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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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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澍凝视廿三时,廿三也在打量她。
诚然,裴澍绝非世人公认所期盼、推崇的那一类柔美风情的女子,她甚至可以说是与世俗的期望背道而驰的。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是个美人。
小裴仙长有一张顶标致的鹅蛋脸,眉毛略粗而疏淡,鼻梁挺直且俊秀,额头上还有一点漂亮的美人尖。她的五官单看时未必不是名门贵女式的端庄美好,可合在一处时,那一低首一敛眉间的淡漠出世便能抹去一切糅合汇聚、温柔缠绵的烟火气。
在她那通篇疏离的面孔上,唯独一双潋滟的桃花目生得尚算妩媚含情,但如手中剑锋般冷峻锋锐的气质又与其两厢抵消,兼又唇瓣削薄,淡而无色,不见稍有柔顺之感。
可裴澍又绝不是像她的外表那样难以接近的——她会大笑,会嬉闹,会气恼,会顶着一张目下无尘的清高的脸去说些个没着没落的玩笑话。她比林间的清风还鲜活,比夏日的蝉鸣还鲜活,比溪流中逆着水流打转儿的游鱼还鲜活……
裴澍有的是与所有女子都不同的自在的美,她比谁都更喜爱这份自在。
“嘿!傻乎乎地想什么呢,都出神了!”
她伸手在廿三眼前晃了晃,脸上是轻松戏谑的笑意。“盯着艄公看个没完,这要是个旁的什么韶华正盛的,我必定以为你是慕少艾了。”
要不是那艄公已过了古稀之年,干瘦得和条陈年老鱼干似的,她还真要疑心一二!
廿三颇为茫然。他没能听懂慕少艾的意思,不过看裴澍的神情,大约又是在调笑他了。他于是只含糊应一声,并不接她的话茬。自从他对她放下心防、稍稍熟稔后,就不如才见面时那么容易撩拨生气了,时常有种呆呆的乖顺。
不知为何,裴澍反倒更喜欢那个张牙舞爪的廿三,喜欢看他炸毛奶猫儿一般拱起脊背,虚张声势地试图恫吓他人。
瞧着还怪有趣儿的。
“来尝尝这嫩莲子,又清又甜的正应季。”她从身边捞了几只莲蓬过来,教廿三学着她的样子一粒粒剥开扔进嘴里,满口的鲜嫩清甜。“我启程来甜水镇时才是时令,满船的莲花莲蓬,梦里都是清香气……喜欢就多吃些,错过了可要等到明年这时候才有了。”
廿三从前大约没吃过这个,一粒一粒嚼得欢快;裴澍来时已尽吃够了,这会儿便一面看着沿途的白墙黛瓦,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莲子。
碧绿的外皮顺着带有薄茧的指尖一圈圈盘旋而下,露出内里白嫩丰盈的莲子仁。攒够了小小一捧,她就手腕一翻,将珍珠似的嫩莲仁送去廿三手心里:“吃吧,谁让师兄疼你。”
……
“师姐,我们要去哪里?”下了船,廿三抱着一大捧莲蓬问。
他在船上这两三天吃了嫩莲子不知凡几,别说他自己,就是偶尔帮他剥莲子的裴澍指尖都染上了汁液的青碧颜色,凑近了嗅闻还有一股特别的清香,裴澍因此时常自嘲闻着像是白莲花成精。
“要么叫师兄,要么叫姐姐,哪里有混着来的道理。”四下无人,裴澍也不耐烦自己动手了,直接捏了个净诀除去道袍上的褶皱,站在码头上就等不及伸了个又长又大的懒腰:“咱们这就要一路往逸春山上去啦。”
若是从码头御剑回逸春山,大约只需要几天功夫;但裴澍内伤未愈,又带着廿三这个“拖油瓶”,想要照老规矩回去实在勉强。
“也就一两个月的路程,不远,不远!”裴澍打着哈哈,“有道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虽然你离着万卷书还远得很,但是提前了解一下大好河山也是好的嘛!”
廿三稀里糊涂地乖乖应道:“都听姐姐的。”
说是见识大好河山,但人无五谷不能活。才下了船,裴澍就带着廿三一头扎进了码头附近最繁华的城镇,如意城。
此地地处三江交汇之处,是南北往来的一大枢纽。绕着城外一圈是大小码头林立,各地商队在此互通有无,是方圆几百里都数得上的商界“要塞”。
裴澍虽看细枝末节猜测廿三应当长在锦衣玉食之地,但他毕竟已经不记得过往,醒来后又在偏远的镇子上蹉跎了许久,如今乍然看见了市井喧嚣,真是看什么都新奇,见哪处都有趣。恰巧他二人进城这天是半年才有一次的大市集,廿三得了裴澍允准,可不就撒着欢四处打量!
“姐姐看这个!”
“姐姐看那个!”
“这件衣裳好看!”
“那个吃食也好吃!”
……
他可真是雏鸟展翅游鱼入海,吵得裴澍脑仁儿都一跳一跳地疼。
“只在附近逛一逛就是,西边是修士们互市的地方,他们大多性情古怪,你不要往那里凑。”裴澍不大放心这撒了欢的皮猴,几次低声嘱咐他:“务必不要把玲珑拿出来,被人发觉了要惹祸上身。”
不过她也还记得自己与他一般年纪时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还保持了最后一点慈爱与耐心,给了廿三足够的银钱后才跑去茶摊上躲清闲。
“道长待师弟真是体贴细致,足见情分深厚。”经营茶摊的老夫妻来给裴澍续茶,大着胆子与她搭讪。这大半天功夫看着廿三跑来跑去好些趟,他们也都认得他了。大抵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对晚辈有几分偏爱,尤其廿三还是这样长相精致讨喜的活泼少年。
裴澍微微一笑:“蒙您夸赞。”
瞧这女道长面上很有些冷清,开口倒是十足和气。
老夫妻此时得闲,见裴澍并无不耐神色,便与她闲聊起来。“今儿是难得的大市集,好物也要比寻常多上许多,道长何不去逛逛?若赶巧遇见那合心意的,也不枉您来这如意城一趟。”
“正是如此。”老婆子随着自家老汉的话头附和,“道长莫怪我两个多嘴,大市集上常有难得现世的宝物,许多仙长都要趁此机会来挑拣一番的。”
他夫妻两个虽修为低微,但这一个小小的茶水摊开了也有大半辈子,颇有些资历与识人的本事。说句不中听的,这许多年谨小慎微的经营下来,寻常的修士都未必有他二人的眼力和脸面!
裴澍平时是爱说些不着调的话,但她心中很识得好坏,当即客客气气地谢道:“多谢老人家提点。可惜我年纪尚轻,恐怕没眼力去捡那便宜,只带着我弟弟来采买些日常所需,长长见识也就罢了——真不知天高地厚地惹来麻烦,回去师尊可就要罚我跪香啦!”
她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那又鬼机灵又有点犯怂的样子惹得老夫妻哈哈笑起来。
“原也是小老儿两个多嘴,道长莫怪。”正巧茶水摊来了客人,老汉便拉着阿婆站起来,“枯坐着也是无聊,便叫老婆子给您上盘点心吧,小道长在外头跑了许久,待回来了也好略垫垫肚子。”
“多谢您!”裴澍拱手一谢,也不假意与他推辞,坦然受了这份好意。老夫妇最爱这样的爽快人,高高兴兴地端了特色的如意糕来,请她慢用不提。
裴澍那厢与茶水摊老夫妇闲聊,廿三这儿却是惹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拿到裴澍给他的银钱后,先按着她交待的给自己挑了几身方便行动的换洗衣裳,之后才一路逛逛吃吃,在市集中兜着圈子玩起来。这麻烦,正是因为一点点玩乐的小玩意儿引起。
市集上供人玩乐的摊子众多:斗草的,套圈儿的,飞镖的,对对子的,猜谜的……廿三一路走过来,便在套圈儿的摊子前停住了脚步。
“十文钱二十个小圈,十二文十个大圈,小公子可要上手玩一玩吗?”一见他有所意动,摊主马上靠过来,捧着一手的竹圈殷勤讨好。这样十四五岁的小少年又好胜又贪玩,往往不套中一个绝不肯罢休,正是摊主们最喜欢的主顾。
这样的摊子通常都有些隐秘的手段,但廿三哪里见过这些套路?他逡巡片刻,一双黑黝黝的杏核眼便粘在左上角的瓷摆件上下不来了。
那摆件是个白瓷烧成的长毛小猫儿,安静地卧在摊子小小的角落里。瓷猫儿的做工其实十分粗糙简陋,但摆在这摊子上做彩头时,便被赋予了远超真实价值的魅力,廿三几乎没有犹豫就数出十个铜板递给摊主。
摊主见他上钩,立时喜笑颜开地接过铜板,又双手奉上竹圈:“小公子请,咱们这摊儿一直开到散市,您尽管玩个尽兴!”
但廿三已无暇理会他了。
从前在春水镇上忙于生计还不显,一旦松懈下来,廿三爱玩又霸道的天性就显露无疑——凡是他看中了的玩意儿,不拢到自己怀里,廿三他是绝对不肯罢休的。一如现在,即使他明知付出的钱已超过了瓷猫儿的价值,他还是坚持要占有它。
廿三一次又一次地数出铜板交给摊主。
“再来。”
“再来。”
“再来……”
摊主笑得见牙不见眼,围观的人群却渐渐有了低声议论。
这套圈儿算是个阳谋,大家都知道那圈儿是有些不寻常的,套的就是个趣味,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像这位小公子这样较真儿了,摊主合该见好就收,也给彼此留有余地。
有人见不惯摊主那做派,就劝廿三道:“市集上好玩的多了去了,小公子在这消磨了许多时间,不妨先去四处逛一逛,换换手气吧。”
廿三却上来了执拗劲,偏偏不肯领受那人好心,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圈儿往外抛。
“小公子的花费买十个瓷猫都使得了,还是收手吧。”
“是啊,小公子!听人劝,吃饱饭!”
一时间摊子周围都是劝阻之声,摊主面子上挂不住,急赤白脸地争辩:“都是打开门做生意,你们何曾见我诓骗了这小公子?!实是小公子喜爱我这彩头,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快散去,散去!”
他这样一说,倒引得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叫道:“郑二你可别给自己描补了,你这摊儿上那点猫腻咱们如意城谁不知道啊?!”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吵吵闹闹的功夫,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来,夺过了郑二手里的竹圈儿就往摊子上一抛——
两只竹圈儿从不同方向飞出,竟是稳稳地套在了同一只白瓷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