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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画中仙(三) ...

  •   老实淳厚的书生最是心善,怀里的包子若遇到了街边饿叟会施舍;路遇需要搭把手的挑工亦会勉力相扶;走路小心,不敢轻易踩踏了农户的田亩;更别提素日云涧从画里化出,他那份体贴关怀。
      只是人之善心从来只向比其弱小的同类敞开,以此彰显其强大与无私,这种善心,妖类本是没有。画中仙云涧总立在一边,冷眼看于磬笑容可掬地热心助人,替人分忧,便觉好笑又好叹。
      “不是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好容易出来这一趟,你却操这些闲心,岂不累么?”云涧似不经意问道。
      质朴的小书生憨然笑了,赧赧不作答,一双眸子里平白多了几分璀璨,一霎间倒叫这画中仙看失了神……

      “……只惜便是这最最良善淳朴的人眼里,也断断容不下妖邪……”
      一粒火星溅到墨染衣裳,急忙害怕地拍熄了,坐得离火远了些。
      秦玉凌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香案边沉默,侧网窗格外桐影招摇,月缺风啸。
      墨染道:“……我怕火,亦怕水……我知他厌极妖物那天,下了好大雪……”
      未靡道:“……人妖殊途。妖类为祸甚多,本就可诛……”
      墨染闭眼叹气,不予分辩。
      又听未靡道:“……继续说罢……那天如何了……”
      “……那日,他对妖嫌恶,我对他动情……”一抹苦涩上了墨染眉间。

      又一回二人从京中置办了些笔墨,又见天色溟濛欲雪,便急往回赶。哪知到了半途便开始飞起雪来,不多会儿天地已覆一层浅白。
      进到山中便愈加阴寒,眼望着雪漫岑头,踏着是履下枯风。行路大难。
      于磬瞥眼,发觉云涧面色如纸,唇无血色,步履飘摇,似是要摔倒般。于磬连忙扶住,急道:“云涧公子,你怎么了?”
      怀中云涧衣衫单薄,通体冰凉,语不成声道:“……我附在画中已久,仙气亦有耗损,受不了这突来苦寒……”
      于磬急欲搂住云涧,以身取暖;却又因心中偷藏情愫,怕不尊重,反而下不去手,只能僵着。
      云涧苦笑,喘着道:“我的画……还好总随身带着……我回到画里,你……尽量不要让它沾湿……”
      于磬重重点头,看着云涧化作一道白光,消失面前,一卷画轴摊在地上,顷刻间雪点洇湿。于磬连忙将画卷了,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再有一点水汽。
      飞雪连绵,踏雪疾奔,一串串脚印深浅,百转入深山。当时情义,一如雪泥鸿爪,而今忆起,徒徒催人伤心……
      于磬行了约有二里路,一棵雪压枝头老松下,却见有什么东西,在老松地下徘徊……
      于磬迟疑一会儿,怕是遇了豺狼。可要回那破庙又非从此过不可,便小心翼翼轻手轻脚挪过去,不欲惊动那东西。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东西是个人形——却不全然是人形……
      ——青目獠牙,尖耳毛尾,面目狰狞凶恶,嘴里正在撕咬着什么,素白雪上殷红一片,血迹斑斑……
      这分明是一只妖!
      于磬浑身战栗,双腿已软了,生了二十年,不是没听过妖鬼传说,亲眼所见却是头一次,并且那妖怪啖食着的,赫然是一具人尸!
      正压抑要呕的欲望,颤抖着不知所措,那凶恶的妖物竟看向了于磬!喉咙咕咚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肉块,站起身,缓缓向于磬走来……
      那妖身材魁梧又长着尖牙利爪,眼露凶光,嘴角手上都还血水涟涟。于磬慌忙欲逃,却闻那妖道:“……新鲜人肉的么……这大雪天里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狞笑着舔起利爪来。
      于磬只是在劫难逃,却将怀中画卷护得更紧,生死早置之度外,只想着怎样叫这幅画,以及画中仙人免于一难才好。仓皇四顾,雪野茫茫,只有那棵松树。
      于磬一咬牙,将卷轴抬至嘴边,低低道:“……云涧公子……松下的雪该会少些,我待会把这画扔过去……你……趁他吃我时……立马跑走罢……”
      说罢,即刻便把卷轴扔出,越过那妖物,稳当当地坠在松下薄薄雪痕上!
      ……于磬笑了。
      人生在世,能得几人肯舍命相陪;以死为赌注,只保全心上人安稳。
      能有几个人,能得这深情交付,痴爱一场,愿豁出性命,正果情天。
      别说是墨染这般的妖,便是七情六欲俱全的人,又有多少见过这生死相护的痴情与坚贞……
      那妖物亮出爪子就朝于磬扑来。于磬闭了眼……
      今朝死矣……

      “住手!……”只听一声大喝,那妖物似被什么击中怪叫起来,咆哮着回头。
      苍松遮雪,松下青衫独立,云涧惨白脸色,虚弱地喘息,却仍勉力支撑,神色严厉挺立着,凛然不惧。手中紧捏着一支画笔。
      “云涧!”于磬着急大叫:“快逃啊!”
      那妖物笑道:“逃?还想逃?呵……竟敢偷袭我……”妖物眼露轻蔑,放下于磬,朝松下的那如弱柳迎风的人过去:
      “哼,竟敢挑衅我?……像你这般低贱又法力低微的……”
      话语未落,云涧眼中寒光一闪,电光石火间,投笔作箭,一道白光疾过,直直插入那妖物心脏!
      “咕呃——”
      那妖物不可思议地摇头,浓黑的血暗涌,嘶哑喃喃:“……怎可能……你不过是只……”
      便再发不出声,庞大身躯径直倒在雪地中……

      ……风咆雪哮,更迷了人眼。于磬瞪着那地下的妖幻化做了一只豺,整个人都僵了,一刻血液成冰般。
      直到那边青衫淡薄的人影缓缓倾颓,才回过神,连忙奔过去将那人扶起,颤抖着抱紧。
      云涧身子抖得如厉风中单薄的纸,好容易揪住了于磬衣襟:“……好在……没事……”
      于磬这才突然记起方才那果决杀妖的狠辣身手,竟是出自怀里这气若游丝,素日里只会赏玩胭脂句的云涧。一下子懵了。
      云涧瞅着于磬神色渐有怖惧,连忙道:“……你莫不是吓傻了……杀妖灭鬼……本就是我之职责……”
      他咳嗽几声,又轻笑道:“……我可是……画中仙啊……”
      于磬这才恍然大悟般,更加收紧臂膀。看过了妖物肆虐残忍,更觉云涧这样的仙人可亲可敬。他的云涧是画中仙,端丽无双,嫉恶如仇,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一个更好的;纵是那所有妖邪的晦气也掩盖不了他半分华彩。
      这样一对比,于磬更是羡极了仙厌极了妖。他对云涧事事上心,独独遗漏了云涧说自己是那画中仙时,呵出的白气,飘落在风雪中的无奈凄凉……

      是夜,风大雪急,地冻天寒,阴风惨惨直扑着门儿窗纸,一室的火光招摇。
      于磬的铺盖单薄,纵是全拿了加在云涧身上也还嫌不够。把火生到最大,烤的自己的脸通红,可云涧仍是神智迷糊唤着冷。
      于磬心急万分,将布块用热水湿了,靠近了些,要替云涧捂热手脚。哪知一碰着,云涧便皱眉呻吟,愈发痛苦道:“……不要水……拿开……”
      于磬慌忙扔开布块,笨手笨脚去给云涧盖上被褥。
      单衾薄被里颤巍巍伸出一双手臂来,直楞楞攀上呆书生的脖子。
      一双凤眼如丝,半痛苦半迷醉,唇齿微启,吐气如兰,道的是软绵绵,轻飘飘一句:
      “……你抱着我罢,会暖和些……”
      ……

      墨染眉痕凄然,嘴角却是笑的,火光中倒映当时情状,他陶醉在自己的故事里,已难走出:
      “……我那时,的确是冷得不行,但的确,我有存心引诱的意思……从他将画轴扔向松下的一刻,我想,我对一个书呆子动了情……”
      本性凉薄冷酷的妖,对一个人动了情,这是何等好笑的事。
      未靡没笑,他不懂情;秦玉凌没笑,他懂得太多。
      静默中只有墨染继续述说老去的年光:“……他那红得要滴出血样的脸,不知几分是火炙,几分又是在害羞……”

      那一夜,书生搂着画中仙人坐在火边,肩头枕着心上人儿。他发带墨香,肤白似纸,已是虚弱至极,却低低促狭道:“……于磬,你心何故跳得如此快?”
      一室寂然,火星摇曳,风拂帘旌,听雪打檐……怀中依偎那人,俏皮地拆穿自己心事,叫人好一阵心惊。不通情事的小书生迷了乱了,手足无措,面红如新人嫁衣;爱上凡人的画中仙笑了叹了,凑近双唇,在那书呆子温厚的唇上一印……
      ……熟识五经六艺,诸子百家,史籍政论的书生,一时间脑中空空。孔孟籍里翻不着的旖旎多情,程朱理学教不会的爱欲缠绵,从小到大的先生们从来缄默的温存缱绻,这一夜,全教这呆书生学会……此刻扑面而来的关雎之句,此刻涌上心头的那些YIN词艳曲,那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些“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甚至那龙阳泣鱼,哀帝断袖……书生开了窍,一夜之间,书生明白了。
      怀拥着他的画中仙,书生谙透了的,是那风月情缘,是那相思满怀……
      心迹昭然,两厢情定。

      待到那雪晴之时,于磬便把桌案和小凳搬到了庙外,煮雪烹茶,对天蓝如洗,雪峰渺远。
      于磬把云涧的双手捂在胸前,憨然笑道:“……你跟我说说当年你在苏州的事吧……”
      云涧沉默,近来与于磬谈心,常常被问起苏州的旧事,却总是一两句敷衍过去,不愿多谈。
      而于磬想知道当年那爱吟胭脂句的苏州云涧公子都做了哪些诗,他有过几段风月情史,他与那画师是不是也曾像如今,执手霜风,茶炉煮雪,交肺腑之言……
      “……你……喜欢琢磨闺阁绮艳的诗词,现在更是脱俗仙人,该是一定厌恶考取功名,汲汲名利之辈……可我便是……”
      云涧打断道:“何出此言……”温和道:“我瞧着你就很好……虽是有几分书呆的傻气,我却喜欢……不如你给我说说你在家乡的事?”
      ……
      说到家贫苦读,十年寒窗,说到乡邑寄望,说到一路艰辛,说到将来希冀……
      均是平平淡淡地带过了,再平凡不过的儒生一个。
      云涧低头默然,而后对于磬笑道:“……你定要勤学苦读,待明年春试夺魁,才不负你此生,也不负我对你的期愿……”
      于磬郑重点头,算是答应。
      二人看山对饮,赏雪品茗,若不计较那尘世功禄,倒像是高洁隐士,红尘之外两散仙。若得这般宁静相守一世,能多好。

      从此于磬愈发用功,将那悬梁刺股,闻鸡起舞的劲头都全部用上,志在一搏。前些日子文思不通,记诵艰难的情况倒不复存在,反觉才如泉涌,浑身精气使不尽,简直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大惊大喜之时,云涧的身子却总不见好,便连平日里从画里出来的时间也少了。便是出来也不爱到外头去走,就偎在于磬身上,双手慢慢抚过那多年握笔的指和温热掌中深深纹路。
      于磬再看不下去,云涧又是仙人,凡间医药治不了,屡屡急道:“……你这样下去如何了得……你的仙气仍旧没恢复么?”
      云涧强作笑颜道:“不妨事……只是久未动用法力,因此元气损耗些罢了……你去读书,不必担心……”
      于磬悔恨道:“都怨我没用,连累了你……说来都是那些妖怪,如此残忍霸道……着实可恨,非得有人来惩治一下才行,要不这人间岂不被那些妖物祸害了……”
      云涧黯然,又笑笑道:“……你一介凡人,何苦操心这些……”
      于磬将火盆里的火拨得大些,黑色眼瞳火光雀跃,素日里的自卑自艾又犯了,沉沉叹道:“……幸而你是仙人……若是个凡人……只怕早已……唉,我何德何能,得你一仙人垂青……”
      云涧不语,只紧紧搂住他,双臂中有坚定的力量传来,穿透于磬千肢百骸……

      未靡问道:“你身子无法复原,是怎么回事?”
      “……我靠着吸取书卷气与翰墨香来维持自身修行,也会摄取人的才力……因此初识之时,我总叫他念书写字,不过是借此聚集灵力罢了……故而他当时会觉得才思枯竭……而后来……”
      后来,对书生动情的妖为了成就一个儒生的仕途之梦,断了靠书墨修行之路,再不汲取他一点才力,反将自身积累多年的灵能,一点点渡给了那书呆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真以为自己是真正的仙人……”墨染自嘲道,无尽凄凉。

      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候,于磬到京中办了些稍微丰盛的酒菜,又买了些纸墨,回到庙里已是黑夜。
      庙里阴冷漆黑,将冷灰扒开,新燃了一盆篝火。火光映亮庙堂,蓦地发现墙角有个纤瘦人影,乍看如鬼一般……竟是云涧,也不知在那坐了多久了。
      于磬慌了,忙牵了他的手过火盆边来,道:“好端端怎地坐在那里?你从画里出来多久了?”
      云涧闷闷地摇头:“……没多久……出来不见你,便想等等……”
      他哪里敢说他怕于磬已弃自己而去,怕到纵一刻等待也能摧心裂肺,不知不觉他对于磬已依赖如此。
      于磬再迟钝也感觉什么,笨嘴笨舌抚慰道:“我若离得开你半步,立马就死了!”
      云涧好笑,道:“……什么死不死的……快让我瞧瞧你今日弄了些什么回来……”
      于磬答应连连,将那些东西献宝似地摊开。
      云涧的眼光只一直停在了那宣纸上。
      将纸抱在怀中轻抚,眼神飘远,语气凄然,道的还是那句:“……徽州的纸果真最是上好……”
      于磬笑道:“你对徽州宣纸果然是偏爱非常……比起你故乡苏州,你怕是最亲近徽州了……”
      “嗯……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也对……徽州商贾往来,最是热闹富庶。只是我这般不精明的人,纵是那金银再多,也定然不去……”于磬没瞧见云涧失落神情,犹自道:“……我更喜爱苏州……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的景致定是旖旎婉转,细腻悠远,都像现成的画作般……”
      云涧打断道:“……不如,你替我画幅像吧……”
      于磬一愣:“……别……我……哪里画得好……”
      云涧笑:“我说过,有情便是好画,端看你有没有那份心……就拿这新买的纸……替我做一幅罢……”

      一点孤灯,几只残蜡,旧案上铺一张徽州宣纸,搦管轻挥,沾墨细描。将那火光中倚桌独坐之人的眉目面孔,身姿神态,一一收入画中。
      一抬眼,一垂眸,于磬眼中心上都是云涧身影;一笔一划,均自内心而出,倾注半生深情。
      终于放笔时,那张上好的徽州纸上,已多了个美貌公子。
      不是当年苏州那个多情风流,扶竿修竹,斟酌艳句的云涧公子;而是如今这个荒庙寒冬中,慵懒病弱,凤眼凝愁,颦蹙萧然的画中仙人……
      云涧将那画仔细端详一遍,塞回于磬手中道:“……你留着,日后展开,便也想起我来……”
      于磬隐约觉得不详,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道:“……不如你将灵识移到这幅画上,重找个栖身之所……”
      云涧摇头,幽幽叹道:“……我灵识早已安定,怎可随意移动……呵,我是做不得,你那幅画中仙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画中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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