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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是谁的谁(一发完) ...


  •   01

      那个叫赵云澜的男人出现在我和我哥的生活里,已经三年多了。

      我叫夜尊,我哥叫沈巍,和我是孪生的兄弟,但请不要问我的全名叫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从小有无数人或好奇或不耐烦地问过我,你俩不是双胞胎吗,那怎么你哥单名一个巍字,你却叫夜尊?你全名到底叫啥,沈夜尊啊?听着咋这么怪啊?而我每次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事实上我也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我有记忆起我哥就叫沈巍,而我就叫夜尊,没有为什么,反正就是如此。

      没错,不管他人怎么议论,我和我哥就是如假包换的双胞胎兄弟,论长相完全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小小年纪便戴了一副眼镜,而我不需要,于是外人可以凭借这一区别毫不费力地区分我们两兄弟,但其实只要和我们相处久些他们就会发现,即便没有那副眼镜,我和我哥也很好区分,因为我俩的性格实在是太不同了:哥哥内向、好静,我则是刚好相反,可惜的是几乎无人能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根本就没人肯与我们兄弟长久相处,哪怕是我们的父母亲。

      听人说,我们兄弟尚在襁褓之时,父母便双双去世了,之后我们便一直辗转于不同的家庭之间,从亲戚到陌生人,从有钱人家到街头破屋,反正就是被送来送去,平均在每个家庭生活的时间不超过半年,终日寄人篱下、相依为命的熬到了十岁。就在那一年,收养我们的那户人家听说地星新开了所孤儿学校,食宿学费全免,便给我们兄弟报了名,第一时间将我们送了过去,而我们也正是在那所孤儿学校里,遇到了那个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男人,地星孤儿学校的创办者和校长,赵,云,澜。

      第一次见到赵云澜的场景,我记得还很清楚,那是在我和我哥入住学校的当天下午,分好了宿舍的我俩放好行李后,我哥便带着我在学校附近转转,还在小卖部里给我买了几块最便宜的水果糖,我分了一半给他,他也舍不得吃,只小心翼翼地揣在口袋里,我一看就知道他的那份糖迟早还得归我,因他每次都是这样,不论有什么好东西,总要变着花样的给我留着,正因如此从小到大我才能免于挨饿,但我不挨饿的代价就是他挨饿,明明他是哥哥,明明我们有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他看上去却比我瘦弱得多,虽然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在我们兄弟被人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将我护在身后,让我每次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心酸,所以那天下午我坚决要求他也得吃一块糖,就吃一块就好,见他不肯,我便将我的一块糖果剥了,硬要塞进他口里,他便各种抵挡,拉扯间那块糖掉在了地上,骨碌碌的向前滚去,停在了一个身材高大、身穿一件风衣、长了一脸胡子的男人的脚前,被他弯腰拾起,随后他的目光便钉在了我哥的身上,脱口便叫出了我哥的名字,听得我俩都很诧异,不晓得这个陌生人怎会认识他,更不晓得这个男人的眼中怎么会瞬间便泛起了泪光,还攥紧了那块糖不放,看着倒比我们兄弟俩更想吃糖似的。最后还是我哥心软,说那块糖就送给他了,让他好好留着吧,然后便拉了我跑开,我跑了几步回头看看,只见那个男人依然还站在原地,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我俩,哪怕我哥留给他的,就只有背影而已。

      02

      那天我和我哥回到宿舍后不久,那个男人便找来了,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校长,姓赵名云澜,那年三十九岁。他还给我们兄弟带了很多很多的糖,装了满满的一大口袋,自打我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多糖果——他问了我们兄弟的身世,对我俩说了很多很真诚、很暖心的话,很快便让我们放下了对他的戒备。后来他轻抚着我哥的头,温柔地问我们道:

      “咱们师生三人既然这么有缘,不如你们哥俩搬去我那里住吧,今后就由我来照顾你们两个,你们愿意吗?”

      说真话,对于自幼便辗转多个家庭、早已习惯了被踢来踢去的我,面对这种问题,一点也不感陌生,无非是又被人收养一次嘛,只是我有点疑惑他收养我俩的目的,他图什么呢?如果是喜欢孩子,干嘛自己不生?尤其他还说了他没有老婆,光棍一条,那就更不像是急着当爸的样子了,既然如此,他收养我俩干啥?再说他办了这么大的一所孤儿学校,这里没爹没娘的孩子少说也有几百个,他若要奉献父爱,机会多的是,怎么别的孩子他都看不上,唯独就盯上了我们兄弟俩呢?

      而且,他对于我们兄弟俩迥异的名字好像一点都不奇怪,更不追问半句,与我生命中经历过的那些三姑六婆截然不同,让我很难不对他产生一丝好感。只是我心底的那个疑问依然不曾打消:像他这么气派又见多识广的人,为何会对我们兄弟俩这般高看?我和我哥哥,两个在地星最普通不过的孤儿,到底有什么长处,能吸引他的目光呢?

      我对这个男人的用心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但在那天晚上,我们兄弟还是选择跟着他一起走了,因为我哥同意了,我也就只能跟着同意。说来也真是怪,我哥那个人虽然心肠很软,头脑却绝不糊涂,由于自幼便颠沛流离的遭遇,他对周遭的世界从没放弃过基本的警惕之心,平时还经常教育我不要轻信了生人的小恩小惠,偏偏这一次却是他先答应了赵云澜的提议,我能感觉到他对那赵云澜似乎很是信任,特别是当赵云澜握住他细瘦的腕子,拇指轻轻抚摸过他胳膊上的大小伤疤,含着泪对他说出“这些年委屈你了”的时候,我哥的眼睛立刻也跟着红了,之后他便拉了拉我的手,很笃定的对我说:

      “弟弟,我们跟校长走吧,他是一个好人。相信哥哥,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受苦啦。”

      03

      我和我哥就那样搬入了校长的住处——一间朴实大方的二层小公寓,上层住人,下层办公,他把二楼最大的那间卧室分给了我俩居住,他自己住了隔壁小一点的那一间。你别说,我哥还真没骗我,这位赵校长的为人果然极好,性格豪爽大气、不拘小节,但心思又十分细腻,别人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别人搞不定的事,他一出手就没有不成的,整所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对他十分爱戴敬服。而我和我哥从那之后也果然没再受过苦了,我哥长胖了不少,性子也开朗起来,特别是在校长的面前,经常有说有笑的,再不像过去那般沉默内敛——我知道,我们兄弟能够苦尽甘来,能过上如今的生活,全是因为赵校长,哥哥常对我说做人要懂得感恩,这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对于自幼便没了爹妈的我俩,在心里早已将赵校长视作了父亲了,尽管他好像并不喜欢我们把他当成父亲,甚至我们称他为校长也只是在公开场合,私下里他让我们兄弟直呼他姓名即可,一开始我和我哥都不肯,觉得这太没礼貌了,后来慢慢发现他确是一片真心,而且我哥一叫他“赵云澜”他便眉开眼笑,高兴得什么似的,一整天都神清气爽。既然他这么喜欢,我们便依了他,一来二去的也就叫惯了,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在我的心里,仍是把他当作父亲看待的,我总是在想,倘若我父亲还在,对待我们两兄弟,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是呢,提到这一点,我却总是,嗯,怎么说呢,有些异样的感觉?对于我的这位精神层面的“父亲”,这位对我们兄弟恩同再造的恩人,他的一些做法,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不通,每次一旦触及,心里都……不太好过……

      原因无他,就因为我的这位“父亲”,他实在,太偏心了。

      而他偏心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我哥。

      04

      其实,要说赵云澜偏袒我哥却对我不好,那也是冤枉他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并没有待我不好:从我们搬进他公寓的那一刻起,他在物质层面对我们两兄弟便是一视同仁,我哥有什么,我就有什么,从没有厚此薄彼过。但是在精神层面,我和我哥的待遇可就大大不同了,尽管他对我也并不是不关心,该有的嘘寒问暖也从没少了我的,每次夜里他来我俩的房间查看,在帮我哥掖被子的同时,也不会忘了顺手帮我掖上一掖,可我就是能感觉得出来,在我们两兄弟之中,赵云澜更疼我哥,而且那种疼爱似乎远远超过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程度,只要有我哥在场,他的视线就没办法从我哥身上移开;只要是与我哥有关的事,他就格外的上心;我哥稍微有一点头疼脑热,他就紧张得不得了,恨不能把一切工作都推掉也要陪在我哥身旁,不眠不休的守着他,直到他恢复如初……俗话说凡事就怕比较,赵云澜待我虽也不错,可跟他待我哥的程度一比,谁像亲生的、谁像捡来的那便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能怪我有意见吗?

      我究竟是哪里不如我哥呢?是我长得不如我哥好看?还是他听话懂事而我则顽劣了些?要不就是他天生聪颖成绩好、动不动就考全校第一?

      我将我哥的优秀之处全部记在了心中,一边暗中发奋,决心要向他看齐,以自己的努力换来赵云澜的公平对待。于是我开始从衣着打扮上处处与我哥一致,和他穿同样的衣服,即使不近视也专门配了一副平光眼镜戴着;我哥很听赵云澜的话,我就比他更听,赵云澜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和他顶嘴;我哥学习刻苦,我就比他还刻苦十倍,他睡下了我还要秉烛苦读……然而即便我做了这么多,却好像没什么卵用,赵云澜嘴上夸我,实际在他的眼中还是只装得下我哥一人,不管我怎么努力,他也仍是偏向我哥,我在他们面前,始终像个外人……

      尽管我的相貌神态、谈吐动作都已和我哥如出一辙。

      尽管我的人缘和成绩都已在我哥之上。

      尽管我对赵云澜的依恋,半点都不弱于我哥。

      毕竟,他是这世上除了我哥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05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哥和赵云澜的感情也愈发深厚,而这又不得不引发了我新的危机意识:我悲哀地发现,不光是赵云澜疼爱我哥甚于我,连在我哥心里,赵云澜的分量也开始超过我了。要知道我们兄弟从小相依为命,在那些凄风苦雨的黑暗岁月中,彼此早把对方看作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从不怀疑我哥心中最爱的人是我,可是到了现在我却无法否认,我哥和赵云澜,他们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彼此的最爱,至于我,只不过是个碍事的第三人罢了。

      我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已经很努力的向我哥的优点靠拢了,就连赵云澜也亲口承认过我的在校表现比我哥还要好,可为什么他还是更喜欢我哥,对我却稀松平常?

      哥哥,他也答应过我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是他最疼的人,他永远不会抛下我,可是如今现在,他要说话不算话了吗?

      但,哥哥和赵云澜,都是我最爱的人啊。

      除了他们俩,还有谁会真心爱我,我又还能去真心的爱着谁呢?

      我爱他们,我不想失去他们。

      我也怕失去他们。

      我,真的怕。

      06

      那平静中隐隐透着压抑的生活就这样过了三年,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始终不曾放弃,或许,还是不甘心吧。

      当然,说我是贪心也可——赵云澜的爱,哥哥的爱,我都舍不得,都想要,或者哪怕他们之中有一方是偏心于我的也行,唯独就是不能像如今这样,两个人的心里都满满的只装着对方,偏偏没有我,不分时间场合,只要他俩在一块,我就休想插得进去,不管我怎样使尽浑身解数,哪怕出尽洋相,他们也只是冲着我温和地笑笑,间或对我说上三两句话,不致让我太过尴尬,但我想要的那种融入他们之间、三个人一道说说笑笑的场景,却是从来都没有过,我甚至怀疑起当初赵云澜的慷慨收养,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哥来的,我不过是“买一赠一”罢了,但凡可以的话,也许他,压根就不会将我一同领走?

      原来,我始终是多余的那一个,始终都是……

      可是我不明白,他们俩为什么不喜欢我?一样两个兄弟,还是双胞胎,差能差到哪去呢?为什么赵云澜就是要那样毫无保留的、赤|裸裸的偏袒我哥,而哥哥也在心理上距离我越来越远?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不够,为什么他们,要把我排除在外……

      我就那样隐忍着把生活过下去,每天用“毕竟哥哥和赵云澜还在我身边”的理由安慰自己、说服自己,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但对于我、哥哥,还有赵云澜而言,显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07

      那天风波的起因,是学校里的几个学生打架,确切地说,是几个人高马大的学生联合起来围殴一个落单的学生,为首的那个男生是那一年刚刚转来的新生,性子暴戾,为人很霸道,才来了没几天就开始搞起了小团体,隔三差五便领着他的那群“手下”欺负他看不顺眼的人,赵云澜为此给过他一次处分,他也只收敛了不到一个月,便又犯起了老毛病。事发时我刚好路过,看见他们打人的那一幕,看着那个被他们打倒在地的学生发出声声惨叫,却因势单力孤而还手不得,我的耳边忽然嗡的一声,脑海里隐隐约约好似有一道白光闪过,然后我的眼前便恍恍惚惚地浮现出几个片段,我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仓皇失措地跑着,两手护在脸上,浑身发抖,可还是很快被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追上,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白衣男子只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反抗之力,徒劳地哭喊着、喘息着,而他口中反反复复只念着四个字,具体是哪四个字,我听得清清楚楚:

      “哥哥,救我……”

      那个男子,他是多么的孤单,又是多么的绝望……

      那些欺负他的恶人,都该死……

      他所呼唤的哥哥,为什么却不来救他?即便在生死关头,他也只念着他一人,可他,为什么听不见他的呼声,为什么要丢下他不管?!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仿佛沸腾了一般,一股悲愤的火焰燃遍了我的全身,让我根本无从忍耐,顺手从地上抓起了一块石头,跟着便径直扑向了那些欺负人的学生,第一下便砸中了那个为首的霸道男生的头,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头上便血流如注,而我想都没想就又给了他一下,这回他更是一声不哼的缓缓倒了下去,吓得他那几个跟班全都住了手,傻子似的呆站在原地,连逃跑也忘了,而我手攥着那块染血的石头,只想再往那晕死过去的小恶霸头上狠狠再来几下,砸死了他活该,反正他该死,可就在我再一次高高举起石头的刹那,我却分明听到了一声怒吼,紧接着我的手腕便给一股大力锁住,重重地拧向一旁,关节被制的我顿时五指一松,那块石头也应声掉落,我猛地掉过头去,只见到我哥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怒火从他的眼中喷射而出,霎时间便将我的脸孔灼伤——可是,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从小到大,哥哥连句重话都不曾对我说过,他怎么舍得当众对我发火?再说,我做错什么了?

      “夜尊!你怎么能够这样?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哥哥的吼声在我一片恍惚的眼前炸响,如同一梭梭子弹正中我的胸口,痛得我呼吸困难,话也说不出半句,就只能呆怔的望着哥哥的脸,可他却并不肯多理会我,而是和匆匆赶来的赵云澜及老师同学们一起,去查看那倒地之人的伤势,七手八脚的帮他们止血,又要抬他们去医务室,唯独就是没有人愿意看一眼被遗落在一旁的我,我的迷惘、恐惧、心痛、悲伤,没有人在意,来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在乎我的死活……

      哪怕是,我哥和赵云澜,他们两个也没有向我多看上一眼过,而我却看得分明:赵云澜即便在混乱之中也不忘用胳膊护着我哥,怕他被人群挤倒,我哥在帮着把人抬上担架之后,也没忘记抽出时间向赵云澜回望去,二人目光相对时,那种毫不掩饰的温柔和关爱就仿佛两道利刃,直刺向我的胸膛,我只觉得他们像是永远都不会分开了,鲜血也好,生死也罢,横竖他们是要在一起的,而我就算立时死在他们面前,也唤不起他们半分垂怜之意,他们只嫌我多余,他们只想和彼此相守,就算我杀了他们两个,也休想将他们拆开!他们不需要我,他们谁都不要我!

      我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尖锐无比的惨叫,一时间周围仿佛都陷入了沉寂,我虽然看不清眼前众人的表情,但我猜得到,他们一定是被我吓着了,而且,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一定是和看一个怪物无异。

      “你们都该死!统统该死!”

      一句恶毒的咒骂从我的口中爆出,然后我仍觉不足,脱口便又是一句:

      “我要毁了整个地星,连你们也一块毁掉!我讨厌这肮脏的世界!我,讨厌你们所有人!”

      我的心脏已经就快要爆炸开来,那种焚心的妒火让我再也忍耐不住,于是我掉头便跑了,在背后那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不顾一切地跑了。

      08

      我记不得自己那天究竟跑去了哪里,因为我压根也没有什么目标,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向何处,我只知道我恨,我怕,我冷,我被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无情地抛弃了,我爱他们,可他们不爱我,在这个世上我注定要孑然一身,失去了哥哥,失去了赵云澜,活着对我来讲,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我,我到底是不甘心呐,若得不到那个答案,我死也闭不上眼的——但是我已经跑了,不知跑了多远,反正我已是筋疲力竭,两腿一软便噗通跪坐在地,不多一刻我便又软绵绵地瘫倒下去,头顶着冰冷坚硬的地面,耳边只听得见阵阵呼啸的风声,我想天一定是黑下来了,因为我即便睁着两眼也看不见任何事物,而那种四下里一片阴冷黑暗却无处躲避的感觉,似乎又熟悉得很,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我也是被困在一个类似这样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徒劳的将双眼贴在那片黑暗中唯一的一块光亮处,半是羡慕、半是企盼的向外张望着,不知要望上多久才能望见那个清瘦的身影,或是从头到脚一袭黑袍,或是穿着齐齐整整的西装配袖箍,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唯一不变的是那张刀削斧凿般的俊美面孔,尽管我立刻就意识到了我也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尽管我一张口便想叫他“哥哥”,我想对他说你清减了好多,我想告诉他我真的很想他,我还想求他救我出去,我已在这天柱中被困了整整一万年,带我回家吧,哥哥,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可是,我心里的这些话,却为何就是说不出口?而他,我苦苦思念的哥哥,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面对被困在天柱中生不如死的我,却永远是那么的冷漠,他甚至不给我开口向他倾诉的机会,翻来覆去的就只会说叫我收手吧,要么就是警告我若敢伤天下苍生分毫,他必将我除掉,哪怕牺牲他自己也无妨……他不会知道我其实只想听他亲口说一句,他没有抛下我,他也是在乎我的。只要他肯对我说出这一句,我就是为他死了也含笑九泉,可他就是不肯说,他宁愿被绑在天柱上任我百般折磨,也不肯说一句软话,更不肯睁眼看看我,他不会明白其实没人比我更渴望“亲友可待”的温暖,或者即使他明白,也在对我装糊涂……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赵云澜,就像赵云澜心里也只有他一样,在他们二人中间,从来都没有我的位置……

      从来,都没有……

      一滴冰凉的水珠划过了我的眼角,我的意识在渐渐溃散,也许我是快要死了吧?我隐约记起儿时曾听邻居们讲过,爹娘当初死的时候也是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然后就任凭旁人如何呼唤,他们也不会听见、更不会醒来了——只是这会儿我的听觉却显然并未丧失,因为我还能听得见声音,而且听得很清楚,有个人由远及近来到了我的身边,一声接着一声地呼唤着“弟弟”,一面将我从地上扶起,让我的上身靠在了他的怀中,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也出现在了我的耳畔,叫了我几声“夜尊”后,便有两只手掌先后按上了我的额头,跟着那两人便异口同声地叫:

      “这么烫?!快——”

      两个人的话都没有说完,我便被抬到了车上,被哥哥搂在怀里,在赵云澜一路的风驰电掣下赶到了地星医院,被送往急诊室,检查,挂水,再连人带吊瓶一起被推回病房——当然,上述这些都是我听到的,谁让我虽睁不开眼,却始终听得见声音,周遭发生的一切都被我尽收耳中,不过我全身也就剩这点听觉还能发挥作用了,除了听,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能看,不能说,不能动,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烤焦了一般,周身的关节没有一处不在疼,疼得我只恨自己无法咬舌自尽,最要命的是我的脑子里一刻也不得安宁,走马灯似的反复播放着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根本停不下来:

      一会儿是一个鸡窝头、一脸横肉的男子狞笑着对我说话,说我哥不要我了,还让我听他的话,乖乖接受他的栽培……

      一会儿是那个鸡窝头对我非打即骂,连带着他手下的一群喽啰也对我冷嘲热讽呼来喝去,稍有不满便拿我做靶子发泄,我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那都是家常便饭……

      一会儿是我被鸡窝头掐住脖子憋得透不过气,用力一挣竟将他整个人吞下了肚中,随后便头发尽白,而那些见风使舵的喽啰顿时跪了一地,口口声声称呼我为“老板”……

      一会儿是我先冷笑着一掌将我哥打倒,下一秒却又身陷四大圣器的桎梏,哭喊着求他救我,而他果然不计前嫌,冒死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却被那碎裂的地面震开,眼睁睁地看着我落入了万丈深渊……

      一会儿是我狂啸着从那天柱中挣脱而出,扬言要称霸地海两星,要重建世界秩序;我还用话术控制了许许多多心有漏洞之人,我让他们牢牢记住八个字:欲得光明,先尊黑夜……

      没错,我是夜尊,曾经一手挑起两界争端、险些毁灭了地海两星的夜尊!我还将冰锥亲手刺入了我哥的心脏,趁他重伤之际一口吞噬了他,只因他拼死为赵云澜挡下了我那致命的一击,面对赵云澜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也仍在微笑着,而那种至死不悔的决绝和温存,他却从来都吝啬给我一星半点,我嫉妒得快要疯掉,那样浓烈的爱意,我也想拥有啊,何况我哥也曾那样全心全意的爱过我的,为什么最终他却选择了外人?我恨,我好恨!

      我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的,他们越是爱得痴缠,我就越是要把他们生生拆开,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么的歹毒,即便对我的亲哥哥,我也能下得去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些爱,那些恨,我全都想起来了。

      09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霍地在我身旁响起,被戳破心事的我倒给吓了一跳,继而感叹真不愧是我血脉相连的兄弟,想问题都是同步的……

      “我是谁,你是谁,他是谁,我都想起来了……”

      赵云澜的声音随即在我的另一侧响起,他似是刚反应过来,忙不迭的反问我哥道:

      “你、你说真的?小巍,你……从前的事,你真的,都——”

      “是。”

      我哥低低地回道,随即病房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我哥那略带哭腔的声音,再度缓缓地响起:

      “他做了太多的错事,可是,他是我弟弟……”

      赵云澜没有说话,几秒钟后,我依然只听见我哥继续说道:

      “况且,上辈子,的确是我先把他弄丢的,不然,他也不会……”

      我听见了我哥止不住的啜泣声,还有疑似赵云澜抽纸巾递给他的动静,许久之后,他才又道:

      “这一世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丢下他了,不管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他,上一世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了……”

      哥哥的声音再一次变得哽咽,而始终沉默的赵云澜也终于开了口,却只说了两个字:

      “我懂。”

      这一次轮到我哥没有给出回应,他仍在低声啜泣,赵云澜停顿了几秒,又说道:

      “我都懂,你放心,不管你做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只要你能过得好,我无所谓!”

      赵云澜说到这里,似乎也哽咽了一下,可他很快遮掩过去,仍旧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我只希望你这辈子过得开心幸福,只要你无论做什么都能不后悔,那就足够了!至于你把我当作什么人,那不要紧,真的,一点都不要紧,沈巍!”

      赵云澜说完便哈哈笑了起来,语调夸张到令我也禁不住心中一酸,我哥更是忍不住地哭了出来,但他只哭了短短几声,便又强迫似的顿住,我听见他说:

      “赵云澜,我爱你。”

      那六个字被他说得掷地有声,而那个被他所爱的人也立刻给了他回应,同样是言简意赅,但却字字深刻:

      “我也是。”

      在那之后,病房里便再也听不见有人说话了,我只感到我的双手分别被人轻轻握住,那两只手一小一大,却是同样的温暖,我知道,那是他们两个在陪着我——那对明明从前世相爱到今生的有情人,被曾经的我残忍拆散,被害得生离死别,可他们却仍然选择了善待今生的我,甚至不惜为苍生、为我放弃他们的大好姻缘,退回到师生、父子的位置,而我,我却——

      原来,哥哥和赵云澜,他们都是爱我的……

      他们没有抛弃我,他们没有嫌弃我,从来都没有……

      我不是废物,不是丧门星,那份我从上辈子便在苦苦追求的亲情,原来,我早已得到啦。

      哥,赵云澜,你们放心。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们分开了。

      10

      又是一年秋高气爽时,地星孤儿学校也迎来了创立十周年纪念日,而就在同一天,地星第一所大学也正式宣告成立,真可谓是好事成双、双喜临门了。

      纪念日当天地星民众皆是欢欣鼓舞,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过年,而最令他们感激和崇拜的,无疑是多年来为了这两所学校四方奔走、为地星教育事业耗尽半生心血的两个人:孤儿学校创始人兼校长赵云澜,以及他的得意门生兼恋人,沈巍。

      说起赵云澜和沈巍两个,对于地星的广大人民群众来讲,那可又是一段故事了:众所周知沈巍本是孤儿学校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入学不久便因天赋异禀且善良重义得到了赵云澜的青睐,被后者带在身边教养,二人名为师生,实则情同父子,不但双双促成了地星大学的创立,沈巍更因其过人的才学和科研能力而成为了有史以来首位最年轻的大学教授,与那位精通为官之道又长袖善舞的赵云澜联手合作,真真堪称双剑合璧、天下无敌。或许正因他们二人为地星做了太多贡献,彼此间又太过般配,才会在一年前的地星大学建筑设施落成的庆祝仪式上,二人坦然公开了恋人关系以后,令起初大感震惊的地星民众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和理解,一份看似不被世俗所容的爱,终究是传为了佳话,皆大欢喜。

      于是,在孤儿学校和地星大学双纪念日的致辞环节上,地星民众再次向携手出席的赵云澜和沈巍送上了真挚的祝福,大学的首批教师队伍也集体闪亮登场,与新生们见面。其中有一位和沈巍教授的相貌几乎是一模一样,经其自我介绍,民众方知他是沈教授的孪生弟弟,人称“夜尊”。而据知情者透露,这位夜尊老师也是当年孤儿学校的第一批学生,与他哥哥一道被赵云澜校长收养,在一次校园暴力事件中不幸发病晕倒,在赵云澜和沈巍的精心照顾下才得以退烧醒来,但苏醒后的他却失去了相当一部分记忆,只记得自己是谁、沈巍是谁、赵云澜是谁,其余的事情则一概记不得了。又听人说那夜尊原本是个黏人精,最爱黏着他哥和赵校长不放,哪怕充当电灯泡也在所不惜,可自从他失忆之后却再不见他黏人了,不但不黏还整天给那俩人制造机会,赵、沈二人能最终突破心结,勇敢的将这份爱展示在世人面前,少不了这位夜尊同志的助攻,而夜尊在他这对好“哥嫂”的关爱之下,性格也是愈发的开朗狡黠,别看他的模样气质跟沈教授别无二致,可一张口说话办事便是妥妥的赵云澜作风,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假如赵校长和沈教授真能生养个儿子,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儿?

      嗨,管他呢,反正,每个人都很幸福满足,故事以喜剧收尾,这不就结了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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