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94、这是小苗

　　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小苗是一个“好”女孩。

　　让我想想。

　　我得出这一结论，有两个理由。

　　第一，她知轻重。

　　所谓知轻重，就是知道那些人、话、事情，应该远离或者靠近，直白地说，就是分寸、尺度。

　　施工队都是男人，并且不是本村本镇的人，而是来自安源市另一个乡镇，年龄在40-50岁之间。当一群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并无什么共同话题，大家都是默默干活。一旦，老男人堆里面走进一两个女人，话匣子便打开了。插科打诨、语带污秽，成了体力劳动之后的一项常见娱乐。

　　好几次，我在食堂吃饭，听到他们明显是故意在楚姐面前讲着颜色笑话，我很是反感，私底下给施工负责人提醒了一下，但是似乎并不见效。我瞧着楚姐似乎也并不反感，就随他们去了，只是，吃饭的时候，都是端着饭去办公室吃，而不是在食堂吃。

　　“听不惯、不入眼，那我就是离你们远一点。”我这样想。

　　一次，一群工人在搅拌泥浆，我刚好从旁边经过，便站在旁边，看他们如何工作。他们首先将水泥灰倒在沙子顶端，然后用铁锹将沙子和水泥搅拌均匀，形成了一个沙子和水泥混合的小山包。在小山包的山顶，用锄头挖出来一个坑，如同长白山的天池。在坑里面倒入水，扔进石灰石，停歇一会，等着石灰石与水起化学反应，彻底溶解，冒着气泡。最后，不断将小山包山脚的沙子铲到小坑之中，山顶的小坑不断缩小，直到，沙子、水泥、石灰石，彻底掺杂，形成了一滩混凝土，蓬蓬松松，用铁锹一拍，竟然荡荡漾漾。

　　就在这个时候，小苗跑了过来。

　　“饭做好了，我妈让我来喊你们去吃饭。”小苗走近说道。

　　“小苗，你看这像什么？”一个满脸胡茬的工人问小苗，顺手举起铁锹在混凝土上拍了一拍，露出不怀好意的嘿嘿笑声。

　　“像什么？”小苗一脸懵懂。

　　“像不像女人的两团肉。”工人赶紧说道，似乎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

　　混凝土周围的两个工人，也哑然失笑。

　　小苗应该听懂了，一转头跑掉了。

　　我站在距离他们大约七八米开外的地方，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个小女孩，这样的玩笑有点过分。”我走过去，言语很是严肃。

　　他们没有回应，开始收拾工具，走去吃饭。

　　类似的事情，后来还偶有发生，仅仅是我听到和看到，就有好几回。我没有听到和看到的，估计就更多了。

　　就我看到的而言，每次听到类似的笑话、言语，小苗既不反驳，也不责骂，都是静静地走开。

　　我觉得这是一个较好的策略——当一个女孩，面对来自男人的不怀好意，不言不语走开是较为明智的。咒骂、反驳和参与，都会领他们更加得意和兴奋。

　　由此，我对小苗这个女孩，有了敬佩和怜惜。

　　第二，她有心性。

　　项目部食堂每天都需要从山下的村民那里购买蔬菜和食品，偶尔也会去集镇上的农贸市场购买调料、鸡蛋、肉禽等，我将记账工作交给了小苗，让她跟着厨师，帮忙搬搬东西，顺手将账务记录下来。

　　项目部的财务是一周一报销。周一，我看到了小苗记录的账目，一个粉色封面的A4笔记本，内页被分成了四列，分别是类目、数量、单价和合计，类目之下，有蔬菜、水果、肉禽、调料，分门别类、条目清楚。

　　对此，我很是满意。

　　“你怎么不上学呢？为啥要退学？”我问站在办公桌后面的小苗。

　　“不想上了呗。”小苗有点调皮地说。

　　显然，小苗不愿意说，找了个机会，我向楚姐询问。

　　从楚姐那里，我基本了解了小苗退学的原因。

　　“高一上半学期还好好地，下半学期，舍友说她晚上不睡觉，我问她，她也不说，成绩也是直线下滑，老师让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轻度抑郁，她说同学都说她有精神病，不想去学校了。我也就随她了。其实，我还是想让她继续上，哪怕上个大专。”楚姐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并且还一边铛铛铛地切菜。

　　“那个啥，马总，我看这孩子和你还挺有话说，一直往你办公室跑，要不，你也帮我问问、劝劝。”楚姐继续说。

　　我很害怕楚姐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切菜，我很怕她切到手，赶紧结束了这一话题。

　　“行，我试试，我瞧着小苗挺聪慧的，不上学有点可惜。你也再给她说说。”说完，我便走出了厨房。

　　又过了两日，我从食堂路过，看到小苗趴在餐桌上写着什么。

　　我悄悄走到她的身后，深长了脖子，看到小苗在抄写一本英文课文，很是专注，都没有发现站在身后的我。

　　我悄悄地离开，上楼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小苗。

　　食堂其实不太适合写作业，一来，一面墙都是透明玻璃，很是耀眼，二来，食堂的餐桌是一体式的，椅子和桌子不仅距离较远，而且高度不匹配，需要耷拉着屁股，弓着腰，才能写字。

　　我心中不忍，转身走回小苗前面。

　　“这里做作业不太好，也有人来人去的，去楼上吧。”我说。

　　“好。”小苗很是听话地收拾书本。

　　二楼有我的一件办公室和宿舍，宿舍虽然很小，但是有一张写字桌，摆在窗下。

　　我找到钥匙，打开宿舍。

　　“喏，在那桌子上写吧，那里亮堂，也安静。”我对小苗说。

　　说完，我便走进宿舍旁边的办公室，处理日常的事务。

　　我倒了一杯水，坐在办公椅上，喝了一口热水，沐浴着四月份的阳光，突然就觉得很是欣慰。

　　没有由头地欣慰。

　　大约，大约，在这堵墙的背后，有一个人，我可以给予她一丁点的关心。

　　在差不多三四个小时内，隔壁都静消消的，没有一丝的声响。我以为小苗可能走了。

　　于是，站起身来，转到隔壁。

　　我看到这样一幅图画——午后的阳光从窗口进来，洒满了房间，玻璃窗户被打开，山腰的春风吹动着窗帘，薄纱窗帘随风飞扬，罩着黑色的脑袋。小苗身子笔直，端坐着，眼睛盯着拿在手里的一本书。

　　可能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小苗放下书，转过头来。

　　“哎呀，几点了，我要去厨房帮忙摘菜了。”小苗似乎如梦初醒。

　　“不急，厨房不是有你妈妈嘛。”我安慰她。

　　小苗没有回应我，站起身来，从我侧身跑了下去。

　　我走到书桌前，看到了倒扣着书。

　　这是我摆在书桌上一排书中的一本，是余秋雨的《山居笔记》。

　　我将书拿起，小苗正在看的一篇文章是《苏东坡突围》。

　　“傻姑娘，课本和作业都忘记了。”我看到了书桌上的英语课本。

　　我将英语书本和圆珠笔收拾在一起，连着那本《山居笔记》，拿回办公室，放在桌角。

　　我想着，小苗可能会来找，然后给她。

　　“甚至那本《山居笔记》也可以送给她。”我心想。

　　第二天一早，小苗就推开了我的办公室。

　　“马总，我的书本在你宿舍，我忘记了。”小苗说。

　　“那不是。”我指了指桌角。

　　“奥，在这里。”小苗边说走进来取书。

　　“对了，那个《山居笔记》也送你。”我补充道，“你最喜欢里面那篇文章啊？”

　　闲来无事，我想测试一下这个女孩。

　　“《苏东坡突围》那篇，《一个王朝的背影》那篇我也喜欢。”小苗回答，“其实我觉得苏东坡和康熙性格很像，苏东坡是文弱版的康熙，康熙是勇武版的苏东坡。”

　　我一下就被这样一句话惊住了，端坐了身子，直勾勾地看着站在我面前这个女孩。

　　这个叫做楚苗的女孩。

　　我敢肯定，这样的点评不是从别的书本上看到的，因为没有专业人士会将一个文人和一个帝王，两个相差500多年的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但是，如果仔细品咂，这样的点评，在直觉上似乎是正确的，且睿智的。

　　我认为，这就是心性。

　　一个人的心性，不在于高傲还是卑微，不在于远大还是功利，而在于通透。

　　用心，直愣愣地看清楚另一个的心和性，心中所想和性情所致。

　　我认为，小苗是一个有心性且知轻重的女生。

　　即便在发生了那件“不好”事情后的今天，我依然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