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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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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原本见那许多人“失足”落水,已是不抱希望,但为防着梁美人不擅审时度势,紧紧盯着的目光并未稍离。眼见突变发生,只略一停顿,便几步小跑着从人群中出来跳入湖中。
这倒不是她料定了必无人去救兰妃,而是考虑到奴仆救主,就算没有人吩咐,就算此主并非自己所服侍的主子,毕竟是功劳一件,怎么论也不会有错。而且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再难突出自己。
至于皇后等人心中的不悦,眼下还考虑不到。
陆离长在郑国,那里河流交错、湖泊密布,几乎无人不会水,每到夏末秋初便有少女划着菱船没入荷叶顶盖之中拗下莲蓬、采出菱角,正是“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舟通”。
风俗如此,耳濡目染之下,用于玩乐的闲暇时光虽少,也使得她学会了泅水。
闭气游过去,拉住兰妃的手臂负在肩膀之上,然后咬紧牙关奋力凫水重回岸边,待把兰妃交到接应的太监宫女手中,整个人脱力了般伏在湖岸上,惨白着一张脸。
手忙脚乱的众人都急着去救兰妃娘娘,哪还会有人想得到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女?便是立时死了,也没人会掉下一颗泪来,顶多因为忠心救主得到些许死后殊荣罢了。
陆离原本以为凭她的本事救个人不在话下,何况宫妃又体态轻盈,谁想自变故以来,她的身体渐渐虚弱下去,连力气也远不如从前。所以原本她所设想的,以衣衫尽湿的楚楚之态出现在君王面前的计划也没有办法尽善尽美地实现。
不错,她向梁美人提议落水,并非是替梁美人着想、为其邀宠,而是想要创造一个于己有利的机会,达到在萧琸面前纤秾毕现、却又欲露还遮的效果。
现在救的是兰妃,比起久遭冷落、无人关心的梁美人,于她目的的实现应该会更有助益。
想到这里,从心中生出一股力来,陆离挣扎着从湖里爬出。
萧琸第一次见到陆离便是在此情景之下。
乌黑的湿发胡乱地粘在白如纸般的脸上,一身衣裳湿透了皱巴巴地紧贴在身上,更显得瘦弱可怜。
不过是蝼蚁一样的东西,顶多事后赏赐些金银也就罢了,比起兰妃就好比是泥和云,他只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吩咐宫女太监送兰妃回去妥善照料不提。
皇后关切了几句,不外乎“怎么这样不当心”之类的话,忽而就又笑了起来,拉住得胜归来的李贤妃,亲亲热热说话。
当晚宫中还有一场家宴。
梁美人因不喜陆离白日里出格之举,将她留下换了丛玉同去。
陆离先灌下了一碗滚烫的姜汤——因为落水的人多,这是早就煮好的——又烧水仔仔细细洗了个澡,把脏衣浸在水里,换了身藕色普通式样日常穿的衣裙出来,头发也彻底清洗过披散在背上。因为始终学不会洗衣,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搓了几把了事。
才刚把衣服晾起来,就有繁英阁的小太监银铃儿凑过来,把手里端着的一盘两三个粽子递到陆离面前,口里说着:“请琉璃姐姐吃。”
“从御膳房偷的?”陆离道了声谢,随手取过一个,剥开粽叶,露出里面白莹莹的糯米粽子,一股清甜香味扑鼻而来。
“才不是呢,”银铃儿年纪小,最经不起开玩笑,脸上腾地红了起来,“是昆玉姐姐同别的几位姐姐包了一下午,刚刚才煮好的。”
中午时分她就已经从龙舟会上回来,昆玉她们裹粽子怎么也不叫上她,哪怕来客套一声也是好的。至于会不会裹粽子,也不过是小事一桩,谁不是从不会学起?况且说是结伴一起裹粽子,其中说话闲聊的成分更多一些,真的不会也无碍。
大约是因为这一日事情并未如她的意,心情烦躁之下难免事事不顺眼、钻了牛角尖,陆离敏感地察觉出其中包含着的一种疏离来。
闷闷地咬了一口,滋味却是没有想象中的好,唯有那一颗红枣饱含着甜蜜劲儿。
银铃儿在她身边坐下,也剥开一只吃着,一边还说道:“每次吃到这些节庆时候才有的东西,就想起家里人来,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
银铃儿是因为前些年打仗,家里两个哥哥都被拉壮丁拉走一去不复返,粮食又被强征去,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盖,才被逼无奈卖身进宫的,到现在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
在宫里头资历浅的就容易被欺负,所以银铃儿越发地想念起家人来,一遍遍回味着从前在家时候的好日子。
其实每次听银铃儿提起他的家乡,陆离不是不羞愧,那里靠近陵城,曾经多少次被她下令掳掠。
而且说起家乡、家人,有惆怅乡思的并不止银铃儿一人,陆离转过头去,遥望着东方寥廓的天空,暗道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胸中涌起莫名难言的苦涩。
晚宴结束,梁美人回来时整个人气得颤抖了起来,且身后跟着的只见群玉,并不见同去的丛玉。
陆离悄悄问过群玉,才知道是晚上天气变凉,梁美人命丛玉回来取件披风,谁知半道上撞见皇帝陛下,也是丛玉运气好,恰逢陛下喝了点酒、兴致高,当时就被拉住临幸了,还封她为最低等的采女。
采女虽然陪属末流,毕竟已经是主子,身份大不同了。
妃嫔们最恼的不是皇帝宠幸别的妃子,而是自己手底下的宫女竟敢生出非分之想,未经允许便爬上皇帝陛下的龙床,那可是从面子到里子全无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这边皇帝才临幸丛玉,那边还在饮宴的妃嫔们就都知晓了,交头接耳间不时笑着向梁美人投去一个目光。从进宫到现在,梁美人还没有这么引人注目,同时又这么难堪过。
想起之前凝芳宫中关于丛玉的闲话,梁美人又是一阵懊恼,早知道就不嫌陆离了,也就不会让本就存了心的丛玉撞到好运。
竟然被丛玉得了先去,陆离垂下眼皮想了想,之后梁美人必定会对身边人更为严加约束,这样一来她就更没了机会。
不过同时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宫女出身的妃嫔往往会遭到其他妃嫔的联手打压,有了王宝林、丛玉在前,到她一朝得幸,受到的关注压力应该会大大减少罢。
几天之中梁美人羞惭到甚至不敢出门,虽也似平日里般看书吃点心,却全没有了往常的安然从容,不时就要恨恨提起丛玉来,连带着侍奉在身边的群玉、陆离也浑身不自在。
幸好对陆离来说,这样难熬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因为相救之功,兰妃通过内务府调了陆离前去披芳宫侍候。
陆离并无多少个人物件,用块棉布当作包袱皮包起几件衣裳挎着,与这些日来朝夕相处的群玉辞别过,就跟着前来传令的太监去了披芳宫。
披芳宫和凝芳宫同占了一个“芳”字,实际上却是大大的不同。一个靠近御花园,正是既热闹又景致优美的地方,另一个则处在偏僻位置,通常都冷清寂寥;至于披芳宫中装饰,无不精美绝伦,仿若天上宫阙,而凝芳宫已是经年失修了。
便是披芳宫中当差的宫女太监也穿着得比凝芳宫众人光鲜几倍。
陆离来到这里,算得上是“高升”了。
甫一迈入,她就被披芳宫中掌管大小事务的蓝尚仪喊住了,被迫接受了好一番规矩教训。
皇后和四妃身边都有一名掌事女官,分别唤作尚宫和尚仪,兰妃略低一阶还未达到资格,蓝尚仪是皇帝陛下在她最得宠的时候恩赐的。
教训完已是午时,蓝尚仪命另一名宫女拿两套衣裳给陆离替换,再带她去用点饭食。
自称“报琼”的宫女一上来就拉住陆离的手,亲亲热热道:“早听说琉璃妹妹是个标志的人儿,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陆离眼看着报琼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胜过别的宫女,显然是兰妃身边得意的人,便也一口一个“姐姐”。
“我们娘娘最是和善,你慢慢就知道了,”报琼接着又领着她去看住处,一路上也是话儿说个不停,“上回有人打破一只价值连城的花瓶,也只不过挨了几板子。”
这也是几人一间的通铺,陆离在空床上放下包袱,打量了一阵,反觉得没有原先凝芳宫中自在,至少那时候是她一个人住、没有约束。
“还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跟我说——”
陆离脸上堆出笑容来,再三谢了。
去见兰妃的时候已是入了夜。
这一天皇帝陛下没有驾幸,所以阖宫的人都说说笑笑,十分的融洽。
陆离由蓝尚仪领着进到内间,看软榻上倚着一人伸着双素手在剥鲜红的荔枝,便走了几步上前,跪倒在地。
荔枝乃是齐国极南处所产,又最不易保存,须得快马日夜兼程才能让宫中贵人一尝。虽是小小一颗,却显出兰妃的盛宠来,倒不一定是如何的美味爱吃。
好一会儿,兰妃才慢悠悠地吐出核儿来,漫不经心道:“你叫琉璃?”
陆离低着头小声应了。
“却是‘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最见不得这样的。”兰妃朝陆离瞥去一眼,见她态度恭顺,有礼有节,略点了点头。
旁边站着的另一名宫女——后来陆离知道她叫做叠琼——盛着满满笑意向兰妃道:“既然进了我们披芳宫,就该换去旧名,娘娘何不赐她一个?也是恩宠的意思。”
兰妃又拾起一颗荔枝来,道:“不若唤作馥荔?”
周围几个宫女都说好,道是这个名字普通中现出雅致来,又正好和馥蕙她们排在一起。
叫什么名字又有何分别?蓝蓝、阿离,一瞬间旧日里旁人唤她的名字一一从脑海中过去,最后只剩下眼前这个“馥荔”来。
昨日种种譬如死,馥荔,馥荔,口中默念着这两个字,陆离磕了一个头,道一声:“谢娘娘赐名。”
接下来在披芳宫的日子无疑比原先凝芳宫繁英阁的好上许多。因着陆离之于兰妃有过相救之恩,宫里一干人等都待她格外和善,仿佛一开始就把她当做自家姐妹了似的。
陆离渐渐也就把什么群玉、丛玉之流忘掉了,因为常侍候在兰妃近前,慢慢和报琼、叠琼她们熟悉了起来。
皇帝萧琸隔个几天总会来上披芳宫一趟,倒不一定让兰妃侍寝,反而最常做的是与她对弈、听她抚琴。
不错,除了外面盛传的呵气如兰、步步生莲之外,兰妃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足可以称一声“才女”了。虽然只是七品官之女,兰妃刘绿萝气度高华更胜过世家小姐出身的妃嫔。
陆离虽然于这些奇技淫巧无甚好感,对兰妃这样无所不会的精致人儿还是感到佩服的,侍候在旁边不时由衷赞叹。
每当这个时候,兰妃就会笑着说:“数你嘴最甜!”
毕竟还是高兴的,转眼就赏了蜜饯果子给陆离。
皇帝萧琸驾临的时候,按规矩,陆离这些宫女行动举止都须得拘束着,半分也不出挑——岂不闻有那不知死活的胆敢在陛下面前娇娇巧巧,被侍候的妃子打发去了掖庭做苦役?
是以陆离心中虽急切,也不愿一步出错,连累着毁了全局——兰妃毕竟正当宠,若是她有心排挤,片刻间就能把势单力薄的小小宫女从云里打落到地下。暂时来说,陆离还赌不起。
不过这其中也未必没有陆离的机会,比如说兰妃承宠多时,却在最初一次流产过后始终再无孕,而自古便有以心腹宫女相代的做法。
萧琸膝下至今也只有两位公主,是以后宫女子对于求子分外急切,即便不能成为“嫡”,占了“长”的名分也是好的。
把各种情形都想遍了,陆离并无更好的法子,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仔细寻找机会罢了。
陆离低着头捧上茶盏来,兰妃接过递给皇帝。
萧琸沾了沾唇,便道:“莫不是吓煞人香?”
吓煞人香产自郑国,在齐地很难见着,尤其是品质上佳的明前、雨前,更是可值千金。
兰妃拊手赞:“陛下果然见识广阔——不过,陛下可尝得出来用的是什么水?”
“唔,还带着股幽香,难道是冬日里存下的梅花雪水?”萧琸尝了口就把茶盏搁在手边,饶有兴味地说道。
“若是陛下更中意梅花雪水,妾下回早作准备便是——这个却是清早采自荷花瓣上的露水。”
萧琸立刻夸她心思奇巧,并不问究竟是谁大早上赶着爬起来专门划船去到荷花池里。
陆离低头垂手恭立在旁边,心中却是暗暗叫苦——这皇帝说出一个“好”字来,势必累得她每日早起去采集露水,直到荷花凋残才得停歇。
萧琸忽然道:“这个宫女似乎从未见过。”
陆离一听提到自己,赶紧跪倒在地。
兰妃笑着随口道:“这便是龙舟会上救人的宫女了,妾见她还算伶俐,就调到身边使唤。”
萧琸见惯了各式倾国名花,虽觉得眼前这个宫女身段窈窕、面容姣好,却还不放在心上,只说了句:“绿萝还该再重重赏赐些别的。”
接着就转到了别的话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