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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激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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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案子查出眉头,姜涞周身通畅,从提刑司回来时,已然天色近晚。
雨歇晚霞明,风调夜景清。
燕京城一场雨下得正是时候,扫去了晚夏入秋的沉闷急躁,赤霞染红天际,披在姜府秀拔成均匾上,一派安然谐和之景。
府里上下却忙得团团转。
“这些账本子都给谢大人看?”账房先生抱紧了算盘,急切开口,“那我等日后可要去哪?”
怀南笑着从他怀里接过算盘,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放心,那谢大人撑不了多久。少爷说了,这段日子府中上下不用做事,照样有月钱拿。”
听到还有月钱拿,账房先生这才舒了一口气,捋着胡须道,“府上这些个账本,就是再来十个小谢大人也看不完呐。”
“当然要他看不完。”怀南指挥着下人把账本一摞摞地全搬出来,嘴上还不忘笑话,“谁叫他非要到咱们姜家来当赘婿?”
别说这些账本,府中上上下下的活计一律停了,留给谢玉蛰做,少爷就是要谢玉蛰望难却步,看他还装不装得下去。
从账房出来时,怀南正巧撞上回府的谢玉蛰。
“哟,见过郎婿。”怀南规规矩矩地给谢玉蛰行礼,眼边掠过一个捧着瓷瓶的下人,他不等谢玉蛰回应,立刻出言斥责道,“仔细着点,这可是少爷房里的宝贝,摔坏了我拿你是问。别以为进了府里还能跟你从前在外面似的威风,少爷随时能把你赶出去!”
那下人吓得连声称是,匆匆地抱着瓷瓶离开。
谢玉蛰目光从那下人身上收回,落在怀南脸上,不动声色道,“世子爷现在何处?”
怀南挺直了脊背,语气敷衍地答他,“少爷自然是在少爷的房里,郎婿有什么事找?”
见他如此做派,谢玉蛰也只是轻笑了声,低低道,“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世子将我原先府上的小厮打发了走,想问问要差他们去哪?”
闻言,怀南像是刚刚才知道般拍了拍脑门,“哎呦,我给忘了,郎婿莫怪。那几个小厮没打发走,不过府里的下人都需要司晨亲自调教,司晨把他们叫去了别院学习规矩,教好了再给您送回来。”
谢玉蛰简单“嗯”了一声,又看向那账房,“拿着账本跟我走,我现在看。”
听到他的话,怀南微微一愣,他错开些许身子,好叫谢玉蛰把那小山堆似的账本看清楚,“郎婿可要认真点看,事关府里生计,马虎不得。”
“我知道了,明后两天看完。”谢玉蛰说罢,转身朝着姜涞的院子去。
徒剩怀南和账房先生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
正房里,姜涞从提刑司带回一部分诉状来看,这案子越拖越坏,必须得提早审清结案才行。
房门外忽地传来笃笃响声。
“谁?”
姜涞忙着看诉状,头也不抬道。
来人推门而入,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
姜涞轻啧了声,抬头看去,只见谢玉蛰带着怀南迈步进门,怀南还抱着一摞子账本,累得气喘吁吁。
这是什么阵仗?
“怎么了?”姜涞没有起身,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眸光,专注地看诉案。
谢玉蛰指着怀南把诉案放在姜涞身边的小桌上,又让他搬来一张椅子搁在姜涞左侧,“无事,夫人忙公务,我忙家务。”
闻言,姜涞终于分过去一缕目光,看到他手边那丝毫不输于诉案的账本时,嘴角微抽。
谢玉蛰竟然还真打算看。
好,累不死他。
“怀南,还不赶紧给郎婿磨墨。”姜涞笑着看向他,把烛台搁在谢玉蛰桌上,“听提刑司的公事说,你昨晚又回提刑司看了一夜的卷宗,今夜可还熬得住?”
谢玉蛰面不改色地道,“夫人小瞧了我。”
行吧,猝死别讹人就成。
姜涞懒得跟他较嘴上功夫,不再理会谢玉蛰,顾自埋头于案牍间。
烛火如残阳,映照窗外幽篁影绰。
隔着一盏烛台的距离,谢玉蛰用余光看向姜涞。
侧脸罩上一层暖色,令他本就矜贵孤傲的模样稍有了几分平和,分明是张惯喜欢笑里藏刀的脸,却让姜涞生得那样俊朗。
朝中上下都说姜家郎,银鞍金鞭青鬃马,飒爽意气凌云烟,只有无可匹敌的家世,才能诞出这样天潢贵胄的人。燕京城里想要嫁入姜家的不胜枚举,可姜涞却醉心朝事,至今没有任何妻妾外室。
只可惜……
“账本看完了?”
谢玉蛰倏地回神,又看到姜涞转脸望向自己,一时间怔忡在原地。
“我问你话。”姜涞的耐心很有限。
谢玉蛰收回眸光,低低道,“还没有,我这就看。”
姜涞本想讽刺他两句,可见到他老老实实地捧着账本继续算账,一副被人苛待的小白花模样,话头梗在喉咙里,突然说不出口。
可转念一想,又不是他非要谢玉蛰娶他牌位,也不是他昨天要谢玉蛰连夜审案,他有什么苛待?
姜涞绝不内耗,很快便收了心思,不再管他。
两人同烛共案,直到深夜,姜涞几次困得连眼皮都撑不起来,偏头看到谢玉蛰还在算账,又强打起精神继续。
不服输,姜涞就是靠着这三个字活到今日。
翌日天色初亮,姜涞已然把带回来的诉案全理清楚,谢玉蛰也将账本全部算完。
姜涞拖着疲惫的倦躯入宫上朝,把张禄的供词递交,皇帝却只囫囵吞枣地看了一眼,要姜涞下朝后到养心殿觐见。
皇帝端坐在宝座上,身旁是个姜涞从未见过的妃子侍奉其右,他神色惫懒,看上去比姜涞还要累上几分,“爱卿,张禄的供词有几分真假?”
“回皇上,千真万确。”姜涞俯身答道。
闻言,皇帝挥了挥手,身旁的妃子近侍会意退下,养心殿只剩皇帝与姜涞两人。
姜涞心头微跳了瞬,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皇帝开口便让姜涞吃了一惊,“世上哪有什么千真万确的事儿,爱卿你说呢?”
姜涞沉默片刻,淡声道,“皇上此言极是。”
“把张禄押入大牢,三日后结案,午门问斩吧。”
姜涞不可置信地攥紧了拳头,一咬牙,跪在地上,“微臣有话要说。”
皇帝神色不耐地抬眼看向他,指尖在檀木桌上轻叩,“什么话?”
“皇上罪证在手,为何不查?”姜涞明知不该问,可他偏要问,
“此乃张禄亲笔画押的诉状,张师鸣无论如何也与此案脱不了干系,朝廷拨下去的粮款不知被盘剥了多少层,他一个河东知府竟敢将库银挥霍至三万两,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倘若不查清楚,河东百姓们死不瞑目!”
听了他的话,皇帝竟从唇边溢出凉薄的笑意,躺倒在玉席上,漠然开口,“姜爱卿,我看你失魂症是不是尚未痊愈,从前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回家中去歇歇,仔细想想为何让你去辅佐谢玉蛰查案。”
指尖掐进掌心,姜涞无言以对,“是。”
皇帝轻飘飘几句话,让河东四府数万百姓灵魂难息,尸骨俱寒。
他又能说什么?
他以为皇帝要他和谢玉蛰一同彻查此案是想拔除多年来四府的病根,没成想皇帝只是要他们找出个人砍了,干脆利落地平息四府的案子,保下一个张师鸣,其他涉事官员也不会再闹。
天下的百姓离皇帝太远,三百里外河东府,漫天洪水冲不进燕京城来。
自宫里出来,姜涞脸色极沉,低头走在宫道上,怀南见他神情不悦,只好闭紧了嘴快步跟上他。
“河东府近年来有什么建树?”
姜涞不解。
“保下一个张师鸣,难道下次河东大水又要白白地送去十几万两?”
姜涞想不通。
太祖留下来上千万国库,皇帝即位十三年来挥霍得只剩三百万。
他是户部尚书,钱去了哪他最清楚。
大燕积弊已久,左一个官伸手要钱,右一个官国库借账,一场大水赔进去四十多万银子,这还是没有战事,万一外邦来犯,三百万足够打三个月的仗么?
天底下岂有这样窝囊废的皇帝,要是此刻龙椅上坐的人是他,早就把这些吃空晌不干事的混账全部押赴刑场一个个地砍!
姜涞深吸一口气,迎面撞见宫道尽头一身绯袍的谢玉蛰。
他没心思与谢玉蛰攀谈,冷着脸刚要越过他身侧,耳边忽地传来谢玉蛰淡笑的声音。
“你笑什么?”姜涞回过头来看他,正愁有气没处撒。
谢玉蛰客客气气地同他躬身行礼道,“见过世子,我看世子心情不佳,不如等出宫后一齐去月桂楼用饭?”
“不去。”
黄鼠狼给鸡拜年。
“好吧。”谢玉蛰颇为惋惜似的叹了口气。
姜涞方要迈步离开,忽地想到谢玉蛰是皇帝手中最得力的忠臣,铁打的保皇派,要说谢玉蛰提前不知道皇帝的想法,姜涞是绝对不会信的。
他脚下一顿,猛然回过头来,故意讽刺,“谢大人,我道为何三个月来你都查不出半点眉目,原是故意推诿。好,我真是看错人了,还以为你真是为百姓着想的清流好官,现在看来,不过是张师鸣之辈。”
谢玉蛰神色微愕,被平白骂了一通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道,“世子从哪受了气要发在我头上?”
“你敢说你不是?”姜涞眯了眯眼,凑近他些许,“谢大人倘若想证明,立刻便去养心殿跪请圣上彻查此案,如何?”
两人靠得很近,谢玉蛰没有后退,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视线,眸光落在姜涞身上的官服,嗓音莫名暗哑,“世子,你明知我不吃这套激将法。”
姜涞冷哼一声,甩袖要走,却忽地被谢玉蛰攥住了手腕。
刹那间,姜涞眼眸陡然睁大,做贼似的想要甩开他的手,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宫禁之内你敢无礼?”
谢玉蛰沉沉看他,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收了手飞快道,“我会查到底,你要信我。”
他语气诚恳,眸光清澈见底,令姜涞满腔火气顿然噎回了喉咙里,只能嘟哝一声,“你最好是。”
倒不是姜涞不信谢玉蛰,他总觉得穿回去这三个月谢玉蛰变化太大,大到让姜涞看不透他本意。
原书里谢玉蛰的确是个好官没错,若没有他,大燕此时早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是谢玉蛰联合苏太傅与姜家抗衡,因此得了皇帝青睐步步高升。压制那些贪官污吏朝廷害虫,皆少不了他的功劳。
如果一切都按原书发展,姜涞肯定信他。
可偏偏,这人好像一夜间变了性子。
见他火气渐消,谢玉蛰试探着轻轻问,“所以……月桂楼等我?”
姜涞实在没法跟现在的谢玉蛰对视,那双眼睛总感觉像是想把他吃了似的。他甩了甩被攥疼的手腕,转过脸去,不大情愿地道,
“过时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