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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一)
      “青菱,你弄好了吗?”

      小逊哥哥朝我扬扬手中的弹弓,弯起眉眼笑道“我可是早早就完成任务了的哟。”我手中的弹弓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只差将橡皮筋系在木头的枝丫上。他的弹弓比我的粗糙可是好用。

      我们用弹弓打下树上的鸟巢,将里面的雏鸟捉来养在自家的盒子里。可没几天,鸟儿死了,发出难闻的臭味,没有羽毛的身子四周爬满成群的蚂蚁。我讨厌看到那样子丑陋的东西,之前对那一对雏鸟产生的怜惜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小逊哥哥把那两只雏鸟埋在后花园的大树下,他说它们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和我一同玩耍。我怀疑这是他对我的诅咒,诅咒我永远记得我对那一对雏鸟犯下的罪,让我永远愧疚,永远被自责所困扰。

      埋下那对肮脏的尸体时,天空中飘着微微的细雨。我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小逊哥哥挖土、埋尸、再盖土,最后还可笑地插上一株植物。雨雾中,他的面容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溶掉的泥娃娃。然后,我看到了长江。

      可是我见到长江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叫长江。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瘦小的男孩有些畏缩地跟在古大婶身后,低垂着头。仿佛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茫然地往我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奇怪,见到他我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也只是霎那的感觉,不到片刻便被我抛至脑后。待到第二次见到他,他已沉默地站在三妹玲珑的身边成了她独属的“轿夫”。那么低贱的身份。

      自小父亲就特别宽待玲珑,她拥有唐家其他女儿所没有的宠爱。她可以穿最漂亮的衣裳,受最好的教育,甚至拥有我和大姐都没有的“轿夫”。明明性格阴沉却偏偏爱装出一副善解人意温柔可人的模样来欺骗所有人的眼睛。

      她自然也就成为我与小逊哥哥平日里捉弄的对象。拿弹弓弹她算是轻的,最厉害的一次是乘她躺在石椅上睡着时偷偷把她的辫子和石椅栏杆结在一起。我打的结,除了我没有第二人能够解开,任谁来也没有用。结果,她留了八年的辫子没了。我则被父亲查出,挨了十下板子。不过板子挨得值,余下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能看到玲珑郁郁的表情,那滋味比什么来得都愉快。

      她讨厌我,正如我讨厌她一样。可是她要保持她乖巧的形象,也就不便发怒,常常敢怒不敢言。这是个恶性循环,我讨厌她的做作,所以去捉弄她。她强忍于是更加做作。

      小逊哥哥问我怎么那么讨厌她。在他眼里,玲珑只是个可爱的孩子,虽然稍嫌安静。我笑着捏他胖胖的脸颊,他好健忘啊,怎么就忘记了玲珑上次见到他时不屑的表情。他是我的哥哥,唯一的哥哥,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有一点的嘲笑或者伤害。这些我不会对小逊哥哥说起,如果他不了解就不要去了解了,复杂的唐家不适合单纯的他。

      初夏的时候,姨妈从外地赶回来。我看到她恭敬地站在大厅,表情尴尬不适。父亲虽然笑着但任谁都看出他的不悦。他说“你儿子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倒也乖巧。但年纪到了还是回去多读点书的好。”

      我也隐隐地知道当初姨妈将小逊哥哥送到唐家来得目的。父亲无儿,太太不孕,姨妈是希望通过几年的共同生活能让父亲收小逊哥哥作义子。如今,希望落空,怕是有点失落。

      小逊哥哥倒是无所谓的模样。我知道他也不喜欢呆在唐家的,这里规矩太多约束太多。连我自己都讨厌,更何况是从小自由惯了的小逊哥哥。但是我仍然为他溢于表的兴奋不悦,离开我他一点都不难过吗?

      “逊儿还小……”姨妈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母亲阻止“老爷说的是,我回头就去打理。”父亲这才缓缓地闭上眼,吸了口烟“那就下去吧。”

      父亲决定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改变。姨妈不了解父亲,她对母亲抱怨父亲的冷淡,却只引来母亲自嘲的一笑。失了宠的姨太太又能做些什么,姨丈家虽只是小户人家,但到底姨妈是正室还有小逊哥哥这个儿子。

      “姐姐,其实你比我幸福得多。”母亲说出这句话时,我分明看到母亲眼中的寂寞。父亲有多久没有到我们这边来了,我只有在调皮闹事被发现被惩罚的时候才能看到父亲。而老实温顺的母亲怎么争得过其他年轻貌美的姨太。

      姨妈闻言轻叹气,“当初你嫁到唐家,我们还说你以后享福了。哪知道你的肚子不争气,唐老爷又这么……唉……命,这都是咱们女人的命。”

      不想看着她们相对落泪便从屋里跑出来。宿命吗?这些都是所谓的宿命吗?我不信。

      那夜,下了入夏以来最大的暴雨。小逊哥哥拉着我的手,一直守在后院的大树底下。他胖胖暖
      暖的身体抱起来好舒服,雨水淋湿我们的衣裳,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他说要好好照顾种下的万年青,它们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我的小逊哥哥,我天真可爱的小逊哥哥,我们就要分别,可是他却对我说要好好照顾两具冰冷的尸体上栽种的万年青。

      我点头答应。“好,我会好好照顾它们,但是你要答应我,要永远记得我,然后等我长大要来接我离开这里,离开唐家。”他笑着摸摸我的头“一言为定。”

      看着他温和的笑容,我突然就觉得很伤心,眼泪一直流。抱住他的手收得更紧,不想放开这温暖,不想放开这个人。

      (二)

      从四岁初次见到小逊哥哥到十二岁分离,他陪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失去他,我才发现偌大的唐家竟然没有一个我可以说话的对象。姨太太们都忙着争风吃醋,姐妹不像姐妹倒像是敌人,说真话的人几乎没有。可悲的不知是她们还是我自己。

      “二妹,原来你在这里。”

      睁开眼睛,大姐溢满幸福的脸便出现在我眼前。懒懒地剥了颗花生抛进嘴里,我斜着眼打量。她今天穿了件粉红短衫,还特地装扮了一番擦了胭脂描了眉。“做什么?”

      她羞涩地附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今天约了人出去,如果回来晚了父亲或者太太问起帮我挡一下。”是男人吧,真是无聊。继续吃我的花生,不打算搭她的话。她来找我哪里是让我帮她挡,分明是无人倾诉随便拉个人来讲讲她的爱情苦恼或者是甜蜜罢了。

      我这样冷淡芙蓉也不生气,反倒拉住我的手,笑道“好妹妹,你就应承我吧。谁不知道咱们唐二小姐最是聪明伶俐。这点小忙也不帮姐姐?”

      好话奉承话谁不爱听啊,我哼哼两声“这回又是哪个野男人啊,把咱们唐大小姐迷得晕头转向的。”芙蓉好笑的刮刮我的鼻子“小鬼头,人家是一表人才的少爷。就知道,从你嘴里得不出什么好话来。”

      我微愣,一表人才的少爷?最近出现在我们身边的这种人只有一个。抬眼,我再次仔细的打量芙蓉,看她那副沉溺在爱情中的表情就知道再说什么都晚了。

      “大姐,那个人是玲珑的未婚夫。”

      果然,芙蓉一听我的话脸都吓白了,慌张地抓住我的手臂“青菱,你怎么知道?”看她害怕成什么样子,还以为她既然敢做就不怕被发现呢。“抢玲珑的男人,大姐,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玲珑可是父亲太太跟前的红人,她娘跟人跑了都没影响她的地位。再说了,依她的个性……”

      被我说得眼泪盈眶,芙蓉许久才闷闷地说“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朝云根本不喜欢这桩婚事……”

      现在根本不是他张家二少爷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大姐,你做坏人也应该做的坚决彻底点吧。他不喜欢,那为什么没有拒绝这桩婚事?说明他的个性软弱,对于父母的安排无能为力。你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个人身上,不觉得冒险?”看到她无助的模样我就头大,我的二小姐当得好好的,干嘛要管这闲事趟这浑水。

      不耐的推开她“你不是说要出去鬼混吗,还不去?赶紧去做点什么让张二少爷不得不下定决心娶你的事情,不要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烦人。”说完,我抱着我的零食罐离开。

      没想到,她真的做出来了,虽然距她上次与我提起已经三年。

      天大的丑事。

      芙蓉亲口说出她已怀了张朝云的孩子。若不是玲珑在晚饭时突然提议说要去探望身体不适不能用餐的芙蓉,若不是她一味的表现出她的体贴温柔,若不是芙蓉已稳操胜券她又怎会自己主动承认与张朝云的“奸情”。几乎所有唐家的女人都见证了这一刻,我倚在墙上,好笑地看着这一切。芙蓉依旧是楚楚可怜模样,玲珑也是寻常落落大方态度,一个哭一个安慰。太太说是要为玲珑做主,但是芙蓉已经怀孕,张家是大户人家怎么能够允许自己的子嗣流落在外。玲珑这次注定嫁不了张家二少爷。

      果然,半个月后张家与唐家联姻,只是新娘由唐家三小姐换成了大小姐。

      长女出嫁,自然排场盛大。偷了个闲,我独自躲在后花园饮酒吃果子。那晚的月亮真亮,映得大理石造就的石凳泛起温润的光。随身的丫环小茵还是个孩子,童心未泯,这几晚一直守在戏班子跟前看热闹。偶尔身边少个吵闹的人也还不错。

      也不知道喝了多久,我看到假山旁的一个黑色人影。

      “哈,是唐三小姐身边的忠犬长江啊!”

      他似乎吓了一跳,呐呐答道“二小姐……”

      “不用这么拘束!”我抓住他的衣领仔细端详。常常见到他像个影子一样跟在玲珑身边,却没有机会好好看清楚他的模样。印象中,他的长相很熟悉。第一次凑得这么近,果然眼熟得很。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象父亲?”打了个嗝,我拍拍他的脸颊“一样那么难看。”

      一副吓得不轻的样子,他连忙伏下身。“二……二小姐……”

      “你只会说二小姐,二小姐吗?对着玲珑也是这样?只会说三小姐三小姐三小姐?”我松开手,顺势端起个酒杯抿了一小口。他见到我喝酒又是一惊“二小姐……您……”。

      他的反应真是好玩,我凑近他,只是玩笑似的在他耳边轻轻一吹,他的整个脸颊竟红成一片。不过看来是玩过火了,他慌张地推开我“二小姐,三小姐吩咐下来的事长江还没有做完,请恕长江不能奉陪了。”说完,几乎落荒而逃。

      却不是玩笑,我觉得他像父亲的事。

      (三)

      年纪越大,我越发觉得日子无聊。旁人都道我说话为人尖酸刻薄,连母亲也成天对我叹气。我不愿意像大姐那样以嫁到豪门为目的,也不愿意像玲珑那样挖空心思做唐家的主事人,近来连装装样子做个爱财如命的小姐也乏了。

      身边的人,不是妈子就是丫环,我和她们玩笑她们便以为我在发气,实在无趣。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大姐也过世了。虽说不是一个娘生的,平日里也没有少讽刺嘲笑她,就在她满脸幸福的出嫁时我还与小茵打赌这段婚姻不会美满长久,但当我听到噩耗,胸口竟生生的疼。

      我忆起了芙蓉的好,从小到大,面对我的尖刻她总是笑着包容。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从来不是。所以才会在生下女儿佩瑜后因为对玲珑的愧疚抑郁而逝。那个人那么聪明,懂得利用人的负罪心理,对芙蓉好,装作胸怀宽阔的样子只是为了让芙蓉更加的内疚,是她杀死了芙蓉。不过为了个男人,却把自家姐姐逼到精神崩溃。

      我没有去参加所谓的葬礼。那都是迷惑世人的把戏,找几个人哭上一场,扯开嗓子吼上一阵,再唱几天戏。入土。便算是完结了。我在后山的桃花林里喝酒,迎着细微的春雨,反正少了我一个他们也不会发觉。

      醒来竟发现长江站在我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
      “三小姐让我来采点桃花……”
      “这个是丫环该做的事吧。”
      “阳凤姐另外有事。”

      “哦,那坐下和我喝一杯。”我躺在草地上,就这么仰视他。雨水淋湿他的额发,让他看上去很疲惫。看他还在犹豫,我稍稍立起身,拉下他。“怕什么?你主子说我的坏话啦?命令你不准靠近我?”

      “二小姐,下雨了,您还是早回吧。”

      “不管!陪我喝,今天不醉不归!”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我自己则就着酒壶口喝。老早就想尝试这样大口的喝酒了,只是一直缺少一点勇气。今天遇到长江,真是太好了。
      他也不喝,静静端着酒杯坐在我身旁。

      “今天遇到长江,真是太好了。”

      他愣住,露出不解的表情。想是跟在玲珑身边太久,连喜恶也被洗脑了。“我看起来是个蛮不讲理的小姐是不?”

      “这个,长江不了解。”顿了一下,他疑惑地问“二小姐何以与长江说这些……”

      笑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别人的下人说这些无所谓的话。也许是今天的气氛,也许是今天的心情,让我很想找个人好好的说话。

      “玲珑在教你识字?”

      他迟疑地摇头引得我一阵笑。“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去学玲珑的九曲肠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活得简单点又有什么不好?”

      雨势渐渐转大,树叶也被击打得发出啪啪的声响。我仰起脸,任雨水划过我的眉梢、鼻梁、嘴角。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久了真有点寒意。我不说离开,长江就呆立在一旁,似乎在担心我。

      “不回去?”
      “二小姐,很晚了。”
      “啰嗦!本小姐爱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你!”我笑着挑眉“回去晚了才会挨某人的黑脸吧。”他抬头望望灰色的天空后便将身上的厚棉衣外套脱下来放在地上。“二小姐,这个……如果不嫌弃你将就着遮雨……”

      藏蓝的外套上缝缝补补许多补丁,我用脚尖挪挪外套,再抬眼看他。“拿走,我用不着。里面有臭男人的汗味、狐臭味、体味,这些我统统无法忍受。”他闻言不再说什么,朝我点头然后离开。

      “嗳,你老家住哪里的?”看到他的背影才想起,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问。
      他愣愣地回过头“丰城,蔡家村。”

      “要好好学习识字算术啊!”我用双手圈成个圆,朝他大声说“不要被玲珑带坏了啊!”他只得露出无奈的笑容,恭着身子离开。

      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来,我也该准备准备回去了。脚边触及一丝暖意,我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留下来的棉衣。真是蠢,把棉衣脱下来给我遮雨还不如走快点回去给我拿把伞来。整个冬天他穿得好像都是这么一件,是唯一的一件吧。

      不多久,就见小茵慌慌张张的跑来,泥迹都溅到她翠绿棉裤的屁股了。我一笑,她便满脸埋怨“下这么大的雨,小姐还有心情出来喝酒,被老爷发现了受苦的还不是小茵。要不是长江大哥……”

      “不知大小的死丫头,我是小姐,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受罪是你活该,谁让你这么没意思,只顾着自己去看大戏。”狠狠地捏两下小茵的脸颊,这丫头吃什么吃得这么肥头大耳。

      “小姐好没有道理,是你让我去看戏的。”

      这丫头被我惯得越来越没有大小了。我敲敲她的额头“这次是丧事,那戏有什么好看。”小茵呆呆地望着我,突然冒出一句“小姐,你很喜欢大小姐是不是?所以她过世你会难过得跑这么远来喝闷酒。”

      口中的酒差点没呛出来,我瞪小茵一眼。“不是喜欢,只是不讨厌。”仅只是不讨厌而已。
      “这个棉袄不是长江哥的吗?”小茵夸张地捡起地上已经半湿的蓝色棉袄“怎么掉在地上了?”

      “扔掉它。改明给长江送一套新棉袄去,就说是二小姐的谢礼。”

      (四)

      十六岁一过,来家里提亲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甚至没有见过我,只是为着唐家二小姐的名便说要娶我。母亲对这件事倒不急,替我推掉了许多上门提亲的人。但在我看来,她不过是把我修饰的比较珍贵,准备待价而沽。女孩一旦长大变成女人,等待她的也只剩相夫教子了。我突然羡慕起玲珑,因为父亲身体不适,如今她正春风得意地帮助父亲打理唐家的生意。不必多去在意嫁或不嫁,嫁这个还是嫁那个的问题。明明我们年纪相差无几,每日我面对的便是这些无聊的事物,而她却在外面的世界得到更多的自由。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我说小姐,您去羡慕三小姐做什么?像她那样还要和外面的男人做生意打交道多累啊,吃力也不讨好。横竖还不是要嫁的人。”

      这丫头,走路没音的。我隐去嘴角讽刺的笑容,回头朝小茵扮个鬼脸“你那只眼睛看到我羡慕嫉妒她啦?死丫头。”

      她往玲珑离开的方向远远的望去,然后叹气“小姐您逮着机会就刺三小姐几句,何必呢。”

      “我乐意!嘿,你这丫头,是不是我很久没有修理你了皮痒,多嘴。”作势要去敲她的头,见她举手护住额头便收回手,改在她鼻梁狠狠地刮下一道。“小小年纪这么啰嗦。”

      “我也是在小姐面前才敢这么说话。小姐脾气不好但是说过就忘,不会记仇的。”看她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无所谓的笑笑。还是对着小茵比较自在,适才碰到玲珑,看到她阴沉没表情的脸就来气,和她说话更累。

      那个长江,看样子很喜欢玲珑呢,目光至始至终都追随着她。

      “小茵,我听你说过你外婆是丰城人?”
      “是啊。”
      “帮我查个人。”

      叶长江,丰城蔡家村人。母,李桃,枳城人,曾在唐家的刺绣坊做过短工,一年前病逝。父,叶五魁,丰城蔡家村人,李桃死后染上鸦片瘾,现下落不明。

      李桃在唐家当工人的时候,太太正怀孕。我也听说过,父亲在成亲时曾经承诺太太永不纳妾。只可惜太太产下一子后便不孕,而那个孩子未满月也夭折了。为了得到一个儿子,父亲才会接二连三的纳妾。

      算一算时间,李桃在唐家绣坊呆的时间不足三个月。而离开唐家后,她马上嫁给了丰城蔡家村的叶五魁,婚后九月不到便产下一子。长江与我死去的哥哥正是同年。

      可是,李桃真的有可能把儿子送到唐家来做那么低贱的下人吗?她都不怜惜自己的孩子吗?父亲对这些毫不知情吗?

      “青菱,在想什么?注意力集中点,你父亲看了你好几眼了。”母亲捅捅我的手臂提醒我“这次太太美其名曰是办寿筵其实还不是为你和玲珑挑选如意郎君,好好坐着,有个小姐的样子。你看玲珑就做得很好。”

      我向后微仰,果然看到玲珑婷婷地坐在椅子中,正巧笑盈盈且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戏子的演出。装腔作势!倒是她身后的长江很令人玩味,如果我那个短命的哥哥在世,就是长的这个样子?不甚俊秀,但是令人安心的样子?

      父亲就坐在席首,一贯严肃的脸上因为戏中嬉闹的场景有了一丝笑意。他近来身体很不好,总是呆在屋子里,连吃饭的时候也很少见着他。眼下,他的手指正随着抑扬的旋律轻轻的敲打椅背。顺着手指看过去,我看见长江的脸在手指的不远处若隐若现。
      而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人知晓。

      他们看的是台上的戏,我看的是台下的戏。台上唱的戏又哪有台下的戏精彩。

      不久,长江被调到布行的账房,这自然是玲珑的意思,父亲竟也答应了。她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又奈何。

      找着个机会我拦住了行色匆匆的长江。

      “还没有祝贺你高升。”
      “谢谢二小姐。”

      他略微有点尴尬,似乎是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拦住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关于我对他身世的怀疑,如果他知道自己爱慕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妹妹会有怎样的表情,如果他知道自己卖身为奴的老爷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又会怎样。抑或是他根本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到唐家来只是为了报仇。

      “有些事,我一直在考虑,告诉你好,还是永远的瞒着你好。你想知道是什么吗?”倚在廊柱上,我漫不经心的问他“你的父亲还好吗?”

      先是吃惊,然后渐渐平静下来。眼中所透露出来的复杂情绪也慢慢被隐藏起来。他果然已经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是吗?可是我听说几天前,他还出现在枳城,只是潦倒了点。嗯,他没有告诉你关于你身世的某些话吗?”

      他深深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却笑了,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呢,虽然话很少,可是太过外放的眼神会把情绪心事完完全全泄漏。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除非你自己说出来,关于你我不会吐露一言一语。”见他又是愣住的表情,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很怕麻烦的,而且我不讨厌你。你把唐家闹翻天,我都没有意见。”

      说完了,也畅快了。只是长江的反应比较无趣。正准备离开,长江突然叫住我“二小姐——”回头,看见他凝重的脸“叶五魁是我唯一的爹。”

      摆摆手。“这个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

      (四)

      再见到小逊哥哥时,我几乎认不出这个瘦削的男人就是小时候给予我温暖的那个胖胖的男孩。他看起来苍老而憔悴。只有在提及小时候种下的万年青,埋下的小鸟时才稍纵即逝地露出我熟悉的笑容。

      他们是逃难逃到唐家的。外界一直军阀战乱不止,原本还算小康的姨丈家渐渐破落了。小逊哥哥也没有去念书,只是在一家商行里从一个小学徒做起。姨妈几次三番想来投奔唐家,都被小逊哥哥阻止了。他要有骨气的生存,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飞黄腾达以后回来接我离开唐家,离开这个连自由的空气都无法呼吸到的地方。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得回来了,回到他度过整个童年的地方。带着被艰苦的岁月渐渐抹灭掉的志气,灰头土脸的回来,回来乞求我的父亲为他安排一个好的工作。

      我蹲在已经茂密的万年青前哭了很久很久,为我已经完完全全破灭的童年的梦,为我已经消失掉的小逊哥哥,为我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为我从那一刻才明白一无是处的我离开唐家便什么都不是。

      哭累了,我便躺在后山的石椅上喝酒。上次被父亲发现我喝酒,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说什么大家闺秀就该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可我根本不愿意当什么小姐做什么大家闺秀,我只希望能够和许多许多的人一起每天都自自在在地生活、玩笑。就像小茵那样简单的活着。

      “二小姐……”

      抬眼,我微皱眉。怎么又是他。回回醉酒都被他撞见。

      “今天也是给玲珑采花吗?现在是入秋,可没有什么桃花可采”
      “我家就住在后山。”

      我从来不知道后山还有这么一处地方,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枳城。远远的望去,延绵的山脉顺延着江水蜿蜒而去。云雾在山顶上缭绕,恍若仙境。而长江的小屋就盖在那里,依偎着一棵老杨树。

      长江递给我一碗茶水说“喝点解酒……”他还是没变,一样的木纳恭敬。他不是我的哥哥吗?他不是唐家唯一的子嗣吗?为什么要这么卑微!

      推开茶水,我抱起带来的酒坛,笑着说“拿两个碗来,我们喝酒。”他却顾左言他“二小姐,下次上山一定要记得带上小茵,不要一个人醉酒。”

      在布行这段时间,他还是变了些。以前的他断不敢说这些话。

      “干杯。”我举起碗,朝他大笑“为了你是哥哥!”
      “二小姐……您喝醉了……长江怎么会是您的哥哥。”
      “不管!我说你是你就是!”

      好像有些无奈,他扶起快要跌倒的我。“二小姐,您不能再喝了。”

      “哥哥……”
      “哥哥……”
      “哥哥……”

      我的小逊哥哥到哪里去了,如果他回来是这副模样,我宁愿他永远不要回来,永远在外面自由的快活的生活着,宁愿他背弃我们的约定也不要他为了生存才回来。

      温暖的手捧住我的脸,为我轻轻拭去眼泪。眼前这个一脸疼惜的人真的是平日里那个木纳的长江吗?我不可置信地伸出双手触摸他的眉眼,他和父亲长得多么相似啊,却没有人发现。这是我和他的秘密。

      轻轻抱住他的手臂,我像个孩子那样呵呵的傻笑。他叹气,却不推开。声音好像魔咒般,他说“二小姐……”每次遇见我他总是先暗暗叹气再无奈唤我二小姐,像个断折符,二小姐,自此没有下文。只三个字,二小姐。

      那段日子过的恍恍惚惚,知道四周发生了许多的事非,却没有那么多力气再去搅和。张朝云与张朝风兄弟二人与玲珑、茯苓的婚约闹得满城皆知,最后还是唐家妥协了,玲珑嫁张朝云,茯苓嫁张朝风。一年不到,张家生意失败,张老爷一气之下也归西了,树倒猢狲散,为争家产又闹了一阵。玲珑茯苓还没有嫁过去,张家已败落。随便找个借口,退婚了。这是我预料中的,玲珑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曾经背弃她的人。恐怕张家败落也是她的杰作。

      没料到的是茯苓跟随张朝云离开了枳城。虽然她对张朝云的爱慕,明眼人都看得出,但却没有看出她有勇气背负流言与张朝云私奔。真不知道那样的男人有什么好,绣花枕头而已。

      经张家一事,玲珑坐稳了唐家当家的位子。父亲对她的手段能力是一千个放心。我笑着问长江“你做的吧?”他不语,只淡淡的笑。

      我知道从他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便继续喝我的酒。现在的我时常跑到后山他的屋子里来喝酒,他也习惯了,随时为我准备着温和不烈的花酒。

      “二小姐,其实你本性不坏,为什么总和三小姐过不去呢。”

      “就知道你偏心,都是妹妹你最关心玲珑。”我懒懒地用撒娇的语气对他说“本性坏的是玲珑吧。”

      闻言,他只有无奈的笑,看他那样我很心疼。他不该被人驱使,不该在外人面前卑微的活着,不该生活在玲珑的阴影下。

      “你要放弃你应有的权利吗?只是为了玲珑?因为你爱她?这是不被允许的啊!”我哭着朝他喊道,只换来他苦涩的一笑。“二小姐,我没有什么权利可言。”

      不再说话,我闷闷地看向屋外的老杨树。

      我好像不是从前那个我了。我只要一喝酒就哭,我每天喝酒便日日落泪。这些只有他一人知道。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逃避,可是除了逃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直到某天清晨,父亲突然病倒。

      (五)

      众人在主屋外苦等大夫的诊断结果,独独缺了玲珑。平日里父亲那么疼爱她,如今父亲病重她竟然迟迟不来。

      待到午饭时候,玲珑才回来,一来便要进屋。“太太说了,不让任何人进去。”说话的人是太太的贴身妈子。玲珑微皱眉“我也不让?”她以为她自己是谁,‘她也不让’。我冷笑两声“没说让也没说不让。我的三小姐,一大清早的你跑哪里去了?平日你便爱在父亲面前讨好卖乖,怎么今天父亲有事你却没了踪影?”

      “让开。”居然开始蛮不讲理起来了,我笑,你横难道我不会比你更横?“偏不让,我不能进你自然也不能进。”她深呼吸一口气,故作平静的问“那我问你,请了大夫没有?”好笑,这么没水准的话也能问出来。“总不会等着您三小姐请吧”

      “那结果呢?”

      她今天是不是脑袋撞坏了,净问些白痴问题。翻了个白眼,我撇撇嘴“这我哪里知道,你没瞧见这么些人全在外面候着吗?”

      太太和大夫许久才出来,被众人围着问了几句不耐烦发了顿火却让玲珑先进去。我靠着廊柱,冷冷地目送她款款地走进房。我们这些人在外面守护半天竟比不过一个迟到的人。

      而后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想象。当晚,太太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宣布说父亲并不是病重,是有人下毒。我还在吃惊怎么会有人下毒,负责调查的人便在小茵的床底搜出了一包未尽的药粉。

      单纯的小茵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那怀疑的对象就只能是我了。连母亲也哭着问我是不是我。他们疯了吗?也许是我疯了。我不能够理解他们的行为,我不能够很好地融入他们的生活,我所期盼的并不是他们所期盼的……

      如果他们认定是我,父亲会相信吗?他相信我吗?然后,我想起了苍老瘦削的小逊哥哥。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我失去了飞翔的翅膀,离了唐家,我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小逊哥哥。曾经那么渴望离开这里,渴望自由自在的外界的生活。现在,他们要赶我走,让我离开。我却害怕起来。

      我害怕去面对一直逃避着的现实。

      母亲让我去求玲珑,她说的话太太父亲也许会听。我去了,甚至跪下。掌心被指甲扣得生疼,我咬着牙,听完她假仁假义的一席话。我真的是疯了,竟然会鬼使神差地跑来求玲珑,任她把我的尊严狠狠地踩在地上。

      答案当然是不行,她那么记仇,小时的捉弄平日的冷言讽刺恐怕一件件都被她记在心里。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她还不狠狠大小然后将我打得更低。

      早就清楚的不是吗?为何还要抱一丝希望。

      我在老杨树上刻下“唐青菱”三字,回过头对着长江绽放最美丽的笑容,我说“念一次,唐青菱。今天以后,我就再不是唐青菱了。”他望着树干上的伤痕,手指缓缓滑过粗糙的树皮。

      “青菱……唐青菱。”
      “不是我下的毒,你相信吗?”
      “相信。”
      “那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不知道。”

      我低低地笑“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抬头,不期然撞见他痛苦的眼神。轻轻拥住他,我露出释然的笑容“哥哥,你不让我叫,我还是要这样叫。这个世界怎么了……我要的明明那么简单却无法实现。你走的是一条比我还要艰难的路,可那是你自己选择的,我无权干涉。我也要离开去走我自己的路。哥哥,你会好好的吧……一直好好的吧……”

      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粗硬的胡茬带来微疼的感觉。他说“嗯,好好保重。”

      “不要受伤,不要让玲珑伤害你。”眼泪又下来了,我对着他笑“哥哥,你是个笨蛋知道不?”

      他只笑不语。

      (六)

      离开唐家的时候只有小茵一人跟随,母亲变卖了所有首饰让我去投靠远在山东的舅舅。她自事发的那日起就开始哭,如今双眼肿得根本不能看了。我离开了,但是名义上却还是唐家的女儿,她还是唐家的姨太太,爱面子的唐家怎么会让别人看笑话。所以这次离开是探亲,探亲。

      身后的唐家大宅依旧幽深的伫立在山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微笑,我深呼吸,今日离开,再不会回来。许多话都不曾说起,我忘记告诉父亲,他是我最敬佩的那人,尽管我不是他最喜爱的女儿,尽管如今的我是以这样不堪的模样离开。

      “青菱”

      意外的,唐家唯一一个来送我的居然是玲珑,她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悲伤表情:“你恨我,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是自保。”

      自保或是存心,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结果最重要不是吗?努力朝她笑笑,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她的,也许只是嫉妒,嫉妒她拥有我所没有的一切。

      “小茵,走了。”

      我还没有转身离开,玲珑便先我一步走进唐家大门。我曾经深深厌恶的大宅在晨霭中隐隐显出它的一角,唐家,我终于离开。

      “小姐,我们现在坐船到山东去?可是我听门房的周大伯说山东可远啦,坐船坐不到的,那我们怎么办呢?”小茵茫然地望着我,微微叹气,我这个主人并不比她高明到哪里去。山东……我也并不想去,走一步算一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唐家二小姐的故事,其实还没有完结,但是她在唐家的故事已经结束。
    离开是个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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