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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韵天成 ...

  •   一
      ——你为什么叫洛墨?

      我想问但一直没问。眼前的这个男子,周身上下除了这深蓝长衫并无他物,却衬得那眉儿如山,眸儿似水,道不尽的光景韵味。

      他说他叫洛墨,皖南事变那年从北平到的这里,说是为了寻人,说是踏破了九十九双鞋,说是好容易到了酆都,一没见着人,二没碰到卖鞋的,只得从此赤足,在此落脚扎根,等着,他想见的人出现。

      “你为何笃定他会来这里?说不定他已去了别处,别说你不是他,就是他本人都未必见得知道下一刻漂泊到哪里。”我这话说的残忍,却是事实,事实往往比想象出的悲哀更加让人难过。

      他想必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我并不能断定。”

      “?”

      “我来,实在是因为没有别的法子可想,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人都说生死轮回,人鬼交界是在这酆都,所以我想他来这里的机会总会比其他地方多些。哪怕只多一分,我也会选择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为何固执等他?非他不可?”

      “也没什么事儿,有句话儿没说尽。”

      “什么话儿如此重要?”值得你几十年如一日候在这个阴气沉沉的地方,我极想知道,明知不该问,不能问,还是问出了口。然而风习习,他短发如墨,迎风而立,始终不答。那目光清冽,眺望远方,那远方白色雾霭,隐没芊芊,看不穿什么底细究竟,仿佛是他。

      我晓得,作为陌生人,我到底过界了。

      二

      这趟出公差,本来是有火车可以坐,但因为前两日雨下的异常大,不得已换乘长途汽车,走一截算一截的由南往北去。偶尔,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凌晨赶车,没看清车牌便和人家扛膀子比力气的挤上去了,到站才发现错的十万八千里——我竟糊里糊涂到了西边有鬼地之称的酆都。实在是没力气再去汽车站或火车站等,我就近找了个像是住宿小店一样的地方往里闯,结果被人不客气的丢出来,还被数落了一身不是。幸好洛墨路过,见我可怜,便好心将我‘捡’回家,管吃管住,百般照应。我很是感激,心想若是他也能借我一身像样衣服就更好了。

      当真很少见人的衣柜单调成这样的,红木雕的云海松鹤门,红漆有些脱落,但高高大大的,依旧气势。里面却空的离奇,仅有几件款式雷同的长衫,仿佛这人一辈子只会穿这模样的长衫。我禁不住好奇,开始跟他扯七扯八侃天侃地,企图了解他不打理自己的原因,还企图把手里带的舶来品——几件准备上市的西装样品服装塞给他顶去食宿费,即便他从没开过这个口,提过这一茬,我还是觉得白吃白住有悖于我日常坚持的自力更生自尊自爱的做人原则,坚持要这么做。

      洛墨于是淡淡的笑:“并非是嫌你这东西不好,实在是我有我的苦衷。”

      我不解的注视他,想不出什么苦衷能连累我这几件无辜衣服。他却转过头去,眼望着窗外,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我怕,换了衣服成了别的样子,他就认不出我来。”

      他是谁?那时我已好奇,可我没问,大概是因了洛墨言语间浸透的朦胧涩味,又或许是因为作为生人,我不敢逾矩。

      晚上起夜,意外见洛墨房间里空着,很是惶恐,我虽然是个胆大的人,却也忌讳那些鬼神之说,尤其,这里是酆都,阴阳之间的鬼门关。踩上鞋便去街上寻他,走了不知多久竟望见了城门口,有许多人排队站在那儿,他们面无表情,也不交谈,以至于周围安静的我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更鼓敲响,子时来临,灰暗的城门徐徐打开,奇怪的是并没见什么人操纵。而那些人,慢慢挪动步子,开始按顺序出城。从灯火寥寥的城内,走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城外,一个接一个的很快消失了踪影。我本应不打扰,因为我晓得那是在过奈何桥,是从生到死由人做鬼的必行程序,但是在看到了队伍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我耐不住性子了,赶快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洛墨!你来这里做什么?!”

      洛墨看到我并不惊讶,反而宽慰道:“放心,我不是要随他们去。你不知道,一天之中,唯有子时,酆都的城门才会开向鬼界,我才可能在这里遇到他......”

      他边说着边继续巡视左右,渐渐的,眉眼里那星点希冀又烟消云散,恢复成往常淡漠,我看懂了——那个人还是没出现。

      三

      回去家中,他独坐到天明。我看着他房内灯火闪烁,也翻来覆去的烦躁,天刚亮就忍不住去探视。洛墨已经在洒扫庭除,目中已经不见了昨夜的失落,取而代之的是些欣喜。我困惑,盯着他仔细看,越看越看不明白这个人:“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他回答:“天亮了,总能有事做了。”

      我听了,怅然——有事做了,的确是的,有事做了就不必专心品味孤独,落寞等候,就不必回想许多年前的错过、许多年后的失却。有事做,果然是好的。所以,看着他扫地,我没有搭手,也没有将忍了半宿的话儿问出口,虽然别人不提,不代表他会不想,但至少我不提,就可以当他不想。

      云堆到高处,雨便又下起来,淅淅沥沥的像谁家失了亲娘的孩儿在哭,偶尔闹一阵,打几个惊雷,甩一番脾气,其余大多时候是在安静的哭着,用最乏味的泪一遍遍洗刷着伤口,却忘记了那里面是有盐分的,会蛰人,越想越洗,越洗越疼。

      洛墨似乎很喜欢雨,不是站在窗前赏,而是冲进雨阵里淋,头发甩开,仰面朝天,屈膝跪在泥地里,打雷也不动,像个疯子,大笑不止。丝毫不再心疼他的宝贝长衫,好像根本忘记了它的存在。我没见过这架势,以为他伤心过头,急忙撑了油布伞替他遮挡。他不满的推开我,继续暴露在雨中,双臂展开,是飞翔的姿势。我想了想,没有再傻乎乎的阻他淋雨,而是撑着伞站在他旁边,仔细分辨着他脸上的水渍,究竟是雨还是泪。我发现,他并没有哭,他是真的开心。

      “就这么喜欢雨?”午饭时我才逮着机会问。

      “嗯,幼年时落下的怪疾。那时总和伙伴一起掏鸟窝爬墙头,调皮的不得了,好像就没一天不给家里惹祸的,淋雨是最经常的事,好像一天不弄湿弄脏的就缺了点什么,”他浅笑,难得嘴角显露甜意,“那时候娘的笤帚一年换一个,都是打我打废的。”

      “真看不出......”这是实话,现在的洛墨看起来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根本不像个有捣蛋前科的顽劣之徒。

      “我还是打弹弓的好手呢。百步穿杨不敢说,至少弹无虚发是肯定的。”洛墨骄傲的好像头次得了老师认可的学生,眼神单纯的让我一时走神,差点以为我面前坐着的不是个历经风雨挫折落得孑然一身的成年人。

      “.......我经常就负责打,他就负责生火,我们最常吃的便是烤家雀。说来也怪,他笨的不得了,经常把东西烤的焦糊,可是现在想起来,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美味。”洛墨打开了话匣子,三句不离‘他’,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使我很快便得知了关于‘他’的大部分讯息——那个人,是洛墨的青梅竹马,从小一起挖泥鳅钓□□砸马蜂窝的‘党羽’,因为后来洛墨去了省城念书才少了联系。等再见面时,两个人已经完全转变了身份,一个是大学教书先生,一个是专门抓捕内鬼外鬼的情报局要员。本来一切好好的,重逢是喜,何况故交。两个人你来我往,越走越近,渐渐成了真正的莫逆之交。

      然而,一切嘎然停止在洛墨真正的身份暴露之时。

      “什么?!你是地下党?!”我惊讶不已。

      洛墨似乎早猜到我会如何反应,只是点头肯定:“是我害他为难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静静的看着他伸出手去端茶几上的素瓷茶杯,袖口隐约爬行的是几道丑陋的疤痕。不难想象当时他受的磨难。

      “他真是着急了。我越咬紧牙关,他越着急,手里鞭子就抽的越狠,我知道他想我说点什么来保命,可是,我怎么能讲?我手里捏着的,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命?”洛墨蹙紧了眉头,完全不见了方才的笑靥。

      “......后来呢?”

      “后来,我们的同志得了消息,趁敌人将我转移的机会,途中劫走了我。我才落了一条命,”他笑的时候,轮廓格外清俊,“我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你别怪。不过,你,眉眼长的为何会有点像他.......你姓什么呢?”

      “我?我姓允。”

      “.......哦。”他似乎有些失望,转向窗外,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才恢复原来的声音语气,“似乎又要下雨了。”

      我很久之后才想起自己很想问的另一个问题:这雨,到底是谁爱的?

      四

      子夜,洛墨照例去城门口守着,寻着。我没有跟去,怕他厌烦,偏也没有睡意,只好搬了把藤木椅坐在天井里赏月。那缠绵悱恻的雨早就停了,可是山路被毁,还需至少七日才能通行。想起洛墨说的话,一件一件的,仿佛有什么被我一直忽略了。

      青梅竹马,至交良友,却能下的去手,残酷施刑,几乎要了他的命.......这样毒辣的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值得洛墨等这么久?真的只是为一句话吗?到底又是什么话这样重要,非得亲口告之才能罢休?跟残暴残忍的家伙又有什么可谈的?说恨吗?可洛墨的眼里明明没有恨.......

      思来想去,我开始糊涂了。

      以至于洛墨回来的时候,我想入了神,根本没觉察。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到。”

      “我步子向来轻,你听不到很正常。只是,你在想什么,我却猜不到。”

      “啊?没呀,我发愣呢,没想什么,”我把手捂住口,装作打哈欠,“累了,我先睡了。”

      背转过身,直到回到卧室,我都没听见洛墨再说一句话。

      五

      清晨,都没见着洛墨洒扫庭除的身影,我去他房间找也不见人,只是厨房会有热腾腾的饭预备好。我吃过就到周围转,中午还是没见着洛墨,但是午饭摆好在桌上。只放了一双碗筷,显然是给我留的。我耐着性子等到天黑,好容易见着了洛墨的人,却被他低头擦肩而过,仿佛我们并不相识。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逼得我彻底断了当君子的念头,凌晨便砸开了洛墨的房门,他看上去愈发憔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那你大方回答我便是了,躲什么躲。”我倒像是吃了白食还有理的无赖。

      “因为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洛墨看着我,面无表情。

      “你还是直接告诉我那句话好了,若我以后在外面碰到了你想要等的人就顺便帮你带话也是好的是不是?对了,他叫什么你得告诉我。”

      洛墨犹豫了一会,大概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便点了头:“那就麻烦你日后见了他,转告他一声,我不怪他。”

      “.......完了?”

      “够了。”

      我彻底爆发:“这算什么?!你受了多少委屈别以为我猜不出,我猜不出也不代表那个人会忘掉。他可是始作俑者,双手染血的恶徒!你为什么要一笔勾销说不怪?你是要他内疚一辈子?还是决定自己承受一辈子?”

      洛墨淡然一笑:“我就说了你不明白。”

      我差点就要砸东西:“你不说明白叫我怎么明白?!”

      “信仰,他有他的,我有我的,矛盾也好,对立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你说,叫我如何怪他?”洛墨的目光澄澈,秋水莹然。却映的我无处遁形——我好惭愧,人的情感怎可能如我想的那样粗浅?

      “如果你以后见到他,麻烦你告诉他这句话,”洛墨嘱咐着,似乎忘记了我刚刚对他的质疑,又似乎是在为我开脱,“他叫谢天成。”

      我顿时石化。

      六

      离开酆都的时候,洛墨送我到城门口,我转头看他时,他朝我微笑挥手,却并没有踏出城界半步。

      我看见,随风飘动的长衫下摆,那下面空空荡荡,并没有脚。

      其实,早在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这一幕,也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再离开酆都,除非是去鬼界,去入轮回,转世投胎。然而,我更清楚,他不会走。没等到那个人之前,执念会维持他的人形,借助此地过剩的阴气避免他魂飞魄散,化成一缕青烟。

      其实,早在来到这里之前的某年,我的叔父就拜托我,希望我帮他寻一个人。一个他亲手放出消息给对方的同党叫他们来搭救走的,现在不知身在何方过的好不好的犯人,一个世界上他最不愿意恨,也最不愿意被他恨的人,一个他想了多年,等了多年,如今等的恼了,不愿再等下去,对方还是没有出现的可恨之人。

      “我死后,你要将我埋葬在老家村口大榕树旁边,找鸟窝最多靠河边的那一棵,那里我第一次遇见他,咳咳,”叔父嘴角又渗出鲜红,肺痨让他本来强健的躯体变成了强弩之末,捱不到明年暖春,“若有魂魄,我定会附在树上等他,一步都不离开,也不会去转世,我相信那里他不可能会忘记......”

      “叔父希望我见到他说什么?”

      “你告诉他,他没有对不起我,我同样对他无愧。信仰这东西,不是轻易就能放弃的。就像他对于我而言,亦是信仰。没有对错之别。”

      我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去:“是,叔父,我记住了。”

      “......我小时是跟着舅舅长大的,从了母姓,还曾起过另一个名字,”那是叔父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叫谢天成。”

      七

      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回了故乡,在村头的榕树下,叔父的坟前,沉默了很久很久。到底只挤出来一句:“我好羡慕你,叔父,你有值得生生世世守候的信仰。”

      西边,是酆都的方向,那边天空总是阴沉沉的,是不是又下雨了?那青石板,小天井,是不是又有人在畅快淋雨?那青竹竿,蓝长衫,是不是真的晾干过?那修好的鞋,是不是因为曾经的相背而行天各一方,被有人刻意的丢掉了?那丢掉的鞋,是不是捡回来穿上,就可以相向而行了呢?

      天上有云信仰风,追随它的行踪,天上同样有星不信风,自走自的归路。

      本来云是云,本来星是星,本来没什么。

      本来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本来没什么。

      我想不明白,既然没什么,为什么还有什么,牵扯着一端和另一端?老死不能舍弃。明明就不可为偏偏要为,还是要强求要挂念,要牢牢记住,要逆天而行,视命运若无物,丝毫不计身后如何下场,叫别人如何看待,如何唏嘘惋惜。

      洛墨是这样,叔父也是。固执的匪夷所思,我实在想知道,背后究竟是什么缘故?然而,今日,我又该去问谁?谁又知晓?一个宁可孤守游弋阴阳边缘,也不肯相忘离去;一个期盼相望一眼,于是停留在相遇之初,不肯转去轮回。他们都不知道,天涯海角,已成永隔。他们不知道,只有个感性的我,为他们轻叹一声。除此之外,这喧嚣世间,万丈红尘早已记不得他们是谁做过什么.......

      一个小孩子跑过我身边,他指着天空兴高采烈的喊叫:“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我要去淋雨。你回去吧。免得挨骂。”

      跟着他的那个坚决的摇晃着小脑袋:“不要,我不要回去!我不怕挨骂。”

      “回去了.......”

      “不要!”

      “回去。”

      “不要!”

      “回去!”

      “不要!!”

      .......

      .......

      我正打算结束偷听这段幼稚并无聊的孩提对话时,那个跟在后面的孩子忽然改了口:“我喜欢跟你一起淋雨。”

      前面的孩子愣了愣,终于放弃了坚持,拉着后面的小孩找了块大石头并肩坐下,放眼望天,唇角扬起,云再沉,天再乌,也挡不住心飞:“其实.......我也是。”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墨韵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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