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鳞》溯野

12、华绣坊

　　自小住在王城外，与同族基本无甚交集，反倒是长期混迹在人族聚落，有幸结识过几个人族小友，虽然没多久便失了联系，但在与旁人相处这一块，落羽还算得上有些得心应手的。

　　其实人族女子之间，搂搂抱抱亲昵接触都极为寻常，莫说这般隔着衣服的轻微触碰了，落羽倒不认为自己面皮子能薄到这种程度，主要还是心里没个准备，毕竟永远无法先一步猜到无奚的行动，也不知道那张冷冰冰的面容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听得她回答，无奚便不再多言，将手上白鳞收入怀中，转身示意她继续行进，落羽随手拍了拍脸，快步跟了上去。

　　在深巷中几经周转，又回到市集街道上，方才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只有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见了她们还是面露怯色，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步。

　　落羽见状轻咳了一声，几步越过了他，一路向西，周边摊位渐稀，门面铺子多了起来，无奚在一间店门前停下了脚步，落羽抬头一看，上面锦字招牌写着「华绣坊」三个大字，还未进门，便听得一道清亮的少女音道：“仙女，你今个怎会这般直接走过来？”

　　陆可柔一身淡红衫子，面容青涩秀丽，几步迎了出来，见了落羽，又弯了眉眼，甜甜地喊了一声：“落羽，你也来啦。”

　　这张稚气未脱的脸虽然笑得灿烂，但眼睑下一大块黑紫沉淀，却是任笑意再浓也遮不住的，瞧上去整个人相当疲惫，想也知道应是连夜赶工所致，还强撑起精神这般活力四射地上来打招呼，当真是苦了她了。

　　还未等落羽应下，店内又走出来一个人来，看着是个约摸三十七八岁的男子，着一身青丝锦衣，头戴纶巾，眼圈附近照样是暗沉一片，迎至门口便拱手欠身对无奚道：“见过仙女。”而后又转向落羽：“落羽姑娘。”

　　落羽打量了他一眼，此人既然知晓自己的名字，想必应是陆可柔的父亲，也就是这成衣铺子的当家人，虽然就岁数来说落羽确实长他三十余岁，但若按年龄阶段来看，他于人族已近不惑之年，而落羽于龙族才将将成年，还是受不起这个礼的，落羽于是忙开口道：“陆掌柜不必多礼。”

　　陆掌柜手还是举着，神色毕恭毕敬，无奚轻微点了下头，他才放下手站直了身子，微笑道：“仙女，落羽姑娘的衣衫已经制成，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这大街上不大方便，您要先进屋坐一会儿么？”

　　“不了。”无奚说完，转头对落羽示意了一下，而后也不进门，自顾转身就离开了。

　　陆可柔还想追出去留她，落羽知道无奚定是想去寻个当铺或是医馆，将那龙鳞置换了银钱去，便拦了陆可柔道：“你那位仙女还有事在身，我自个儿来取就好。”

　　陆可柔听言，迟疑地点了点头，眼睛却还是带着诧异又目送了无奚一段距离，而后才咂咂嘴，转身领着落羽进了店内。

　　那陆掌柜客气得很，先是请落羽在内室入座，又亲自与她斟了茶，言谈间恭敬非常，倒让落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自己这次上门还真不是来照顾生意的，严格来说，她这等于是土匪流氓来收保护费，而且土匪头子还不在，自己顶多算个跟班手下，陆掌柜越是多礼，她越是觉得自己完全是一副狐假虎威的恶霸架势。

　　如此尴尬地闲聊了几句，等到陆可柔将制好的衣衫拿来，落羽瞥了一眼那叠衣料的厚度，才明白了为何这父女两人脸上都透着浓浓的疲惫——无奚竟然直接订了三套成衣，哪怕他二人整宿未合过眼，这工期于一般匠人来说都是不可能而为之的，想到这里，落羽心中同情也好佩服也好，面上总归是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落羽姑娘，让小女带你去里屋试穿一下，若是不合适，她当下便为你改好。”陆掌说完又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陆可柔听言抱着衣物就要带落羽再进里屋，落羽忙道：“不用不用，我自个儿去换。”

　　陆可柔带着一脸的疲惫暗沉却笑开了花：“哈哈，落羽，你还害羞得紧。”

　　落羽没理会她这嘲笑，低头接过衣物便走进了里屋，把屋门关死了，才轻手轻脚换起衣服来，这三套衣衫皆是白色用料，应是无奚刻意选的，毕竟初见她时自己就是一身白衣，大概是觉得这颜色与雪白龙身十分相称吧。

　　三套样式各有不同，上面以银丝绣纹点缀，光看上去就是极好的料子，做工也十分精细，落羽没有逐件试穿，只随便挑了一套换上，穿戴整齐了后便把换下来的黑衣仔细叠好，与剩下两套一并拿了出去。

　　刚开了门，陆可柔两眼放光地跑上来，攀着她抱了衣物的小臂，将脸凑近了嚷嚷道：“落羽，你穿白的竟这么好看！”

　　被她扯着袖子拦在跟前，落羽想走也走不动，只无奈笑道：“就这么一张脸，穿什么衣服不都一样么。”

　　陆可柔用力摇了摇头，又道：“先前见你便觉得你生得实在好看，现下穿了这套白衣就更好看了，特别衬你！”

　　“那多谢夸奖。”落羽还是淡笑着，又想起方才陆可柔见了无奚的反应，便问她道：“对了，你先前为何惊于你那仙女走过来，她平时不是这么来的么？”

　　陆可柔到底还是个孩子气的少女，思维跳脱很快，听她问起无奚，便忘了之前说到哪里，手上一松，也不再把脸堵在人跟前，让落羽得以走出去坐下。

　　然后陆可柔蹑手蹑脚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这可真是头一遭，我长这么大也就将将见过仙女三四次，但听爹爹说，仙女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若是来了，便是蓦地出现在人身后，半点声音动静都没有，交代完了事，出了门便又消失不见了，别说像方才那般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就是我们家店内但凡有一个生人，她都不会现身。”

　　落羽听她说得玄乎，自己心里也是有些惊讶。今日一路走来无奚对周遭的一切皆没有表示出不适，这倒是可以理解为她是在将就于自己，哪怕心底里不乐意，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无奚之前说她漫无目的地徘徊于世间，若是如陆可柔所说，无奚在人前现身都是极少，那她又是如何四方游走的，落羽不免又好奇了起来。

　　陆可柔见人不回话，以为她不信，还起了劲，搬了把椅子来在落羽当面坐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腿上，一脸故弄玄虚道：“你与仙女一同住在青书别院，你可知那青书别院怎么来的么？”

　　落羽一听倒是来了兴趣，扬了眉角，接话道：“说说看，怎么来的？”

　　陆可柔见自己勾起了她的好奇，脸上挂出些许得意的神色，清了清嗓，才继续道：“青书别院位于城前玉兴山，原是景元王家的世子所有，后来你猜怎么着，三年前，城中疯传那山上闹鬼了，说是一阵黑风将世子和其随从一并赶了出来，而后那青书别院就突地消失不见了，世子被吓破了胆，好久都缓不过来，景元王一生求仙问道，听说家谱里还真的曾有亲眷入了仙门，但那次找了好些道士上山去做法驱鬼，最后都不了了之了，所以城中百姓皆以为那玉兴山上有鬼魅，都不敢靠近。”

　　陆可柔说着，眼睛眉毛都弯了，落羽也被她这神神叨叨的语气逗乐，这闹鬼事件背后的始作俑者，她二人可都是心知肚明的，落羽掩着笑意又问她：“你就不怕你那仙女真是鬼魅么？”

　　“我怕什么，仙女就算是鬼魅，那也定是谪仙的鬼魅。”陆可柔眉毛一横，接着说：“更何况，仙女这可叫为民除害。那景元王世子着实不是个好东西，倨傲轻薄，遇见漂亮姑娘便想讨去做妾，以往他在外头露面，爹爹都要将我藏起来，生怕我被他讨去做小老婆。好在他现在被吓了一回，倒是老实了，听说连景元王府都不敢出，哈哈哈哈哈哈哈。”

　　落羽听了也随她一起展颜笑开来，所笑之处却有不同。陆可柔笑那浪荡公子得了教训，落羽笑的是无奚其实只是看中了那别院风貌，连原主人是何人物都不知晓，随手便抢了来，却不想无意中还做了件好事，这也算是，以暴制暴，以恶止恶了。

　　闲谈中外面门店内传来陆掌柜一声毕恭毕敬的问候，落羽便知是无奚回来了，于是收了笑站起身来，示意陆可柔把椅子搬回去，省得被无奚瞧见她二人交谈甚欢，要怪罪她与凡人走得太近。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带着微风走进来，织金黑衫华贵逼人，面容冷寂清绝，眉宇幽淡如墨似画。落羽看着她又不由自主地扬了嘴角，若要说美貌，这世上又有谁能比得上她。

　　陆可柔倒是不像她父亲那般恭敬谦礼，见了无奚进门，忙凑上去问她：“仙女，你瞧瞧，落羽穿这白衣是不是好看极了？”

　　无奚听言，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划过来，落羽本想上去迎她一下，被陆可柔这么一说，倒觉得自己像是好不容易换了套新衣裳就要与她显摆，又不大好意思，便站在原地让她这般看着。

　　无奚眸中浓墨幽静，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对陆可柔淡道：“好。”

　　陆可柔脸上笑意愈深，唧唧歪歪地又说了几句，落羽也弯下身抱起那叠衣物走过来，无奚低头往她手中看了一眼，又对陆可柔道：“转过去。”

　　“不不仙女，我出去，我出去。”陆可柔似乎对这要求并不意外，显然是时而有之，只讪讪应道，说罢对落羽使了个眼色，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心里已经大概猜到了无奚的意图，所以当手中衣物倏地被一团黑雾环绕时，落羽面上依然是从容的，等那黑雾将衣物缓缓包裹，而后一并消散而去，两手空空一身轻净，才问道：“怎么样，那生鳞可还值钱？”

　　无奚伸手将腰间布袋取下，递到她面前，淡道：“有一箱，很沉，先送回去了。”

　　落羽接过来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四锭白花花的银元宝，心里面顿时觉得值了，伸手掏了一锭出来收进怀里，而后把布袋系好，放在室内茶桌之上，似乎觉得太过显眼，又转而塞到了桌子底下，这才抬头对无奚笑道：“走吧。”

　　无奚看了那桌底布袋一眼，眼中幽邃沉寂，却也未作表示，悠然转身便又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