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鳞》溯野

3、蟠龙之祸

　　一个月后，落羽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原，来到天山脚下。

　　此处理应就是蟠龙栖地，蟠龙一族自古蛰伏在地，无法飞升，便栖于高山之上，绕山岭盘旋而栖，既无护世之义，也无斗争之心，虽为龙族，却都生性淡薄，只念着繁衍生息，岁岁安好，倒不会有什么强弱厉害之分。王上说的没错，这一族于她来说确实再合适不过。

　　抬头看着那片连绵巍峨的群山，山上覆了茫茫白雪，仿佛漂浮在云间，鹰击长空，唳声回荡，惊空遏云。落羽立于山脚，被这群山阴影笼罩，渺小如一粒尘土，心中不免有些惶然。

　　她之于蟠龙，与她之于青龙，又有何不同，生于如此强大的族群，却连自力更生都无法做到，需要处处依附他人。

　　落羽又想起了云念笙，她能有今日之力，想必是灵根卓越，再加上勤奋修行而成，落羽自有龙族血脉，单论灵根必不会逊色于人族，自幼修行又一日不敢怠慢，可如今这世上比她更弱的，就只有凡人和未能修灵的动植物了吧。

　　风声呼啸，抚在她耳边振振有声，天地苍茫间万物皆为尘泥，而她不愿为尘泥。一草一木尚可悠然存世，她又有何颜面在这里自怨自艾。

　　想到这里，落羽望着那巨大的山脉，咬咬牙，一口气登了上去。

　　天山并非一座孤山，而是连绵不断的一片群山脉络，落羽不清楚蟠龙王城设在哪一座山上，只有翻山越岭挨个寻觅。穿过苍绿无尽的塔松林，跨过雪线，在稀薄的空气中忍着寒冷艰难前行，遇到腿脚难以登上的陡坡，便化了真身，以白龙姿态蜿蜒而上。

　　坦白说她十分讨厌化成真身，一来这雪白身躯一直是她心中痛处，二来她不能御空而行，这龙体在水中倒是灵活得紧，到了陆地就只能依靠四爪行走，或是如同游蛇一般匍匐爬行，着实有些狼狈，幸而也不会有人瞧见。

　　翻了几座山岭，终见一处山峰与别处不同。

　　它并无雪线，甚至无半点雪色，茂密丛林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脊，整座山都是苍翠欲滴的浓绿，山峰云雾缭绕，让人瞧不清山中面貌，唯有山顶翠绿散去，虽然也藏身在云雾之中，但隐约可见似有皑皑巨石层叠，明显是人工所为。

　　落羽曾听王上说起过，蟠龙族崇尚大巧不工，王城建筑仅以石料为主，而现世龙族数量已余不多，只于一座王城栖身，没有散余部落，是以她知晓这定是蟠龙王城所在之处。

　　心中喜悦之余，她远远望着那王城轮廓，又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龙族繁衍极其不易，血脉微弱，传承至今已不足上古时期百中之一。所以为保龙脉延续，族人行事都十分谨慎低调，族中戒备森严。王城作为一族命脉，往往建于偏远之地，再加结界笼罩，使得从外界无法辨清王城所在。

　　蟠龙族作为现世仅余龙族三脉中最弱的一脉，理应更加小心谨慎，绝不可能有半点疏忽。那她又为何能在这山脚下直接看到王城一角？

　　因为心中疑虑，落羽走得并不急，反而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王城栖山。山中植被异常茂密，且都生得十分茁壮，从颜色上便散发着养分充盈的青翠，依着这天山群脉的土壤来看，本是不可能将植被养得这般好的，想必经是蟠龙族人精心打理过，他们不问世事只求繁衍生息，也确实能有这个闲心。

　　行至半山腰，山野中兀的出现一条石砌大道，蜿蜒向前，环山盘绕，这石路铺得十分平整，严丝合缝，路边还隔出一条林荫，养着一排葱葱灌木，同样修剪得精致整齐。

　　落羽行走其中，心里中疑虑更甚。这栖地没有设结界，她之前还可以安慰自己说或许是因着族人大意，一时疏忽才没有将结界张开，这一路走来处处可见蟠龙族人之行事细腻，怎么会偏偏在最关键的环节出现纰漏。

　　慢步走在石道上，四周安静得不像话，先前在雪山之上都可以偶尔可见一两只雪兔山羊，甚至见过一只慵懒伏地的雪豹，然而这一路上别说动物，连虫鸟都未见一只，山中亦无风，树木灌草皆无动静，只有落羽自身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的声音，孤立其中。

　　原先的疑虑已经渐渐转为不安，落羽忐忑着一颗心顺着道路一路盘旋而上，最终于道路的尽头，见到了一道石门。

　　那石门并非像先前的石道那样用石块堆砌而成，它的框架是以未经修裁的横竖三块整体巨石为基，门板亦是整一片石料，没有一丝拼凑痕迹，应是从巨石中打磨取出，左右门板上各雕刻着蛰伏在地的两条巨龙，栩栩如生。整个石门巍峨高耸，伫立山间，仿佛直插云霄。

　　这便是蟠龙族王城大门，漫漫旅途终达目的，落羽本该心生狂喜欢呼雀跃，然而此刻，她只觉得心中愁云密布，似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着那城门是半开的状态，周围空空荡荡，竟连一个守卫战士都没有。王城重地，不加结界，城门半开，不置看守，这已经不是疏忽怠惰的问题了，分明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蟠龙族已无力张开结界，也分不出战力把守城门。又或许，一如青龙族一样，蟠龙族人已经弃城而走，另寻世外隐蔽之地栖身了。

　　思索至此，落羽并没有直接踏进去，而是整理了一下衣着，在门口站定，冲门内喊到：“臣下青龙族落羽，奉王上遗命，前来面见蟠龙王！”

　　声罢，她死死盯着门内反应，却只有高山回音连绵，久久没有应答。

　　这正也应证了她的猜测，蟠龙族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或许已经不在城中。

　　落羽收起礼节，径直穿过城门，走上王城街道，这王城的建筑比起青龙族要简约很多，但都修建得错落有致，她心里乱得很，也没有仔细留意建筑风貌，只蹙起眉头不停往四周顾望，分析着城中形势。

　　两边石宫林立，宫门皆紧锁，却不见半个人影，街道干干净净，没有杂物摆放。单见此状，她几乎已经认定蟠龙一族应是举族迁徙，避世而匿了。

　　直到山间终于刮起一道微风，抚起她额前碎发，扫在她因为忐忑而析了一层薄汗的面门上，清爽之余，也带着一丝腥甜的气息。

　　是血的味道。

　　落羽心头猛地一跳，当即硬着头皮拔腿就往里跑，空旷的王城中她的脚步声格外急促且突兀，跑到街道尽头，又过一道悬门进得内城，引入视线的景象却与外城大相径庭，让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遭石柱多有残缺，更有甚者已经歪斜倾倒，漫街碎石散落，街道也有几处塌陷，石板高高翘起，溅着让人触目惊心的森森血迹，似是经历了异常激烈的打斗。而那血腥味，却不是来自于这些喷溅的血迹，而是从更深处传来。

　　落羽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发软，先前以为人去城空，她心中只是忐忑怅然，但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蟠龙族遭遇不测，且来犯者应是强敌，才逼得蟠龙族人一路让至内城，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与来犯者展开了激烈的搏斗，而这场搏斗孰胜孰负，却未曾可知。

　　越往里深入，建筑受损便越严重，血腥味也越是浓厚，落羽捂住口鼻，笼罩在无形的威压下，艰难前行，直至宏伟辉煌的王殿前，她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人，准确来说是第一条龙......的尸体。

　　那龙尸倒在王殿正门外，虽身死仍欲以自身躯体挡住殿门，他的死状极为惨烈，龙身满身疮痍，龙角被生生掰断，眼珠被人抠出，只剩一点细微的组织连接，垂挂在龙首上，龙鳞从他身上片片剥离散落在地，鲜血淋漓，四只龙爪也被尽数砍下，却偏偏不动心脏，是要他活着，感受自己被一点点凌虐致死。

　　落羽看清之后胃里一阵翻滚，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下来，铺天盖的恐惧似要将她淹没，但王殿内弥漫出的如滔天巨浪一般的血腥味，让她知道事情并不是这一具尸体这么简单。

　　强忍着胃里翻滚，绕开那具龙尸，颤抖着手推开殿门，看到里面的景象，落羽终究是忍耐不住，跪坐在地上，疯狂呕吐起来。

　　尸体，全是尸体，龙的尸体。

　　死状皆与门口那具相似，但数以百计的龙尸被堆放在王座前，堆得数丈之高，龙鳞，龙角，四肢，眼珠，或交叉层叠或粘黏在一起，混以满殿浓稠的血液，整个王殿仿佛一座恐怖的屠宰场，落羽眼前一黑几乎就快要晕过去。

　　她猛掐自己双腿，为防自己瘫软在肉林血泊中，剧烈的呕吐后头脑被这漫天的血腥味一冲，感觉意识都不大清明起来。

　　忍着强烈的不适将王殿内外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一个活口，霎时间心如死灰，低下头，奋力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