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青苇

1、第 1 章

　　齐建武六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啊。
　　临近年关，宫里头哪一处不是透着股喜庆？就连这偏远的凝芳宫里也张灯结彩，欢喜非常。
　　这一日正是内务府分发年例的时候，住在凝芳宫东边繁英阁的梁美人便遣了群玉、丛玉两位宫女前往。
　　婕妤、美人、才人各有九人，并称七十二世妇，年节时候的份例是银五十两，云缎、衣素缎、彭缎各一匹，宫绸、潞绸各一匹，另有纱、绫、纺丝一匹，木棉三斤。
　　因为美人身边只有四名宫女、两名太监伺候，所以繁英阁里可供差遣的人不多，一到年节就不够用起来，尤其是前不久其中一个宫女生病死掉了，新的宫女又一时还未来得及分配。
　　梁美人左思右想之下，只好吩咐群玉到时向内务府借几个人手搬东西。
　　内务府向来是欺软怕硬、捧高踩低的主儿，岂会把门庭冷落的凝芳宫看在眼里，何况还是其中小小一个繁英阁了。群玉虽为难，却不好违拗主子的意思，只好提着心吊着胆，惴惴不安地拉了丛玉一同前去。
　　各宫主位都已经领过份例，只余下些挑剩的让低份位的主子们拿回去。
　　“高公公，您看，能不能拨几个人帮忙送一送东西？”群玉大着胆子向内务府总管太监要求。
　　“去去，没看都忙着吗！”高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一想到这么多东西光靠两个人恐怕要来回几趟，而凝芳殿又远，群玉只得再壮了壮胆，说：“高公公，繁英阁有个宫女去了，几天前就该另外分配人来，您看——”
　　高源正忙着，哪顾得上一个小小宫女说什么？随手就指着在旁边负责洒扫的粗实宫女说：“既然如此，你便领了她去吧。”
　　陆离当时正握着竹扫帚，想起从前过年时的繁花似锦、众星拱月，一股酸意涌上鼻头，忍不住就滚下一颗热泪来，连手上冻得乌紫都未察觉。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一时也没能够回过神来，讨得好一顿骂。
　　见她一副痴痴呆呆的笨样子，群玉虽不满意，奈何总管高源不是好性儿，自己又急着搬东西回去，只好勉强收下了。
　　于是陆离就这样进入了凝芳宫繁英阁，侍奉承恩过几次，却早已被冷落遗忘的梁美人。

　　最初陆离总是痴痴呆呆，容貌并不显，脸上冻得通红，，手脚又笨拙，群玉她们几个都看她不起，但既然来了就不好再退回去，再说繁英阁也缺人手，所以总是把一些粗重活儿推给陆离，吃饭时又把好菜克扣下。
　　“你叫什么名字？”偶一日梁美人见她粗笨，又一副蠢样子，就起了调笑捉弄之心。
　　“奴婢叫琉璃。”陆离伏在梁美人脚底下，低声回答。
　　所谓光怪陆离，陆离即通常所说的琉璃，陆离不敢说出本名，便换了个同义词代替。
　　琉璃五光十色的最是美丽，哪里会是像这样粗陋？所以乍一听，梁美人就嘻嘻笑了起来。
　　旁边的丛玉、昆玉也都跟着纷纷捂住嘴笑个不停。
　　繁英阁原本的四个宫女分别叫做群玉、丛玉、昆玉、扶玉，病死掉的就是扶玉。因为陆离粗笨，远比不上几块秀美的玉，所以也不按照惯例顶替扶玉的名字，而是依旧唤她“琉璃”，其中不能说没有几分反讽之意。
　　陆离原本已当自己心如草灰，此刻听得这一番嘲笑，也不由得一阵黯然，但想到自己眼下处境，又只得默默伏在地上，待笑声稍稍停歇才不作声地退下。

　　抱回繁英阁里取暖用的十斤炭，又把所在院子洒扫完毕，陆离才得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宫女居住的屋子里。
　　原本是两人一间的，因为她的来到，昆玉不愿“沾染了粗鄙之气”，便搬去了和群玉、丛玉一起，所以这一间只留了她一人。
　　虽说如此一来便显冷清，陆离却觉得正好，比起整日里受到冷嘲热讽，倒不如她独自一个人来得清静自在，连吃饭也不愿同其他几人围在一起，而是端回房间。
　　宫女份例，每餐有一荤一素并两碗米饭，群玉等人克扣下一半，只分给陆离一碗素菜一碗米饭。陆离也不多言语，默默领了就回去。
　　青菜就着糙米饭，既少油水更谈不上美味，陆离想着逃亡之时，连草根都挖不到，许多人活活饿死，或者在盐场时候的清汤寡水，整日整夜地饿着肚子，便觉得分外好味道，吃起来格外香甜。
　　什么珍馐馔玉、龙肝凤髓，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不要说回忆，过去得久了，连滋味都已经不记得。

　　说起来，陆离能够来到这宫里头，全仗她运气好——厄运接连不断之后，好运也该来到——原本她已经被拐子卖到盐场做苦工，那盐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多少壮汉只得两三个月就疲累致死，偏她竟会寻着间隙逃出来。
　　之后辗转顶替了一名罪吏之女来到这齐国掖庭。虽然是执的贱役，比起在盐场苦挨，境况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好运气延续了下来，接着她又碰见群玉，得以从掖庭中脱身，成为普通的宫女。

　　吃完饭，别的宫女还会围在梁美人边上说说话，做做女红，陆离因为被嫌弃粗鄙，就免了这项“恩宠”，早早地就在床上躺下。
　　做女红？陆离看着自己长了一层厚茧的手掌，以及因为做多了重活而关节变得有些粗大的指头，不禁神伤——便是从前，她又何曾做过什么女红！
　　把手放在加了醋的热水里浸泡，待水变冷再取出来擦干，然后用粗糙的麻布按摩，小心地去除掉上面的死皮、茧子。
　　原本她已是心死，但既然阴差阳错来到了这齐宫，又怎忍心辜负上天美意？
　　痴想了几日，暗道她未必全无机会翻身，陆离才终于下定决心振作了精神，一改先前的自暴自弃，行事作为伶俐起来。
　　失去了过往的一切，现在的陆离仅余的唯有己身而已——身为女子，在这齐宫之中想要翻身便只一途。
　　脸上的肌肤也因为风吹日晒，加上天气干燥，粗糙干枯得不像话，对此陆离早有准备。她从御药房盗取收藏的桃花干，再加上御膳房每日都要丢掉的乌骨鸡血，两者调和成糊状涂抹在脸上、手上以及身体其他部位。
　　都是些不值钱的贱物，是以丢失少许，御药房御膳房的人也懒得去理会。
　　然而这个方子却是陆离从郑宫秘典上得知，效果最是显著，据说是从前某位差一点拥有天下的公主所用。

　　身在后宫，不能不说容貌乃是一等一的重要，便是有班婕妤、蔡文姬之才，若相貌平平，也只能孤独终老，所以于容貌上她不可谓不费心。
　　陆离所用的法子不是立竿见影，而是逐日生效，连日日与她相见的梁美人、群玉这些人一时都未察觉到，何况陆离日常给自己涂上一层面膏让脸色发黄，又总是低着头唯唯诺诺。
　　齐宫地处偏西，一至冬季便干燥异常，非得涂面膏防止皮肤皴裂不可，妃嫔们往往会获赐上佳的面膏，不仅护肤，更兼有使容色更美之效。至于宫女们，用的就普通了，陆离在其中加入几位寻常却于肌肤有益的药材，虽然暂时会妨害容色之美，待明年春日来到即可令她改头换面，恢复往日光彩。

　　从前梁美人在家乡乃是有名的美女，觉得嫁入寻常人家会辱没良材美质，自小就说非天家不入，对于上门求亲之人不屑一顾。终于等到十六岁上被郡守献了上来，当时欢天喜地，以为四妃之位不在话下，便是贵妃、皇后也大有希望。
　　怎料一进了宫闱才知，说到美，哪个嫔妃称不上花容月色？便是普通宫女，也在中人之姿以上。她就像一条锦鲤入了园中碧池，成为百十头锦鲤中最普通的一条，偶尔才能得些饵食，几年下来什么心气也被磨平了。
　　争宠之心渐淡，每日里守在繁英阁看书吃茶，不时去和凝芳宫主位林充媛、还有比邻而居的赵婕妤、李才人叙话，过得倒也逍遥。
　　偏偏丛玉几个正青春美貌，哪里肯就此孤老？只要寻着机会，就会打扮齐整了去梅林“踏雪寻梅”。

　　“踏雪寻梅？”昆玉嗤笑了起来，“只怕寻的可不是什么梅罢？”
　　她执意搬了去和群玉、丛玉同住，一时还不觉得，时间久了便相看两厌，群玉她们嫌昆玉占了地方，背后没少说她闲话，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昆玉知道了，便来拉拢陆离。
　　陆离并不搭话，夹起一团雪白的米饭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昆玉犹自喋喋不休，似乎要诉尽心中怨气：“据说前不久有位王宝林就是在梅林里撞见天颜，偶然得的幸，原本她也同我们一般是宫女。所以丛玉一听说心思就活动开了，天天去那里守着——还以为也能飞上枝头！”
　　陆离在心中也暗暗笑了起来，不知昆玉自己有没有也去梅林守着？
　　踏雪寻梅这招虽有效，却经不起一而再地用。陆离自然知道君王的心思，看多了美人，就算毛嫱之流再现，也不能勾动得他们惊为天人，寻常贪图的唯有新奇二字。
　　若她想要获宠，绝不会循着别人的法子。
　　何况她现在容色尚未恢复，时机还没有到。

　　丛玉始终还是没有王宝林那样的好运气，一直候到雪融了、梅花谢了也没得偿所愿，怅怅然归来，竟是痴了，整日里呆呆的。
　　她图谋的毕竟是至尊，几个宫女一起笑话她，次数多了传到梁美人耳朵里。梁美人虽无争宠之心，毕竟还是容不得底下人不安分，于是渐渐看丛玉不顺眼，把她和陆离掉了个位置，身边重用的换成了群玉和陆离两个——昆玉嘴碎，几年下来早知她秉性，哪还敢贴身摆着？
　　说来也怪，一开始陆离相貌最是粗陋，整个人也是畏畏缩缩，过了一个冬天竟是大变样，虽称不上绝世姿容，至少还当得“秀丽”二字，把她和凝芳宫宫女中最美的群玉放在一起也不略输半分，连行事也大大方方起来。
　　虽然变得美，因为凝芳宫地处偏僻，陛下一年也难得来一回，陆离又不像丛玉心思活泛、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梁美人还是很放心的。
　　一日陆离被凝芳宫主位林充媛瞧见了，拉着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回，对梁美人笑道：“妹妹真好本事，什么粗劣的石头到了你手里也能变成一块美玉。”
　　就连赵婕妤她们也赞。
　　被夸的是她手底下的人，梁美人也自觉光彩，于是更看重陆离几分。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忘记了最初见到陆离时候她的蠢样子，印象里，似乎陆离一向就是这样端秀机敏。

　　陆离虽存了一些心思，毕竟不像丛玉那样藏不住——要么不做，要做，就要一击必中，否则就是小小的凝芳宫也再不能容身。
　　等到春日渐暖，空气湿润起来，陆离洗去脸上面膏，露出早已恢复、愈加白皙细腻的肌肤，心中满意之下，赞叹了几声“古方果然有效”。
　　蛰伏了一冬，陆离却是再也等不及，每晚躺在床上，所思所想皆是如何获宠得幸。
　　齐国宫规，若是宫女得幸，必须从最低的采女开始一级一级往上晋，所以一次获宠尚且不够，以她的处境，非要得到萧琸偏怜才能在这齐宫之中站稳脚跟。
　　一次，或许君王偶然兴起了随便拖入花丛中就能成事，但要他再三回顾，谈何容易！
　　梦寐之中陆离隐约记起她第一次想要尝试男女之欢时，心情激荡之下无意间翻到的一本郑国开国太祖御天女皇的笔记，上面记载有一种神奇的秘法叫做合欢术。
　　相传御天女皇本是前朝宫中一位最普通的才人，在侍奉的老皇驾崩之后原该从此青灯古佛终老，谁想竟迷惑了继位的新皇重新入得宫廷，一步步下来坐到皇后之位。当时的皇帝体弱多病，御天女皇便以皇后的身份代行皇帝之职，待到皇帝仙去之时她已然权势显赫，索性废了自己的儿子自立，开创郑国基业。
　　以身体换得皇位毕竟不光彩，是以该本笔记被封存在深宫之中从未外传。
　　那一日，春情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向她涌来，陆离心中乱得厉害，静不下心来读经，推门出去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专门收集野史杂说的藏书阁，无意中在众多泛黄的古籍中一眼看见了它——或许是因为“承恩记”三个字太过引人注目。
　　然后鬼使神差地把它取下来翻了翻，一看之下不由得嗤之以鼻——什么“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在女人争夺宠爱的战争中，往往最后取得胜利的是一开始处于劣势、别无倚仗、柔弱可怜的女子”，在春风得意的陆离看来，这句话明明是对女儿的折辱，当时即斥之为“混帐话”。
　　笔记中统领全文的精要就是“示弱”，上面那一句话就是对示弱的具体阐释，虽是再正确不过的话，可惜与陆离从小到大形成的观点认知相去甚远，并不能得到认同，她匆匆翻了一遍就不再去看。
　　唯有最后几页中的合欢术，因为太过惊世骇俗，牢牢吸引住了她的目光。这是一种来自道教双修术的秘法，可以追溯至黄帝御女三千飞升之法，从平时的呼吸吐纳、养气凝神，到床 笫间的交欢，无一不有特殊法门，务求令男子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陆离回忆了半天，把秘法默诵了一遍记在心里，之后本是迫不及待想试着去学的，奈何这一番回想最费心神，身体又太过劳累，终究还是忍不住倚着墙沉沉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早就想写宫廷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