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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刑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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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端阳,金陵城却笼罩于一片灰蒙蒙之中,丛丛郁郁的香樟树挂下一道道彩线绿符,随风摇摆,四处燃起的艾草浮起苦香。榴花开了一城,却失了血色,白如明纸。
许是今日,已殁的、风光一时的谢相国家的嫡长女要被押往闹市,当街斩首。
百年簪璎世家,落得家破人亡,唯一血脉,即将气绝,这不能不说是大楚朝新帝登基以来,最不幸的大事之一了。
谢家的没落,虽早有迹象可寻,早传谢相国与新帝不和,新帝早有端掉谢氏家族的意思。
谢相国之原配夫人曾诞下三儿一女,可两个大儿都早夭,留下的一儿,痴痴傻傻,只有小女儿,粉妆玉琢,出生时就紫微星降,人皆言有中宫之象。
子嗣不丰,偏生得这女儿花容月貌,粉妆玉琢,还机灵可爱,谢相国夫妇自然当成眼珠子来疼,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谁知,谁知……
这女孩竟会做出,弑父弑母的罪行,后来还杀害了她的夫君公婆九个人!
谢相国家唯一存活的傻儿子,也在一次意外中死去。
谢相国是江南世家谢氏嫡支,嫡兄一家曾为国捐躯,没有留下血脉,若是谢相国这一脉殁了,那么谢氏家族就正式消亡,虽还有旁支,可却血脉遥远,不能承爵了。
可那谢氏女罪不容诛,就连她的姑祖母谢太妃都无力再保她了,她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只有“斩立决”,方能大快人心。
“真是作孽,想谢相国何等英明人物,却生了这等大逆不道之女,弑父弑母,蠢钝如猪,放着状元郎未婚夫不要,被渣夫骗了姻缘,如今犯下九条命案,只怕是状元郎想拼了命保她也是不能了。”有人议论道。
“听说状元郎挺痴情,这相府千金原跟状元郎是指腹为婚,嫌弃状元郎是寒门不愿下嫁,却被中山狼所欺,骗尽家财,状元郎依旧为她御前求情,不知她几世修来的福分呢。”又有人议论道。
“痴心又如何,总不能劫了狱跟她奔逃,放着前程似锦不要!当朝公主对状元郎有意,状元郎已是驸马爷的板上钉钉人选,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何必为个阶下囚女子抛弃一切呢?这相府千金对他又不好!”有妇人嫉妒之色尽显。
“也是可惜了,原先是多好的美娇娘!”终于有人为这个即将被枭首示众的女孩说了话,可换来的却是众人的嗤之以鼻。
此时,被嗤之以鼻的对象谢玉莹终于出现在街尾一角,满身枷锁,走上囚车。
不远处,新科状元周照显笔直站立,默然凝视着她,他身子紧绷,嘴唇紧抿,如画眉目掩映于丛丛榴花下,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相较于周照显,谢玉莹显得很放松的,好似她今日不是被拉去斩首,而只是出去买首饰那么简单,唇角似乎还带了抹解脱的笑意。
“本官有几句话要和玉莹说。”周照显目光阴沉,摆摆手。押解囚车的士兵就退到十步之外。
状元郎虽还没被授予大官职,可阳平公主深爱他,谁敢小觑他?
众人都退去,如今,空旷的临院里,又只剩下他和她。
“刑部那边我已买通,只要你把责任都推给我,就说九条人命都是我指使你做的,人证物证我都已备好,最多判你一个禁闭,你再搬出谢家过往功勋,皇上必会放你一马。”周照显英鼻梁英挺,立体,五官俊美如画中走出来的仙人,偏生得声音也是如此奶声奶气,低沉时还带着磁性,一身朝服,玉树临风。
谢玉莹起初不敢信。
人人都道她大逆不道,毫无底线,而她和他之前,也因种种误会,让她丢掉了他。
他不再是落魄的寒门子弟,而是名满天下,即将成为公主枕边人的状元郎。
他为何还对她说出这番话?
依旧是如花眉眼,皮肤娇嫩得能掐出水来,当谢玉莹眨着一双春水明眸,苦笑了一声时,仿佛天地都开始宁静。他的心,依然能被撩起。
“多谢状元郎相信我没杀人,但我不能答应,状元郎的好意,我心领了。虽父母不是我所杀,但也是我间接害死的,我有今日,罪有应得,生不如死,何必活着碍人眼目呢?”
谢玉莹朱唇微张,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整个世界已跟她,毫无关系。
周照显垂落于褂边的手已然握成拳头,为什么!为什么她依旧可以如此漠不关心?他可以用他的命来救她,而她却拒绝了他,也不屑求他!
“想不到你依旧对我还是如此不屑。”周照显目光已是凄然。
谢玉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宛如春花般的灿烂的笑道:“一步错,步步错,我有今日,虽是被奸人所害,但也有我的蠢钝任性使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状元郎前途无量,我这样的人,没有机会再和状元郎举案齐眉了,是我没有福气。你,放我走吧。”
“你还有机会。”周照显的眼睛多了一片水光,“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告诉你,谢玉莹,你跟我还有机会。”
谢玉莹的目光终于变得柔情了,原来她当年任性扔掉的那个男子,原是上苍给她最好的馈赠,上苍早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可是,她轻易就糟蹋了命运的礼物。
“对不起。可是,再见!”她却只是说了这一句,继续闭上了眼睛。
如今,她能最后为他做的,就是离开,永远地离开,不打搅他的幸福。
此时天空忽然飘起了落寞的细雨,雨点落在周照显的额发上,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浑浊。
谢玉莹被拉走了。
刑场上,众多百姓对谢玉莹扔鸡蛋吐口水,谢玉莹一言不出,只是抬头望着苍天。
“爹,娘,女儿不孝,你原谅女儿吧,弟弟,你原谅姐姐吧。女儿已经为你们报了仇。是女儿间接害死了你们。如今我已经了无牵挂,请你们带走我吧!”谢玉莹喃喃细语。
“时辰到……”监斩官即将扔下斩首令。
“且慢!”周照显却端着一壶酒走过来,“她是我未过门的未婚妻,我想最后请她喝一杯酒。”
所有人都不解地望着周照显,谢家没了,谢玉莹罪孽深重,周照显应该和谢玉莹撇清关系才是正确的路,怎么还主动宣布,谢玉莹是他未婚妻呢?
当初,谢玉莹拒婚于周照显时,周照显那么难堪,周照显都忘了吗?
“这……可以吧,但请快一点。”监斩官碍于公主的面子,不得不同意。
谢玉莹心如止水,看着周照显满上两杯酒,“你是我的未婚妻,可惜我们今生无法成亲了。可谢家待我周家有恩,这交杯酒,请你不要拒绝。”
“好。”谢玉莹无法拒绝,端起酒就喝了下去,周照显也喝了。
喝下去时,懂医的谢玉莹就知道这是毒酒了,她不解的看着周照显。
眉目如画,鼻梁高挺,芝兰玉树,俊美得让星辰无光。
这样的周照显,她过去,是怎么丢掉的……
“为什么你要喝?”谢玉莹哽咽道,泪水打湿了她苍白的脸。
周照显伸手去擦拭,“不要哭,你不知道我等了一生,就为了等这一刻,我现在很幸福,很满足,从来都没有这样幸福过。”
“可是你为什么要喝下这杯鹤顶红呢?”谢玉莹泣不成声了,“我过去那样对你,你从不恨我?为什么?”
周照显温润一笑道:“我还记得,我父母亲临终时告诉我,谢家对周家恩重如山,今后不管谢家女如何待我,我都不应辜负她。”
“你多次营救我弟弟,谢家当年对周家的恩情,你早就还完了。你何苦……”谢玉莹摇摇头说,“就是为了报恩,何苦搭上你的命呢?”
周照显握住了谢玉莹的手,唇边痴情深刻,“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周照显从怀里摸出一块鹅卵石般大小的玉佩,放在谢玉莹手中。
这玉珏温润皮肤。正是他们的定亲玉佩。原先一人一半,可她的一半被送回去给他了,他却把它修补成一块完整的玉。
“那日,你还是六岁,我临街乞讨,被几个富家子殴打欺负,是你忽然递过来的包子,温暖我心。我记得那日一轮马车忽然在我脚边停下,你就这样探出头,对我嫣然一笑,那包子是我一连几日来唯一吃的东西。从此以后,你便记在了我的心里。”周照显声音温和如三春晖。
周照显自认已经很努力了,八岁成童生。十五岁就中了举人。十八岁成了进士。可只有他知道,他那么努力,想要出人头地,振兴周家,只是为了,有资格迎娶她。
可他们终归还是,错过了。
胸口涌起一阵剧痛,五脏六腑终被毒液所侵蚀,一口浑浊的血吐了出来,染得嘴唇猩红,在谢玉莹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耀眼。
谢玉莹知道,她快要死了。
“照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