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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天鹅海(诗篇) ...


  •   “就这样,他们穿过那道玻璃做的小门,走进我们中间来。”
      传话时,门口的风信子这样对身后的牡丹花说。他们一个传一个,将这件新鲜事以最快速度传遍了整个温室。睡莲说他们有个脏脏的包裹,定是前来摘花的。棕榈和梧桐说他们很矮,和小矮人差不多高。水蛇和螃蟹之类的动物们注意到了其中一个的金色头发,便说他是中了巨人咒的野山精,麝香草却又说他比山精穿得简陋多了,因此是位雏菊中的安琪儿——
      “但是他们没有翅膀!”
      “说不定藏起来了!”
      “破破烂烂的——说不定是先生的最新劳工!”
      “怎么可能!他们看上去那么弱小……”

      所谓“先生”,指的当然就是死神本人。这片花园里,每一株植物都代表着一条生命。他们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离世太久以至于记不得人都长成什么样。那些还活着的都因匆忙而沉寂,剩下的于是七嘴八舌,传了半天也没讲出看见的究竟是什么生物。等传到最深、最黑角落里的昙花,描述已然变成了“两颗会动的莲藕,头上盖了草”。
      昙花睡得很沉,压根没有听见。因此,当她被轻轻拨开,朦胧中动了动花瓣,便看见肉色的手掌近在跟前。
      “哦,是人类……”
      她迷迷糊糊地想,又把花瓣抱紧,睡了回去。
      ——你看,她安静的时间实在太多,也就记得更多事情。

      哈利拨开纯白色的昙花,在最暗的角落之中,瞥见了一抹金黄。
      他顿了一下,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德拉科。他们默契万分地对视在一起。
      就在那刻,哈利觉得,德拉科几乎就要微笑起来。
      “是它吗?”他的男孩问。
      “我想不会错。”哈利说。

      泥土凹槽里,金黄色的球体格外亮眼。它的表面十分光滑,形状大小都和平常的苹果一摸一样。凑近去看之时,哈利甚至能在上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扫开上面的泥巴,哈利万分小心地捧着这颗得之不易的果子,退后站直了腰。
      金苹果沉甸甸的,也就意味着里面没有半点空心。德拉科从自己的行囊当中翻出一条灰色的围巾,又找到一件绵软的毛衣,接过哈利递来的战利品,一层又一层将它裹好。接着,他又翻出一条搭帐篷时用到的绳索,将保护层牢牢固定。
      哈利站在一旁,见证德拉科把裹好了的金苹果放回他的袋子。那也是他们唯一剩下的袋子——因为哈利的早已在刚才下坠之时掉进火中,连同那根冬青木魔杖,在旅途的终点之前烧得一干二净。
      万幸的是,那个银哨一直都放在德拉科那里。

      “准备好了吗?”哈利问道。
      德拉科对上他的视线,认真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点头。

      那首写在星星上的诗,终究得以印证——

      「Ephemeral shine of Luna covers,
      Thirty-three years of Nights and Days.
      (瞬息的月光,笼罩三十三年之日夜)
      Till the Forbidden Fruit’s buried beneath the Sun,
      On the Sea, of forever lasting Faith.
      (至禁果沐浴阳光,在信仰永恒的海上)

      For where may the Gold lay?
      (黄金何处去寻?)
      Ships approach the Bay, Memories stored in Safe.
      (商船开进港口,回忆藏在安全的地方)」

      ……

      落日之前,德拉科和哈利穿过温室末端的隧道、走过一段绿林环绕的山坡,来到海边。

      海边。

      深渊烈火之后,这是多么让人恍惚的景象。

      德拉科牵着哈利的手,站到崖径边。呼啸的海风迎面吹来,吹乱他们的发丝,又向身后的山毛榉与栎树武断冲去。树叶沙沙作响,流动的空气洗净了嗅觉中残余的烟火焦味。
      呼吸渐渐平复。

      浪声回荡在脚下数十米处。远方,天色还未开始变暗,一座淡灰色的、海市蜃楼般的岛屿因此得以显露身影;即使它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像是遗落海面的沉船碎屑,在波光闪烁的尽头若隐若现。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出神间,德拉科听见头顶传来“噶、噶”的叫声,像是鸭子的声音,又比那要更加优美、清亮。仰头向上,只见蓝得惊人的天幕之中,几只洁白的天鹅结伴飞过。它们展开丰满的羽翼,挽着海风,高歌着、滑翔着,飞向海的尽头,望不见的东方。
      那是候鸟们的温暖他乡,严冬中的栖身之地。那是孕育太阳的土壤,尘世之外、初生的岛屿。
      天国花园——经名“伊甸”。无论现实世界的人给了它怎样的叫法,此刻,它就是男孩们要去的彼岸。

      山崖底下,不远处的沙滩边,一艘不算大、看样子却足够结实的渔船正稳稳停泊着。再看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它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人。他穿着水手的背带裤,正围着船转来转去,像是在做检查。
      亚夫丹尼得斯很守时,两个男孩也是。

      德拉科放眼去找下到沙滩的路,没花什么功夫,就看清了右手边一条狭窄却又十分顺畅的小道。他于是转向哈利,望见对方被刮烂的裤子还有腿上的伤口,随即取出魔杖,用力想起两个咒语。
      “Episkey——”
      “Reparo——”
      咒语书随着哈利的行囊葬身火海。德拉科记不清确切的手势,因此未能完全治愈那些刮伤,但好歹也让它们不再流血。紧接着,他又开始处理自己的伤……
      “她在这儿了。”
      哈利低语道,望向天鹅刚刚飞过的地方。
      一只雪白的猫头鹰盘旋在那儿,绕了一圈又一圈,迎着海风低低滑翔着。

      整理完毕,德拉科直起腰来,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崖径的风向来永不停歇,它们时时掀起浪涛的汹涌澎湃,也吹开高空的自由与广阔。
      “上船之前……我想你知道一件事。”身旁,哈利的声音轻轻响起,裹着海风吹进德拉科的耳朵。
      他转头看向哈利的脸,然后是他的双眼。
      绿色的眼眸因为侧面的视角变得更加晶莹透亮。里面有什么克制隐忍——却绝不扭捏的情绪,德拉科盯着看了好久,都不太看得清。
      再然后,哈利转过身来,面向了他。

      “我不知道船到那边需要多久。今晚,或者明天……”哈利缓缓说着,风声当中静了一下,又向前半步,把德拉科的左手握了起来。
      “到了那边之后……无论之后怎么样,无论我们去到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眸低垂下去,像是不敢再看面前的人。这让德拉科心里一紧。
      德拉科凝视着哈利的双眼,等待他把话说完。
      “……我都在这里,永远都在。”
      哈利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眼里有丝光亮一闪而过。
      德拉科的呼吸暂停在了那瞬。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双看过千万遍的眼睛,却觉得再让他看上数十年、一辈子,都不足够。他想要这个瞬间变得永恒,又想要永恒破灭、时间开始流动,而这流动的每分每秒、日日夜夜里,都要有哈利……有他……有他们在一起……
      猛然间,德拉科把哈利抱进怀里,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大胆地,不留余力地、将他禁锢在胸前。
      “我爱你……哈利,”德拉科双眼紧闭,嘴唇贴到哈利耳边,声音沙哑地念:“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暧昧的情话何时填满了沙?
      笔下的词何时开始飞翔?
      重复不断的絮语之中,德拉科听见哈利轻轻笑了一声。
      天空蓝得好像创世之初、云雾和雷电都未出现之时那样。那时终将消逝的事物都还未有名字,彩虹无需出现,因为大雨永远不会到来。
      “我知道啊。”
      温暖之中,德拉科听到哈利回答他说。
      声音里满是笑意,就和他记忆中最好最好——永远灿烂的阳光一样。
      “我知道啊,德拉科。”哈利说,“我知道啊。”

      何时扬帆?

      就在现在。
      就在现在。

      ……

      我们所向往的远方,它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什么模样?距离又有多远?你看——你看他们与渔夫握手,扬帆起航。你听——哨声响彻晴空,西风应召而来。他是强壮而无形的肩膀,载着他们,要将他们载向彼岸,那处遥远他乡。
      日落之前,我们还有多少问题可以询问?天鹅白羽纷纷,那些清亮、不屈的鸣叫,曾被比作“黄昏的钟声”。迁徙途中迫不及待的呼喊,因为向往而变得深沉——人们又能听懂多少?或是装聋作哑,将它视作吵闹的哀嚎,被困之灵魂。
      就连最出色的水手,都要在这复杂、宏大的声音面前打个颤。
      他们慌乱丢下手里的舵,收起飘扬的帆。折头,低头,踩碎胸前指南针。可是你看,总有人毅然驶过大海。即使偶尔偶尔,他们仍会迷失。

      航行总是会出错的。如果你还记得沙丘之上、搁浅了的新婚,就该明白,不是所有的启程,都能到岸。有人静待其命,傲立甲板直至沉没;有人张皇失措,逃向巨浪中摇摇晃晃、独自漂泊的小舟——他们卷入黑夜,一浪又一浪,眼望天际明星,却忘了持桨。
      到底还要多少时间,我们才能看准方向,直视睡梦中的海市蜃楼?一瞬可以像是万年那样长,一生却又有多少时日浑浑噩噩、在泡沫之中度过?透明的幻想,绮丽的诗篇,它们一击就碎。所有烟散的迷茫,忏悔的痛苦——它们遍地都是。
      但是,又是什么,赋予了那些本是虚无的桎梏——成形的力量?有人说,说黑暗只不过是少了一盏灯,枷锁都是自缚其身。可在所有的捆绑之中,你又看见了什么?它们是否是自由的伙伴?渴望——又将指向谁的征程?
      小岛很远,初生的温暖并不能够轻易尝到。在过去的每个时代,航海家都曾宣誓过对于胜利的忠诚。然而更多时候,他们会告诉你,他们真正所爱的——是大海。蓝色的新娘,永恒挚友。若要将她夺去,生命将从未存在。

      早在无人眺望之时,海就已经诞生了。她承载过初夏细雨,也在此时最后一程中,托举着本也不算强壮的橡木,飞到另一极去。我们故事里的男孩——他们也见过许多的海。猫头鹰掠过水面,翅膀沾染溅起的浪花;他们于是也伸出手来,像是最纯真的两个孩子,触碰冰凉的咸味,与风拥抱——
      海也曾经是个孩子的。它出生在世界最深的臂弯里,一点一点,聚齐所有的水。
      她的心有无数瓣。跳动的那瓣孕育海啸,柔软的那瓣总在退潮。黑夜里,她在摇篮当中睁大眼睛;黎明一到,却又缩起来装睡——是的,她也曾经是个孩子。
      她的生养者,是坚固的冰川,也是细腻的云雨。他们之中哪位更高贵,还真不好说。这位蓝色的小姑娘,却都继承了他们的模样。寒冷或温暖的水,都曾喂养她。
      年幼之时,她收到过不少礼物。它们是甜蜜的糖果,是美丽的图画。画上,她有无垠那么大。天国花园不是她的终点——她还想要更多更多,要去到更远。
      她的保姆是苍穹一片天。她说你终将渺小,该多听听人们所讲的那些话。听过吧?京城的鞋匠终究没有获得他的爱人,那位你所熟知的鱼尾公主,再没回过家。玛莉·格鲁布成了一个笑话,就连走出深渊的雨尔根,都死在了沙暴之中。
      ——这些故事里,所有的悲伤都是预言。“海啊,你要埋葬他们中的太多。所以你最好听听,把它们都听明白。”
      从小明白,因此在将行的路上,不会太过伤心。

      然而海——她已经出生,已有了自己的思想。她有太多想要的,即使并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
      她仍在长大,在自己的国度当中,不断好奇,不断探索。这是多么辽阔的疆域!水草里的鱼群四处探头;珊瑚当中,残落的渔网电缆是新奇、也是危惧。深谷中的裂缝是否会有火山?潮汐时的漩涡,又会把人带到哪里?海是善良的。她足以宽大,而不去在乎划破自己的铁锚。她见过许许多多的东西,吞没过折断的桅杆,捧过陨落的流星。她的一部分是深色的,像是夜半那样黑,一部分,却又亮过黎明。
      关于她自己的样子,她学到过很多,又忘掉了更多。老去了的人或许更能认出她的其他名字。但她的生命是那样地长,所以我们也不妨容许容许,容许她再用浪花逗逗飞鸟,抱一抱臂弯中的鱼;容她迫切地想要长大,笑盈盈地嬉戏。她还是喜欢玩耍,爱在风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旋律。别打扰她,别打扰她。她在每次潮涨潮落之间,以令人艳羡的方式,悉心学习。
      因为她还是孩子。是见了风暴也会笑的鲁莽,执意冒险的任性。她想要到远方,到你,和我,我们、他们——所有旅人,都盼望的归宿,与未知中去。

      那是独一无二的盼望。海有多少滴水?无人能够算清。灵魂之中,我们总在寻找一粒盐。无关平淡,而是为了伸出手去,触碰时间外的结晶。
      它早在远古时期就已凝固。和深海一样,被钉上“不朽”之名。人们追逐朝阳的光,试图挽留黄昏。在这条终究不可达成的路途上,他们虔诚过,迷惘过,心灰意冷,又重燃希望。他们想要永不停息,却又要看清终点——
      怎样的“彼岸”,才会接近这样的愿望呢?它以怎样的形态出现?是幻是真?又要跨过多远的远方,才能埋下它的种子?
      我们的男孩——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夕阳早已落下,金色岛屿也已成了灰暗一座城。海浪颠簸或平静,他们都已不再回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握的手再不放开?晚星点亮时,记忆中的海都变得沉寂。掀翻大船的暴雨里,是什么让人忘记哀痛?沙丘之上,藏蓝色的地平线划开最轻的风。哥本哈根的河渠一直流向城外,它们通向大海,送走一轮又一轮的船只,又迎接他们回来——回到“港湾”,回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此行的故乡,却不是旅途终止的地方。
      当我们真正到达彼岸,眼前的一切会是怎样?它是永无答案的一个命题——在倏忽即逝之间,拈出一缕纤细的证明,又不肯将它定义。
      “海极又在哪里呢?”聪明的鸟儿拍着翅膀问,“你们又要做些什么呢?”
      少年倦于回答。他们只在心里问,闭眼之前——问问自己不会做些什么。

      他们不会沉睡。红日一出,踏上沙滩便是他们最大的勇气。分离需要多久?会否长过相遇?遗忘艰难之时,他们该将什么铭记——又把什么抛却?一切都是远方,远方都是过去。未来是什么模样?他们都将不再退怯,不再否认,不再自欺。候鸟逃离冬天,雪花莲奔赴盛夏。就在这片海上,天国花园之前,他们暗自发誓,再不畏惧孤独,再不奢求相依。他们只是夜色之下,无声奔赴着的两个人。彼岸是彼岸,他仍然要去——而他也是一样。他们不会停下,直到终点;不会蒙住眼睛,或是耳朵——还记得那节关于所有感官的课吗?他们不会关闭它们,不会放手自己。

      彼岸什么时候到来呢?
      某个角度看去,他们已经到了。再往海德薇的视野偏一偏,那座岛屿就在眼前。
      他们离它越来越近,却抵不过困意,相拥而眠,安睡在船舱。甲板上,水手握着一瓶酒,手拉桅杆上的绳索,像从来那样,朝大海致敬。夜幕抖落星辰,坠入海中溅起半弯银河。深蓝色的海与天再也分不清你我,天鹅也已不再鸣叫。
      这是最宁静的夜。风浪之中,只有海底的歌曲轻轻吟唱。歌词当中,烟火灿烂令人眷恋,人间繁华值得向往。它是从未被人遗忘——亦或失去了的声音。浪谷之中,它沉沉浮浮,却终将传向天空,传向永恒的守护者——或是繁星的耳朵。所有的虔诚究竟会被听到;能够穿破海面与空气的,就能在宇宙之外,结出一粒灵魂。
      彼岸——你究竟在等谁呢?是真挚如神的圣者,还是追随你千万年、从始至终,最平常的那些人?请看一看,看一看这船舱中的两个孩子。他们并非信徒,却抛开一切向你而来。他们抛走远方,抛走眼里所见过的星光。他们将彼此搂得那么紧,面色却如朝霞那般安稳。熟睡后,随船飞翔的白色小鸟静静离开。

      彼岸,就要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玛莉·格鲁布:安徒生《家禽麦格一家》的女主角。本文中,我们以另一个名字结识她:“苏伦妈妈”。
    *雨尔根:安徒生《沙丘上的故事》的男主角。
    泠:本章“诗篇”是对安徒生《新世纪的女神》的致敬,全篇结构和分段参照这首诗。它更适合读出来。
    九章倒计时。春节周转也许会更,之后度几天小假。离完结不远了,这阵子是很欢迎评论热闹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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