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风月》姜厌辞

5、05

　　他就那样站着，高大的身影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了，不言而喻的压迫感让歧桑心口突突地跳了几下，只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无波无澜的表情。
　　片刻，她扭头用直勾勾的眼神，无声询问：“你还不走，不是要办事？”

　　后来歧桑才知道他口中的“办点事”，指的是给舞团投下一笔巨额资金。
　　这就是他们那个阶层的经济实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在合同上留下龙飞凤舞的几笔，成百上千万，乃至几个亿瞬间没了踪影。

　　逐客令下得坦荡又无情，陆清桉哑然失笑。
　　来的路上听见一些对她的编排，结合脑子里对她的初始印象，陆清桉发现这姑娘比想象中的还要有意思，从她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话也少得可怜。
　　就是这样看似温吞的一个人，待人接物的态度却是招摇的，招人记恨的那种。

　　陆清桉又想起她挂在网上的那张照片。
　　估计是还没长开，那会五官漂亮得毫无攻击性，气质柔和不显锐利，不像现在，就跟玫瑰一样，带着刺，笑与不笑都扎人。

　　可不管怎么变，这双琉璃般的眼睛依旧是原来的模样，里面确实藏着别人说的几分目中无人的傲，以及一些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顽劣因子，但归根结底是干净澄澈的，仿佛他把手往她眼前一伸，她眼里的波澜就能洗净他这么多年从名利场那沾染而来的污秽。

　　陆清桉不受控地抬起手，隔着几公分的距离盖住她的眼，那一瞬间，她犹如惊弓之鸟，用力甩下一巴掌，拂开他的手。
　　动静格外大，陆清桉愣了下，没给他任何解释的时间，微信响了声，拿起看，是老太太发来的。

　　外婆：【你见到那姑娘了没？是不是顶顶漂亮？那舞团负责人怎么说，下次能在大舞台上瞧见她不？】

　　急不可耐的三个问题，陆清桉一时不知道先回答那个，但让他想起了投资约见那事。
　　无言的空档，老太太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套熊猫沙雕表情包，一连串地砸过去，一时间手机叫个不停。

　　他笑着敲下：【别急，马上给你办妥。】
　　然后收起手机，低头看向歧桑，丢下无限可能的三个字：“待会见。”

　　歧桑没搭话，在心里讽了句有什么好见的，等人走后，开始复盘他刚才的一言一行。

　　他对谁都这么热切？
　　这问题一蹦出来，耳边仿佛出现他的余音，是那熟悉的三个字：得分人。

　　没忖出个所以然，歧桑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沉沉吐出一口气。

　　习惯是真的难改，哪怕她这会穿着紧身的体操服，手也会无意识地往不存在的口袋摸去。
　　自然摸不到打火机。

　　她把脸往自己掌心贴了贴，这是她懊恼时的反应，后悔昨天晚上干出了那种不经大脑思考的荒唐事。

　　——那打火机是Dunhill登喜路。
　　大几千买的，实在不该就这么送人。

　　歧桑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发现有几条未读消息没回。
　　代购：【你要的打火机没了，下面几款还有现货。】
　　底下有几张图片，歧桑一一点开看，S.T.Dupont偏多。

　　正犹豫着，忽然听见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去而复返的陆清桉。
　　他的视线在屏幕上扫过，眼底光影明灭，天生含笑的一副嗓子：“忘了跟你道歉。”

　　道什么歉？
　　她没听明白，片刻看见他抬起手掌，隔着比刚才更远的距离，做出盖住她眼睛的动作。
　　这次她没躲，任由他清润的声线撞进她耳膜，“刚才无意冒犯。”

　　-

　　陆清桉走后没多久，歧桑回到排练室，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已经停止，和闲聊时的状态截然不同，这会的氛围是严肃认真的，没有一个人在潦草应付他们热爱的芭蕾。
　　歧桑找了处空位，悄无声息地加入进去，一练就是两个多小时。

　　结束后去用餐的路上，遇见一行人，脚步突地顿住，想等人离开后再动，余光不期然捕捉到一张算不上熟悉的脸，高高瘦瘦的身形在哪都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她呼吸稍稍停滞，惊讶的。

　　说是“待会见”，还真见到了。

　　陆清桉也看见了她，不知道跟施晗说了什么，施晗轻轻点了下头，几个人停在原地，只有他笔直地走过去——朝着歧桑。

　　歧桑不自觉想往后退，可她身后是一根比她腰身要粗的圆柱。
　　她退无可退，只能忍受周围意味深长的探究，将目光不避不让地迎上去。

　　“什么事？”她先声夺人。

　　“确实有很重要的事要劳烦歧小姐。”
　　陆清桉从外套内衬摸出来一张照片，递到她跟前，打着官方腔说：“我外婆是歧小姐的粉丝，能否请歧小姐赏脸签个名，好让我这不成器的混账外孙回去哄老人家开心开心。”

　　歧桑愣了愣，目光慢半拍地垂落，是她最后一次以首席身份登台的演出照，画面定格在她如茶花般凋零陨落的那瞬间。
　　抬头，陆清桉还是那副诚恳的模样，这时她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恶劣的想法：要是她在这时候拒绝他，会不会让他觉得难堪、下不来台？

　　很奇怪，歧桑想从他脸上看见诸如此类的反应，可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很没出息地在照片角落签下了自己名字。

　　陆清桉把照片收了回去，离开前又认真看了眼她的脸。
　　巴掌大小，下巴尖瘦，鼻尖渗出汗，因长期的营养不良，细腻的皮肤缺乏血色与生机，在日光下苍白得吓人。
　　却比照片里的要鲜活得多，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不着痕迹地拂过她飘在风里的发丝。

　　-

　　歧桑以为这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直到两天后的下午施晗来到排练室，同时带来一个重磅消息：剧中主要角色之一的巴蒂尔德将该由歧桑演绎。

　　施晗这决定一下，迎来巨大的争议，毕竟有不少人怀疑现在的歧桑连32周fouette都无法完成。

　　歧桑一声不吭地听着周围的抱怨和吐槽，眼睛扫过施晗意味不明的脸，朝玻璃门的方向看了眼，门外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看到的那道高挺身影只是自己的错觉。

　　“其他人继续排练，”施晗目光落回到歧桑身上，“歧桑，还有闫爱，你俩结束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闫爱是原先扮演巴蒂尔德的女生，舞团很有潜力的新人，小歧桑一岁。

　　从主要角色沦为替补，正常人都不会甘心，也不知道这姑娘是心大，还是怎么，一点也不恼，反倒笑眼盈盈地祝贺歧桑。

　　歧桑停下，侧目看她，“你在高兴些什么？是我抢了你的角色，到时候可能会害得你连正式登台的机会都没有了。”
　　闫爱愣了下，慌乱摆手，“换作其他人，我会生气难过，但如果是歧桑姐的话，我没有关系，当初我就是因为喜欢你，想追随你的脚步，才会选择加入舞团。”

　　空气安静了会，歧桑重新抬起脚，到施晗办公室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次演出，不管是群舞，还是巴蒂尔德，我都不会参演。”
　　紧随其后的闫爱整个人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的后脑勺。

　　未免有些不识好歹，施晗轻笑一声，“可能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你可想好了？”
　　不需要想，歧桑说：“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闫爱总算反应过来，人和嗓音一起追了出去，“歧桑姐，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珍惜，难道你想待在群舞里一辈子吗？”
　　见她不说话，闫爱声线又紧了几分，“歧桑姐，你要是想回到首席的位置，我一定会帮你的。”

　　这话听着多好笑，歧桑体操服外罩了件几乎到脚踝的羽绒服，收拾好东西，离开换衣间后才回复她，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舞团里大概有一半的人都在觊觎首席的位置，那你觉得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为什么肯放弃往上爬的机会，是因为首席这头衔跟它带来的光环荣誉不够有吸引力？”

　　吐字清晰又缓慢，语气却难掩嘲讽意味，在对面欲言又止的神色中，歧桑残忍又直白地剖开真相，“是因为他们承认了无能的自己。”
　　实力的差距可不是光靠做梦就能填补的，就像现在的自己，“你以为我不想回到那位置上？别开玩笑了，我不是不想回，是回不去了，别说吉赛尔，现在的我连巴蒂尔德都跳不好。”

　　可是，拒绝换角安排，仅仅只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歧桑敛了敛神，继续说：“还有，别再说什么追随我、帮我这种可笑话，等你真正有机会触碰首席那张高贵的椅子后，你的脑子里就只会剩下一种想法：这位子是我的，我得守着一辈子，什么歧桑姐，全是狗屁。”
　　闫爱找不出任何话反驳，纹丝不动地僵在原地，由着眼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

　　剧院里开着暖气，歧桑莫名觉得冷，边走边低头将拉链拉到顶，一抬眼，看见倚在圆柱上陆清桉。
　　分明是散漫的姿态，歧桑却品出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和优越感。

　　“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挺有意思。”陆清桉站直身子，走向她。

　　偷听？

　　歧桑揣摩不出他对方的意思，也懒得耗费精力去揣摩，苍白无力地争辩道：“没什么意思。”
　　片刻又补充：“和我这个人一样，没什么意思。”

　　这话乍一听有点奇怪，陆清桉扫她眼，她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沉甸甸的，半晌反应过来她的潜台词：
　　我是个很无趣的人，所以你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歧桑没再看他，绕过他，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松地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眉心拧起，头也不回地问：“你没事干的吗？”
　　这话问的就跟“你没有妈的吗”一个感觉，陆清桉听出满满的嘲讽意味，嘴角扯出的笑容多少带些无奈，还有隐隐约约的宠溺，“车停在外面，我也得出去。”

　　歧桑脚步有片刻的停顿，然后踩得更急了，仿佛身后跟着洪水猛兽，只不过还没走出几步，被人拉住手腕，隔着羽绒服，感受不到丝毫体温。
　　她想问他“又要干什么”，可不知为何，到嘴就变成了：“是你要施晗把我角色换了？”

　　陆清桉松开手，顶着一副无辜的神情说：“我可什么都没说。”
　　天地良心，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明说”。

　　歧桑半信半疑，又问：“你外婆，真是我的——”
　　她嗓音迟疑了下，“粉丝。”
　　“你觉得我在骗你？”他把问题甩回去。

　　歧桑没说什么，眼睛却明晃晃地传递出“你不可信”四个字。
　　陆清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是真的，那照片也是老人家塞给我的，她很喜欢你。”

　　见他态度如此诚恳，挑起话题的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多难得，她居然还有粉丝。

　　沉默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陆清桉将话锋一转，语气含着恰到好处的抱歉：“你上次借我那打火机，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他不说“给”，也不说“送”，而是巧妙地用了一个“借”。
　　有借就有还，亘古不变的人情道理。

　　陆清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打火机，掌心朝上，递到她跟前。
　　S.T.Dupont的。

　　她没动，于是他又补充：“价格和你那款差不多，收下吧，当是我给你赔罪的。”

　　歧桑保持茫然的状态。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单纯地想还个人情，还是如那天晚上她猜测的那样，他想借的那把火其实并不清白？

　　不管他出于何种意图，理智告诉她，这“礼物”她都不能收，她不能将创造“后来”的任何条件，连同对她的生杀大权一起亲自递交到他手里。
　　可等到真正做出决定，她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理智实际上并没有多少。

　　本就岌岌可危的清醒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她从他宽大的掌心上拿走了能将“后来”付诸于实际的筹码。

　　细长的手指一紧一松，打火机掉进羽绒服口袋，一系列动作自然到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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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诡计多端的狗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