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之潮[悬疑]》蝉与狗

21、重蹈覆辙

　　“你是斯宾塞？你不是……”

　　面对我的疑问，老人却不复在矿洞时的消沉，反而颇为温和地笑了，“我一直都在这里，每个世界都有我，或者说我存在于每个世界中，或许你之前见过的只是某个世界的我罢了。怎么，他过得不好吗？”

　　“……”我谨慎地选择措辞，最后只能含糊地说道，“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被关在一个石室里。你还说我是你的兄弟。”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也没有否认我与他是“兄弟”的形容，反而继续饶有兴致地观察我。我感到脸上的水珠快要干了，他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桑莫，你觉得【水】是什么？”他猛吸一口烟问我，“你已经意识到工具的作用，那么工具本身代表着什么？”

　　水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着，带来细微的痒意。我眼前的老人身上的病号服与周围黑暗的边界已经快要模糊到一起了。水滴落在地面留下一块小小的暗色痕迹，有黄色的卵逐渐在这里聚集，它们轻缓的爬上我的衣物。空气里传来翅膀震颤的微响。

　　“我不知道。”看着老人脸上一条又一条沟壑，时光刻刀给他留下的伤口寓意他早已不在年轻。

　　与我相同，他身上也是湿漉漉的，甚至超过我。不少墨绿色的藻类站在白色的病号服上，让人怀疑他所说的并不是“溺水”而是直接“溺死”在某片湖水中。

　　不过他并没有为我解密的意图，而是转移话题，“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女人正在不断往河里跳，溺死，然后又爬上来。”

　　“世界是不可理解的，一个又一个谜团充斥其中，道路也是错综复杂。我们穷尽一生都在寻找某条路，但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找到，有些人找到却浑然不知，有些人根本就不想找。”

　　他带着感慨，好像有些悲伤，“只有墨丘利乌斯能够看见那些路，但是即使是它们也无法感知道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或许一切的尽头等待我们的只有神祇开的一场玩笑，它用近乎诅咒的恶意伪装成礼物赐予无意中发现它的人，再将他们的生活拖入深渊。”

　　“我曾经尝试寻找，但是最后的答案击垮了我。你看，现在这里是我最好的归宿。”

　　老人扯着不断往下滴水的衣领，一些膨胀的黄色卵状物落在地上，一只只眼睛在里面不断乱晃。

　　“卡奇集团一直在招揽炼金术师，并且收集他们的产物。他会想让我们死在这里，这样我们就永远也出不去了。这个家伙一直在谋划什么，他能够活到如今已经是个奇迹，我每天都在阅读报纸，等待哪一天他的讣告出现在头版上。好了，现在有人来了，我也应该走了。”

　　他说着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将烟踩在脚下熄灭，摇摇晃晃消失在黑暗里。

　　此刻我脸上的水已经全干了，在一片黑暗中，月亮若隐若现的光使我发现我仍身处浴室，根本就没有走出去过一步。

　　刚刚使我的幻觉吗？

　　突然，我感到一阵窒息感，鼻腔里不断有水液往里流着。拼命挣扎之下，一双手揪着我的头发将我不断往积水的洗手池按着。

　　水倒流如鼻腔带来的刺痛感与窒息感使我饱受饥饿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出现眩晕。恍惚之间，我的视线仿佛透过一片黑暗，看见处于窗外的那片河流。

　　月光照耀之下，湖面泛着粼粼波光，破碎摇曳恍如飞蛾跃动的翅膀，又像是银白色的鱼鳞散在沥青上。在这片银白色的世界里升腾着，落下，回旋，再度坠落。

　　脑后的压力消失了，我这才发现我早已处于湖面上方。

　　“凡人穿过火，哲学家穿过水。”灰猫自湖底跃出，带着显而易见的快乐意味绕着我打转，“我们的冒险再度开始了，我已感受到那扇门的存在。”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还是说又像刚才那样，这里是个幻觉？”我警惕地看着它，打量四周。站在湖面上像远处的医院望去，我的房间正散发着橙黄色的光。一个漆黑的影子站在窗前，我看见它映在窗户上的手印。

　　【二】

　　但是猫咪并不想回答我，它熟练地岔开话题：“好了，这下我们总算找到路了，虽然付出了一些代价。庆幸吧，我们还有路。”

　　“我刚刚差点被人谋杀！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觉的话，我可能马上就会被人按金水盆里淹死！”

　　灰猫看着此刻表现得极为激动的我，有些冷漠地问：“然后呢？”

　　“我会死！”

　　“或许吧。”它表现得敷衍极了，“但是□□死亡与否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桑莫小姐，精神与灵魂才是真正珍贵且永存的。你的肉身已经足够完善了，你的父母创造出了一个奇迹。你所需要的是补完你的灵魂。”

　　我被这只蠢猫气得无话可说，又或者说我找不到什么点来反驳它。它与我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我只能干巴巴地说：“人溺水就会死。”

　　“死？那可不一定。”猫咪舔着爪子，示意我看向湖边。

　　那天见过的白裙女人正湿漉漉的站在那里，她苍白的皮肤已经被水泡的微微发胀，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漏出发白膨胀的油脂。但是她仍是活着的，在月光下，她每次呼吸带动皮肉收缩都均匀得不可思议。

　　女人像是在月亮下站够了，又一次往水里走。

　　我终于明白老人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在不断溺死，湖水一点一点没过她的身躯，将那条单薄的白裙子泡得漂浮起来，就像是湖边常年堆积的浮沫一样。女人仿佛归入梦想，她的脸朝下，线条优雅的脊背静静地浮在黑色的水面上。周围白色月光如同葬礼上的鲜花围在四周。

　　她死了。

　　水面密密麻麻聚集上百只乌鸦，这些鸟类如同水鸟一样藏在湖底，如今纷纷冒出头来用它们尖锐的喙撕扯女人的皮肤。

　　肉身破损之处早已流不出一滴鲜血，粉白色的肉与淡黄的油脂被鸟儿啄食，胸腔里破碎的内脏如同树根一样垂下。

　　女人又一次活动起来，她身上的伤口并没有恢复，因此只能抱着受损的脏器回去，继续静静站在月光之下。

　　“你说，她死了吗？”灰猫站在我身边问道。

　　女人死了吗？从肉身来看她在就死了，甚至可以说快烂了。但是她仍在活动，用我所无法理解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

　　灰猫看着我，突然感慨道：“这就是灵魂的力量，这些必朽的总要变为不朽。”

　　“虽然她活着，但是却在寻死。”我同猫咪说着，“灵魂会一直存在的话，假如有一天想要寻求永恒的解脱怎么办？”

　　它没有回答我，只是同我说道，“桑莫小姐，你还没有得到过完整的灵魂，我们仍在路上，为什么要考虑这么长远的事情呢？”

　　“寻找门，回到该去的地方，才是当务之急不是吗？”

　　脚下一直支撑我的无形的屏障消失了，我与灰猫一同坠入水中。从湖底望去，我仿佛看见漂浮在水面上那个女人的脸。

　　温和宁静，在鱼类与鸟类啃食她的时候，她仿佛真正得到了一直以来所追寻的归乡。

　　而我却在不断下坠，并在一片黑暗中又一次回到深海。

　　【梅露西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