一副听闻了外星人降落地球的表情。哈利叹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滑到那封邮件,伸出手去示意罗恩自己来看,手腕无力下垂着。
三十秒后,罗恩站在哈利椅子面前,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白色光亮照在他的五官上,眯眼皱眉时连那些鼻子脸颊上的雀斑都是困惑的。
“他……”罗恩喃喃开了口,仍然抬着手机,“他不会是要和你决斗吧?”
哈利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解释。或许他只是想要有人分担一点自己的难受——然而这确确实实不是能够分担的东西。这毕竟只关乎于他们。
他们。
多无助的说法。
“他说了,他想和我说话……”
“说话?我还从不知道马尔福能说出侮辱或是嘲笑之外的话。”
罗恩把手机还给了哈利。后者微微张唇,想要反驳,又疲倦般地合上。
一股微弱的悔意漫上心头。这和他向小天狼星和唐克斯坦白自己感情时的那种感觉一摸一样:如果那个人和自己见面只是为了告别,只是为了结束,那么别人又为什么需要知道?清除自己的记忆已经够难了,他不愿再听到别人的过问,或是无用的、担忧的眼神。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再然后,罗恩侧身靠在了哈利的桌边,抄起双手,瘪了瘪嘴。
“我认为你应该去。”罗恩说。
哈利抬起头来,惊讶地仰视着他。
“如果你能把他打进医院一次,我并不觉得你会有特别大的危险,”罗恩这么解释道,瞥见哈利皱了下眉,又接着说:“你需要把这事做个了解,哥们儿。再这么下去,你下个学期还得满脑子都是那家伙——还不如现在谈谈呢!”罗恩抱着手打了个颤,像是为说出这话感到不适,“在他离开前把这事处理了吧,我猜赫敏多半会这么说的。当心点就行。”
哈利沉默着低下头去。
他按亮手机,又看了一眼那封邮件上简短的两行文字,接着将焦点移到了发件人的姓名之上。
“好吧。”最终,哈利还是点了一下头。罗恩见状,补上一句“小心费尔奇”。
手机屏幕变黑。哈利闭上双眼,听着好友离去的脚步声,心脏不断收紧。
……
「分离需要多久?会否长过相遇?遗忘艰难之时,他们该将什么铭记——又把什么抛却?」
夜晚十点半,一个格兰芬多学生扔下校服黑外套,单穿一件白衬衫,披着月色潜出了宿舍大门。
背对宿舍红墙,他在小草坪上越走越远,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费尔奇,避开弗雷德和乔治透露过的、监控摄像的覆盖区域,经过校医翼前的石板小径,向拉文克劳宿舍的方向走去。
德拉科显然和部分不守规矩的格兰芬多一样,清楚学校各个角落的构造。哈利曾听双胞胎兄弟谈起过,他们研究烟雾弹和各类发明时用的就是拉文克劳后门那块地。那是校园里最隐蔽的地方,没有窗户可以瞥见,也远在监控和费尔奇通常巡逻的范围之外。
想到这点,哈利更加忐忑不安。
心跳在愈加接近之时越来越快。他想要加快步伐,尽快结束这番折磨,又不由自主地把它放慢,甚至于拖出了一种沉重的感觉。
他还是害怕见到他。怕自己的心跳,怕无可回避的告别。他从来都不擅长于告别。
夜色深得像是要将白日存在过的痕迹全都抹去。那些耀眼的、令人不敢触碰的回忆和零碎的星点一样,在空中摇摇欲坠。即使没有飘来的乌云,他们也无法与梦中时常出现的银河相比。但今晚的月亮很圆,也很亮。薄云偶尔飘来将它遮住,又在片刻后漏下它的银光。
哈利就是在这样的浅淡光芒之中,看见了红墙背后站立着的、形单影只的德拉科。
拉文克劳宿舍在校园的最西边,后门处有一个L形的转角。砖石墙壁刚好遮住了那块罕有人至的小空地,另外两边被花揪树稀稀疏疏围住。它们正值花季。嫩白色的圆形花瓣落在德拉科脚边,不时被风吹动。
肺部缩水在了那一秒,所有氧气都被排空。
哈利穿了软底的运动鞋,踩在柏油路上发不出任何声响。他躲到了墙壁转角处,悄无声息地往剥夺他呼吸的那一幕再次看去——
夜色环绕中,那个高瘦的男孩正侧对着这边,仰头望着天空,浅灰色双眸对上银白色的月辉,泛起一道纯净到有些漂浮的光芒。
哈利觉得自己再没勇气迈出一步。
从他们相遇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在现实中观察这个男孩。
德拉科的背很薄,这让他在穿燕尾服那样的礼服外套时总显出一种刀削般的挺拔感。十九世纪过于正式和苛求形状的装束总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直到这会儿,哈利才将那样的德拉科和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孩完全对上。
校服黑外套,白衬衫,银绿相间的细长领带。这么久以来,他明明最常以这样一副模样出现。此刻,哈利就望着它——它曾透出过的慵懒与张扬,冷漠与悲戚——心里狠狠一阵揪疼。
乌云把月亮遮盖了,银光从德拉科的脸上消失。又过了一会儿,他把视线从月亮上移开,侧身望了一眼格兰芬多宿舍的方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眼里的光亮暗淡下去。
柏油路上的反光也消失了。德拉科沉默片刻,双手插进裤兜,向另一头的围墙缺口迈步——
“马尔福。”
哈利的声音凭空响起。
德拉科猛地定住。
他怔怔望着脚下的路,不知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直到背后脚步声步步靠近,德拉科转过身——第一眼望见了哈利鼻梁上的眼镜,又望见那背后荧绿色的双眼。这时,他才确知自己并没有在做梦
他知道梦里的内容不会是这样。
“……你……你真的来了。”
梦呓一般,德拉科看着哈利向他走近——停在刚刚好听清讲话的距离——眼神涣散着动了动嘴唇。
“嗯,”哈利简单应了一声。他无法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况下说出更多的话,“找我什么事?”
别哭,别丢人。别哭,千万别哭……
“我……”
德拉科明显忘词了。他站在哈利面前,两手已从裤兜里抽了出来,放在腿侧不知所措地蜷曲着。
哈利一直垂着眼,抿紧嘴唇不让任何情绪泄露。眼角余光里,德拉科的手和不久前他在柳林中抚摸过的一样的修长。他于是索性把自己的头别得再开一点,以此避免看到德拉科任何的部位。
这势必在对方眼里被误解成了厌恶或是不耐烦的信号。奇怪的是,德拉科却好像因此站稳了脚跟——记起他原本要说的话,邀约到此的意图。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向哈利走近半步。
“我要说的是……我……”
忐忑的语气与邮件中的直截了当截然相反。哈利听见他这样,心里不知怎么开始发慌。他快速瞥了一眼德拉科的脸,只见对方也已把眼睛垂了下去,垂得很低,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讲要讲的话想起来。
“我很抱歉,对于所有的事。”
终于捋顺了舌头后,德拉科稳住声音说。
哈利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像是落入海底的巨石。
所以这是告别。
和罗恩说的、自己猜想的一样,是个了结。
哈利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叠加起来便成了面无表情的麻木。
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出?在梦里结束不好吗?然而既然德拉科已经开了头——哈利麻木地想——或许自己就该把该说的话也说了。别的不提,就当作是礼貌。就这样吧。就什么也不求。
“我也是。”哈利低着头说,“对不起。”
德拉科听见这话,反而愣怔住了。他抬头去看哈利,一会儿过后想起自己住院的那大半个月,还有脑后早已不再作痛的伤口。“不,那没什么……”他快速摇着头,不愿哈利误解了自己的意图,“我是说,你不用——”
“我知道你要转学了。”
话没说完,哈利抢先打断了他,速度快得让人措不及防。德拉科于是接连愣住了第二次。他设想过哈利的许多反应,却没有料到这个——尤其当对方的声线不知为何变得沙哑。他太熟悉哈利的声音了。
“不……我不走。”德拉科又摇了摇头。
哈利的睫毛颤了一颤。他抬起双眼,望向嘴唇抿成一条线的德拉科。两人终于对视。
单是这么一眼,德拉科便把好不容易梳顺的词再次忘光了。
“你……不走?”哈利盯着他问。
排练一下午的话在见面之时于脑海之中烟消云散。德拉科紧张得喉咙发紧——此时哈利眼神专注,甚至带了炭火般的微烫,叫他不由想起梦里那个人;困惑与混乱于是加了倍地叠加,唯一束缚它们、维系自己稳定的,只有心中难得坚定的意愿。
它像一根银蓝色的半透明绳索,从灵魂深处伸出,向着朦胧中看见的岛屿牵引、拉紧。而他是大洋之中漂泊太久的独木小船。风浪再大,也要到岸。
「再不畏惧孤独,再不奢求相依。」
“我不走……”
德拉科放低了声音,望进那双眼睛比极光还要明亮——也因此比那还要让他感到希望的绿色。从始至终,他向往的都不是其他什么人。
“我不去德国。父亲想让我们去……但我不去。”
德拉科慢慢地说,哈利便安静地听。
“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但,我不想去,是因为我……我……”德拉科轻咬下唇,握紧双拳,指甲嵌进掌心,“我想过喝点酒再说的……但我想清醒着说,完全清醒着。所以我没有疯…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并不是完全的真话,因为他已经逐渐听不见自己了。耳朵咚咚作响,里面的脉搏汹涌冲撞。就算是喝多了,也不会比这更让人眩晕。
“我一直……我一直有在梦到你。”德拉科说。
如果他的听力再好一点,且没有被满耳朵的热血影响的话,他一定就能听见哈利的心跳漏了一拍。但结果就是,他并没有听见。“我是说,那也不完全是梦,我不太分得清楚……但事实是……事实真相是……”
德拉科努力抬起头来,对上哈利直面他的目光。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不是'我不讨厌你了'那种喜欢,我指的是……那种喜欢。如果你能明白的话。”
哈利不知怎么回复。
事实上,从德拉科说出他不去德国那刻起,他便觉得眼前看到的一切、耳中听到的一切都变朦胧了。他仍然望着德拉科,一刻也没有移开过视线,意识却仿佛沉入了深水之中,左右都是水流与烘暖一切的阳光。因此,他无法分清德拉科后来讲的话模模糊糊究竟是因为他吐字迟疑,还是自己本来也就听不太清了。
“…我理解……如果你觉得恶心的话……”
德拉科接着说。
“但我必须要说,必须说出来……”
“我不会离开这里,至少大学之前不会。所以……所以如果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说的是真的,不是疯话……让我试试……”
哈利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他刻意把头低下,为了掩饰自己必然已经开始发红的眼眶。而这多半被德拉科解读成了回避的信号,因为他很快往后退了半步,语速变快了许多——
“或者——或者你要是觉得太被冒犯,没关系的,我不会做什么。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德拉科重新站稳了脚;没再向前,却也没再退后。“我知道我很糟糕,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至于汤姆·里德尔,还有你教父……”德拉科抿了抿唇,还是无法面对这个,“对不起……我不知道……我……”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嘴巴,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他重新正视低着头的哈利,目光和语气都平缓许多。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德拉科望着哈利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的样子,想起某张牛皮纸上的字迹。那是一个十分蹩脚的故事,如果不是考虑到将它递上来的人,他根本就不会把它看完。
到最后,他还是不太喜欢童话。
“它写得很差,但里面总算还有点道理……”
他垂眼回忆着那张纸上的字句。
“我想,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么至少应有那么一点点的勇气,去追寻。即使那意味着……意味着……”
“意味着你将滚下楼梯,把自己摔成一滩烂泥巴。”
心中想到一半的话被凭空接上。
轻盈地,没有丝毫偏差。
德拉科愣了一下,嘴唇仍然张着,抬眼望向哈利。
此时,黑发男孩已经沉默了太久,说话的声音透着融雪般的干净,却不可避免地掺带沙哑。
他低着头,抬头蹭了蹭自己的鼻子下方。
“那故事也并没有那么差……不是吗?”
哈利轻轻地说,之后像是被什么事逗笑了,右手半遮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就这么笑着,同时感到眼角滚落了什么温热的东西。心跳不知什么时候完全变得缓和,甚至在晚风拂过之时变得温暖起来。他用手擦去那滴落到一半的眼泪,勾起嘴角去看德拉科的反应。
德拉科看上去完全呆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哈利,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动弹,眼神紧缩又涣散,看上去像是灵魂出了窍。
哈利把手放下,肩膀终于完全松弛。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浅笑着接住德拉科先是震惊——后来变得困惑——紧接着又忽然晴明过来,并因此变得更加不可置信的目光。
“你……”
德拉科睁大眼睛把哈利看全了,片刻之后动了动双脚,脑袋后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
再然后,他向前迈进半步——仍然不可置信着——注视着面前的黑发男孩,唤了一句:“哈利?”
哈利的嘴角更弯了,同时又有点想接着流泪。但他没有允许自己再将情绪宣泄下去,而是认真、明确地点了点头,轻声回答:“是我。”
德拉科彻底混乱了。
他怔怔地眨了两下眼睛,右手抬起一半,又退怯般地放下。
“不是……你……”他语无伦次地支吾着,在哈利看来笨拙得有些可爱。
原来他真的不知道。
“你……”
德拉科又眨了眨眼,眨得还有点儿用力。
“你……你一直都知道?”他终于想起了一句完整的问句,却见眼前的男孩摇了摇头,轮廓被清浅的银色月光的勾勒分明。
“也不是一直。之前是猜想,最近才确认的。”哈利实话实说。他对上德拉科依旧未能缓过来的迷离眼神,切实疑惑地问:“你难道没有想过吗?”
“当然有!”
德拉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当然想过。许多许多次。在见到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刹那,在琴房里忽然多出一人的诧异之余,在无数无数个曾经辗转反侧、惶恐而愤怒的瞬间。他是那样熟悉哈利·波特——这个他今夜鼓足了毕生勇气也要来见的人,又怎会没猜想过?
又怎会不知道?
“我当然想过,很多次……但是我……”
“你不敢。”
哈利观测着他的神情,替他补完了说不出的话。
德拉科点了点头,身体终于开始放松。他略显拘谨地将哈利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又望回他的双眼。
此时此刻,那双绿眼睛旁的眼角也是上扬的了。
“是……我不敢。”德拉科承认。
他怎会胆敢这样猜?这是他用了多久才学会的勇气,即使终点与起点之间的距离其实很那样近。
哈利看上去并没有要嘲讽他的意思。这部分也许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也并没有那么无所畏惧。
“我想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他想起梦境开始第一天,自己因为面前这个男孩的出现而睁大双眼。即使那时的童话世界看上去再怎样流光溢彩、眼里可能有的玻璃碎片再怎样影响深重,他也总该明白无论有多少个时空和世界,德拉科·马尔福从来都只会是一个人——那个凭一己之力,搅乱了他平静中学生涯的人。
“我是知道的,”哈利说,“只是我……我……”
“你不信。”
这一次,倒换德拉科来替他接上了。
是。直到现在都不太相信。
哈利认真注视着眼前这个人,感到夏夜的温度终于变得惬意。没有了童话世界的梦幻和燕尾服的衬托,德拉科看上去就是那样普通的一个男孩。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让哈利感到周围的黑夜、树丛与校园红墙都无比鲜活起来。它们在月色如水中搅出一片银白色的漩涡,而漩涡中央,就是他许愿无数次、想要见到、想要去爱的那个生命。
“德拉科……”
许久之后,哈利轻轻开了口。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抬起眼,那双浅灰色的双眼也正望着自己。
那就是他所向往的一切。而德拉科在短暂的反应之后,冲他张开了双臂。
哈利笑起来,听着耳中响起的遥远歌谣,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而他是他的彼岸。
亦是他的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 Music - "Falling" (Joshua Hysl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