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予江山》辞楼西

64、第 64 章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老番，里面的主人公说过一句话。”沉默许久后程橙终于开口，说出来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一个人二十岁以前是天才，到二十岁以后就只是个普通人啦。”
　　洛长宁摇摇头，在床头柜上看到一包湿纸巾，他抽出一张给程橙擦手。
　　“我当年也被人说成天才呢，五岁上小学，十六岁上大学，十九岁考上研究生，成为BIAS实验室里的一员。我脑子里有芯片，我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世界，那时候的我无所不能，无论在谁面前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唯一的区别是，我身边所有的同学都有域，但我没有。”
　　“……你没有域？”
　　“嗯，我没有，不是只有有域的人才能接受BIAS芯片啦，没有域的也可以，脑域的构造是很玄妙的，每个人的特长不同……好吧这个是你上大二才会学到的东西，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洛长宁颤巍巍站起身，程橙立刻来到侧面把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膀上撑着他的身体。
　　“你就这么笃定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程橙似乎是笑了下，搂着他的腰往前走，二人穿过干净俭约的病房来到房门前。
　　“你用BIAS开门，就不用我掏进门卡了。刚才说到哪儿啦？哦对，抠芯片的问题，自以为是天才的我直到进入这间研究室后才意识到所谓的天才指的不过是人生的某个转瞬即逝的时间段，我的时效已经到了，我只是芸芸众生再普通不过的一员，我没有任何特权。我花费了太久的时间洋洋自得地做一个天才，我甚至没有享受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没办法为了这里的保密项目付出一生。”
　　实验楼内部呈空心圆柱状，他一瞬间有种来到了罗马斗兽场的感觉，好在下方不是看台，正中间的部分也完全被玻璃格开，无数研究员穿着白大衣胸口挂着粉色灵芝标记在其中穿梭，这些人外表看起来冷静且聪慧，与他想象的研究人员不同，这些人眼下没挂着青黑，也不是一副为了实验废寝忘食的模样。
　　“保密项目？”洛长宁问。
　　“保密就是保密啦！不要问，问完了我还得把你送进地下室洗脑关禁闭。”程橙顺手掐了把他的腰。“走这边，进电梯后选十八层。有一说一研究院的东西蛮好吃的。嗯……我说我希望拥有自己的生活其实是骗人的，我只是在恐惧这里而已。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很封闭，但有很多钱拿，非常多，还能见证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诞生。作为一个天才，我可以在这里生活得很自由，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多数人并不真的想要自由，因为自由包含责任，而大多数人害怕责任。很不幸的是，我也不过是大多数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二人坐电梯下楼，电梯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洛长宁两只脚疼得要命，好在不是负面的疼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伴随着疼痛一同而来的是力量感，他试探着松开程橙，勉强让自己扶着电梯侧边的扶手站在地上，慢吞吞地蹭出电梯门，很好，没有摔倒的意向。
　　“先喝口饮料？”
　　程橙从口袋里摸出不起眼的电梯卡，在饮水机边操作一番，递给他一杯饮料。他尝了口，浓郁果香在口中爆开，果然就如程橙所言，味道相当不错。十六层很少有人穿着白大衣活动，人们三两成群挤在桌前，程橙先帮他找了个地方坐好，然后自己去点单，不一会儿便端着餐盘回来了，食物香气扑鼻。
　　“怎么买的是单人份？”洛长宁接过勺子塞进番茄浓汤里。“你呢？”
　　程橙摇头。“你先尝一口啦。”
　　番茄味道相当浓郁，不知道拌了什么酱的面条也筋道顺滑，程橙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洛长宁敏锐地眯起眼，在对方的猫眼中只看到了自己与餐盘的倒影，盘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装。
　　洛长宁愣住了。
　　“为什么买单人份？因为我吃不到啦。”程橙自问自答，手指在他的面条中径直穿过。“这是有芯片的人才能看到吃到的限定餐品，你的芯片会帮助你调动与好吃食物有关的记忆，从而让你享受0卡路里的美食盛宴。怎么样，这就是现代科技发展的结果，现在只有部分人能享受得到，以后说不定会全人类普及呢。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如果不活到未来的话，你永远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洛长宁放下叉子，又喝了口杯子里不存在的果汁。
　　“你这是在劝我留在现代社会而不是留在域中么？”
　　程橙笑了笑。“其实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选择挖出芯片是因为我没有域也没办法留在域里，更不愿意对我的未来负责，所以你呢？你的选择是什么？”
　　选择，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强调即将到来的选择，洛长宁不愿去想没有谢之凛的古代世界，可那人又明确地对他说‘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若是真的无关，你又为何许下踏遍山河的承诺，为何分出半张龙椅叫我一起坐？
　　“我还是想……留在域里。”他最后说。
　　“我听到了。”鲛珠里谢之凛的声音说。
　　“！”洛长宁警觉抬头。
　　“长宁，已有半月有余，何时归家？是朕错了，朕给你赔个不是，朕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可好？”
　　眼前程橙一双猫眼里满是难过，他抱歉地摇摇头，道：“我现在得进去一趟，对不起，程橙，十万火急。”
　　“去吧，我去借个轮椅，等你从域里出来，说不定我们已经回玕大了。”
　　他闭上眼，精神层面不由自主地接近域中，经过这半个月的调养，他身体的各项指标早已比半月之前正常许多，洛长宁轻而易举地回到域里，发现人在御花园，而不是一贯的书房。
　　“长宁，你回来了。”谢之凛匆匆从远处赶来，双眼里满是疲惫的血丝，男人伸出双手似是想把他拥入怀中，在最后关头却还是退缩了，手指无力地垂落。“我有东西送给你。”
　　男人从宽大袖口中抽出一朵雕得歪七扭八的木槿花，像是生怕他躲开似的，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把木槿花放进他的掌心。男人那双几乎没干过重活的白皙手指见满是刻刀留下的斑驳痕迹，有些已经结痂了，有些还尚未愈合，那是双用来握笔批阅奏折的手，现下却为了给他雕朵木槿花而布满细小破口。
　　“长宁，二十岁之前必须做出选择……是什么意思？”
　　洛长宁闭上眼，手指收拢，过于脆弱的花瓣随着他的动作折断，木刺扎进肉里。“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谢之凛呼吸粗重，依旧扯着他的手，单膝跪在洛长宁脚边。“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是我们的事情，长宁，我说错了话，我不是那个意思，当时宗主告诉我你生命垂危我很慌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不小心说错了话，求你原谅我。”
　　潮湿的液体冲淡了木刺在手中扎出的血迹，谢之凛双手攥着他的拳头，额头抵在他手背上，像虔诚的信徒，攥着一生的信仰。他眼前景色疯狂褪去，谢之凛不再是那只一向骄傲的凤凰，而是十几年前的初遇，不受宠的九皇子被锁链捆在偏殿里，无助地哭泣、大声喊叫，却还是被头顶奶娘的血浇了满身。
　　“南宫弘的事……不是值得用命换的事情，能不能把他扳倒并不关系到我们两个人的未来。”谢之凛绝望道，“长宁，我是不是很无能，我坐不稳这位置，更护不住你。”
　　碎裂木片不止刺得掌心生疼，就连心口也跟着钻心的痛，就好像谢之凛放在他手里的不是雕工粗糙的木雕而是颗千疮百孔的心脏，随着一呼一吸间生拉硬拽般的难过。他吸了吸鼻子，拍拍谢之凛的胳膊示意对方站起身来，周围巡视的御林军与追在谢之凛身后的小太监目瞪口呆地站在远方，没有人胆敢靠近。
　　“快站起来，后面好多人看着呢。”他小声说。“你是伽蓝国的皇上，皇上不能是现在这幅模样。”
　　“那朕不当了。”谢之凛顺势起身，眼圈通红，嘴角却勾着个浅淡的笑。“这皇帝我今天就不当了，我跟你走，去哪里都行。”
　　霎时间天地静谧，他被迫撞进谢之凛深情的凤眸里，他读得到对方的心声，他知道对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当皇上太苦也太累，支持对方一路走到现在的不是什么见鬼的手握权力的快感，而是对方隶属于谢家人的那份对百姓对天下的责任心，南宫家一天不倒，这江山的财富便多流进南宫家的口袋一天，哪怕眼前一切不过域中造物，可谢之凛依旧活得比现实人更像个真实存在的人。
　　也正是这样的人，会为了他一人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