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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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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又是一个春天,槐花开得正好,可我闻不到了。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在这天地间飘荡了十年。
我迟迟不能去投胎,是因为我忘记了我的死因。
变成鬼后,我忘记了很多事情,这十年,我在寻找我的死因。
我死后的第一年,母亲日日哭,夜夜哭,差点哭瞎了双眼,开朗的父亲再也没了笑容,满头白发,突然变老。我是他们的独子,我的死,是他们永远摆不开的噩梦。
我死后的第二年,母亲的精神稳定了些,每日坐在我的卧室里细细翻看我的日记,我的照片,甚至是我上学时的作业本。她看的久了,眼睛就红了。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他把自己埋进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只在夜半时分一个人蹲在阳台上抽掉一包烟。
我的高中同学们隔三差五会来到我家,短短两年,他们就已经变了样子。他们大学毕业了,有的读研了,有的工作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而我呢,我仍旧是一只孤魂野鬼,一只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忘记了的孤魂野鬼。
每次同学离开,母亲都会再痛哭一场。我听到她抱着我的照片,一边哭一边对父亲喃喃说,我的儿,他该多疼啊,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
我,是跳楼死的?可我,为什么要跳楼呢?
我死后的第三年,母亲终于能走出些许了。她把自己关在我卧室的时间越来越短,晚上会跟小区阿姨一起去散步,跟父亲一起去超市。每日新鲜的饭菜摆在桌上,生活终于又有了热气腾腾的向往。他们仍会做我爱吃的菜,再多摆上一副碗筷。
我是高兴的,毕竟我也很爱他们,他们还未知天命,实在不应该为了已经死去的我,而一并埋葬自己的人生。
我的领导来了,我记得他,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和一双结实温暖的大手。我记得他生气时的严肃神情,记得他关心爱护我的温暖笑意,也记得我死后他哭到无法呼吸的悲伤表情,其他的,我竟然都忘记了。
我听到他在劝说我的父母,“阿杰已经去了三年了,你们还这么年轻,科技又这么发达,为什么不再要一个孩子呢?”
是啊,我的父母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我心里很赞同领导的建议。如果能再有个弟弟妹妹,我想,他们能更快乐一些。
我看到父亲的眼中升起了希望,母亲的面容也松动了些许,我知道,他们同意这个提议。
“阿杰是个英雄,也是个好孩子,他也会希望你们再有个孩子的。”领导说。
我,是个英雄?可我不是跳楼死的吗?
我还是记不起我的死因。
我死后的第四年,妹妹出生了。母亲做了四次试管婴儿才有了她,他们给她取名叫圆梦。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妹妹出生时,父亲在产房外面哭成了泪人,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我。
妹妹一天天长大,我趴在摇篮边上看着她,她有甜甜的笑容,圆圆的脸蛋,笑起来的声音好听的不得了。
我忍不住想摸摸她,可我的手穿过了她的笑脸,什么也没摸到。我自嘲的笑了,是啊,我现在是个鬼,自然是摸不到她。
父亲重新装饰了我的卧室,把我的东西都装进了一个大纸箱,放进了车库,只留下一张我的照片摆在电视柜上。我的卧室变成了妹妹的儿童房。
我一点也不难过,反而很高兴,毕竟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他们总看到我的东西,还是会伤心的。忘了我也好,他们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就这么开开心心的生活下去吧。
有几个记者来了我家,他们给妹妹拍照,祝贺着父亲母亲。我的朋友,我的亲戚都来了,家里热热闹闹,父亲又是泡茶又是洗水果,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
母亲抱着妹妹,一刻也不愿意撒手,怀里那个小小的人儿,仿佛是她的全部希望。她用温暖的眼神看着她,就像从前看着我一样。她告诉来探望她的每一个人,妹妹和我一个属相,是我又回来找她了。
我看到一个记者正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写东西,我好奇了凑了过去,可这时他们该走了,在他合上电脑前,我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字,“火”。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滚滚浓烟,呼啸的春风,周围人的惊呼大喊。
我到底是跳楼死的还是被烧死的?
我还是想不起来。
我死后的第七年,家里的欢笑声越来越多。妹妹淘气可爱,每日甩着她肉乎乎的小短腿在家里跑来跑去。人们都说,她长得像我,像极了我。
可我不这么觉得,她太笨了,比我笨多了。走路常常摔跤,动不动就爱哭鼻子,我可比她强多了。
我日日跟着她,看她欢快的在公园里跑着、跳着,突然被树枝绊倒在地,被疼的哇哇大哭。我想扶住她,可我又再一次的穿过了她的小身体。唉,总是忘记自己是鬼。看着可怜的小哭包哭的眼睛红红,鼻子红红,我也跟着心疼起来。
槐花又开了,在我祭日那一天,我的同学们来了。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玩具、小裙子、小衣服,还有一些小文具,到秋天,妹妹就该上幼儿园了。
他们都变样了,变得像大人了。想到这里我又自嘲的笑了,他们已经是大人了啊,都二十七八了,哪像我,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
上高中时最邋遢的磊子,现在变得干净利索,他牵着一个文静的姑娘,站在我的照片前告诉我,他们要结婚了。
我们这帮人里学习最好的晓峰,鼻梁上仍旧架着厚厚的眼镜,他说他博士马上就毕业了,现在在研究院工作,研究方向是高层建筑适用的新型防火材料。我点点头,这小子,从小就想当科学家,现在真的如愿了。
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打篮球的若楠,也没了当年假小子的样儿,精干的短发不见了,现在留着一头顺滑乌黑的长发。她穿着宽大的粉色连衣裙,温柔的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她要做妈妈了。
若楠站在我的照片前,说希望我能做她孩子的干爸。我咧开嘴笑了,若楠模样变了性格可没变,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让我给孩子做干爸,也不嫌晦气。
我不再执着于我的死因,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记起了死因,那就该离开人间去投胎了。现在这样,陪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安稳的生活下去,哪怕一直做一个孤魂野鬼,也挺好。
我死后的第十年,槐花开了又落,时间仿佛转瞬即逝。
父亲母亲真的从失去我的痛苦中走出来了,父亲不再难过,脸上又恢复了以前乐呵呵的模样。母亲也很久没有哭过了,她的眼中全是那可爱的小人儿。
饭桌上也不再多摆一副碗筷,取而代之的是妹妹小猪佩奇的卡通碗筷。这样也好,我心里还是挺欣慰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忘了我,他们才能更好地生活。
当年那个软软的小人,如今该上小学了。
我看着母亲为她扎起好看的小辫儿,父亲给她装好书包,看着那小小的人背上大大的书包,一步一步走进学校,我第一次想哭了,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要抱抱她。
我陪着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上课。做鬼就这点好处,没人能看得见我。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哭,作业做错了,哭一场,考试考得不好,哭一场,同桌弄丢了她的橡皮,也要哭一场。
我本以为我会这样陪着她长大,看着她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看着她享受爱情,结婚生子。可没想到,就在我死去第十年的最后一天,我记起了我的死因。
那是一个普通的晚上,母亲在厨房做妹妹爱吃的菜,妹妹在煞有介事的跟父亲说着同桌故意丢掉她橡皮的几条“证据”。
一旁的电视上正放着新闻。又是一栋居民楼失了大火,好多人被困在里面。妹妹被新闻吸引,跑到电视机前看着,父亲跟着站到妹妹身后,眉头紧皱,母亲也从厨房出来,站在父亲身旁。
屏幕里的熊熊大火好像灼伤了我的眼睛。新闻画面继续播放着,好多消防员冲进了火场中,救出了一个又一个人。
我看到了父母突然紧握的双手。我的胸腔好像快要炸开,呛人的浓烟,灼热的感觉席卷了我。
新闻说,受困者全部获救,只有几位消防员收了轻伤,没有人员死亡。父母明显松了口气,他们对视一眼,竟都红了眼眶。
妹妹清脆的声音响起,她肉呼呼的小手指着电视里的消防员说,他们都是英雄。
轰的一声,我想起了我的死因,死前,我是一名消防员。
我记得那是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一栋居民楼的二十四楼起火。那栋楼大多是群租住户,一旦火势失去控制,后果无法想象。
我没犹豫,穿好防护服之后,和战友一起冲进了熊熊烈火中。
后来,爆炸发生了,我躲闪不及,被强大的气浪冲出了窗外。
我看到卷出窗外的火苗,感觉到自己被灼烧的热烈感包裹着,我急速下坠,耳畔的春风呼啸而过,我听见了人们的惊呼声,听见了领导和战友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槐花的味道,真香啊,那是我脑海中闪过的,最后的念头。
夜深了,马上要到十二点了,十二点过去,我就要离开了。待了这么多年,也该走了。走之前,我想,要不然给他们托个梦吧。
我飘进父母的房间,母亲睡得并不安稳,眼角还有没干的泪痕。父亲在睡梦中也眉头紧皱,头上早有了许多白发。算了,不给他们托梦了吧,在梦里看见我,又要让他们伤心好多天。
我又飘进了妹妹的房间,小姑娘睡觉也不老实,肉嘟嘟的小脚伸出被子外面。
十二点越来越近了,我进入了小姑娘的梦里。
再见啦,我的小姑娘,希望你健康平安的长大,替哥哥过一个丰富多彩的人生。
第二天早饭时,圆梦告诉父母,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哥哥。哥哥在梦里祝她健康平安的长大,还要好好孝顺爸爸妈妈。
圆梦的母亲瞬间红了眼眶,父亲抑制住自己哽咽的嗓音,问她,哥哥长得什么样子啊?
圆梦指着电视柜上的相框说,就是那个帅气的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