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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说他知道 ...

  •   这个故事还是外婆讲给我听的,1948年,她生活在一个小城里,在那个年代,战争刚刚结束,住在他们隔壁的一户人家也搬了回来。而这个故事的女主人,便是那家大户里的夫人,叶尔兰。

      叶尔兰十八岁那年,在学校交识了一位有志青年,一颗少女的情怀就这么悄悄长出来了。叶家在当地也算是有声望的名门,而那个叫齐仲臣的穷学生自然比不上。

      叶老夫人知道后,在上门求亲的媒人里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沈家的大公子,沈礼言。

      之后,战争四起,学校里的学生们竞相投入国难之中,叶尔兰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嫁给沈礼言,要么,跟齐仲臣远走。

      当初的纠葛自只有他们知道,总之,八年的逃难之后,叶尔兰以沈夫人的身份,再次回到了这个被炮火轰掉了一半的宅子。

      而当初那位令叶家十分满意的姑爷沈礼言,却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整天在荒芜的花园里坐着,不知是在怨恨不复回的荣光,亦或者是拖累的身体。

      这天,沈礼言看到出门回来的叶尔兰,原本发呆的目光闪了下,站起身朝她喊了句:“尔兰。”

      叶尔兰低着头,脚步跟着停了下来,离他隔了有三四步,目光也没有看他,只是把手里的药递过去:“我给你买药了。”

      沈礼言心里叹了声,只是秋风一进来,又忍不住咳嗽了,“你知道的,吃这些有什么用。”

      “我一会去厨房给你熬。”叶尔兰声音又平又静,像不存在似的。

      “尔兰!”

      沈礼言抓住她的手,顿了片刻,见她还是不抬头看自己,斗气道:“齐仲臣昨天回来了,你知道罢。”说着,似乎感觉到妻子的手抖了下,故意冷笑了声:“你很想见他吧,还是说,你们已经见过了。毕竟,他已经回来一个晚上了。”

      突然,叶尔兰抓着手里的药包,这次,终于肯抬眼看他了,只是眼神里依然冷冷淡淡,“药给你,自己煎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就往自己屋子里走了进去,阖上门的瞬间,沈礼言一气之下,把手里的药包砸到了碎砖上。

      只是刚一错眼,就看到那面败墙外,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沈礼言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因为这片自己无能修复好的围墙,让齐仲臣这个男人可以毫无障碍地进攻他的领地。

      “我没想到,尔兰跟你在一起,会过得这么压抑。”

      沈礼言憋着肺腔里要咳出来的气,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齐仲臣把手里的医药箱往他眼前晃了晃,“我在城头看到尔兰了,她知道我是医生,问了我几句,我就猜到,那个得了肺病的人,是你。”

      沈礼言咬着后槽牙,叶尔兰,你当真狠心。

      当初一个是贵家公子,挥金如土。而另一个,不过是等着发奖学金才有钱交学费的穷学生。

      “齐仲臣,你故意跟着尔兰回家,故意来看我的笑话,故意说这些来刺激我。怎么,八年过去了,你对我沈礼言的讨厌,还扎在心里不放啊。让你念叨那么久,不好意思了。”

      “沈礼言,我是这城里唯一的西医,又是留过洋回来的。你现在要是为了过去那点感情的气节,把自己的命搭上去,你才是那个放不下的人!”

      “咳咳咳!”

      沈礼言突然抬起手,抓住齐仲臣的西装领带,他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是,他已经拼尽了力气——

      “你给我滚!”

      ——

      沈礼言进屋的时候,看到叶尔兰在绣花,她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逛街,绣花,给他熬药。

      他站在她跟前,说了句:“我把齐仲臣打了。”

      忽然,叶尔兰放下手里的绣针,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柜子旁,沈礼言才发现她刚才坐着的窗边,刚好可以望见他和齐仲臣争执的院子。

      “吃吧。”

      叶尔兰拿来了药丸和温水,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说着的还是冷漠的口吻。

      沈礼言坐到她对面,后背靠在窗边,晒着太阳,手里捏了颗白色药丸,送进嘴里,又咽了口水,道:“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直认真伺候我。”

      “应该的。”
      接下来是颗蓝色的药丸,“齐仲臣是不是跟你说,我这病,治不好了。”

      叶尔兰手里的针忽然停了下来,不过,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又恢复了动作,“你没让他瞧过,说这种话也是你自己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

      沈礼言手里,还有最后一颗药丸,红色的。

      “夫人!”

      忽然,房间外传来老仆人的声音,只见他手里捏着一封请柬,“齐先生刚才说,约您今儿晚上到同湘楼吃饭。”

      “咳咳咳……”

      沈礼言突然被呛了口气,也不知是喝水喝的,还是被仆人这话气的,回头就厉声说了句:“你不会回说夫人不去吗?”

      说完,蓦地抬头,视线就撞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叶尔兰,她抬向自己后背的手顿在了半空,原本想给他拍一拍,却最后收了回去,转身朝仆人道:“跟齐先生说,我知道了。”

      沈礼言没再说话,只是负手握着拳,站起身出了门。

      老仆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齐先生还说,要是老爷想去,也可以一起。”

      “砰!”

      那木质房门被沈礼言撞起了一片尘埃。

      ——

      入夜,同湘楼里,叶尔兰如期而至。

      齐仲臣有些惊喜地站起身,“尔兰,你来了!”

      叶尔兰淡淡一笑,“不是你约我来的吗?”

      “是,是。只是没想到……”齐仲臣挠了挠头发,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朝跑堂的道:“菜可以上了。”

      齐仲臣有些紧张地坐回,“虽然知道你会来,但是能看到你,还是比想象中的欢喜。”

      叶尔兰歪头,“你怎么还是和以前在学校里一样,总是能哄人开心。”

      说到以前,齐仲臣眼睛一亮,“因为坐在我对面的人是叶尔兰啊。”

      “可是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话音落,菜便送了上来,齐仲臣把菜推到她面前,眼里含笑:“都是你爱吃的,也不知道他们家的松子鱼,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当然不是了。”

      听到这话,齐仲臣愣了下,“可你还没尝。”

      “六年前,同湘楼的主厨不肯给日本人做菜,没了。”

      叶尔兰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讲出来的,却是一句那么窒息的故事,不需要任何语气的修饰,让齐仲臣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

      “这么些年,你和礼言,过得不容易吧。好像,连口味都变了。”

      叶尔兰嘴角微微一笑,“只是他不爱吃,久了,就迁就他的习惯,毕竟只有两个人,我不想浪费。”

      齐仲臣冷笑了声,“他们那些公子哥的作风,就算一蝶花生米里只有五颗,也非得剩下两颗来不吃,什么习惯!”

      叶尔兰神色淡淡:“你今天找我来什么事?”

      一句话,齐仲臣脸上的表情一时僵住,“久别重逢,不应该吃一顿饭吗?”

      “听礼言说,他把你打了。”

      “呵,你觉得他打得动我吗?”

      “八年前,他也跑过来跟我说过一样的话,就是把你打了一顿。”

      齐仲臣放在桌上的手握了握,又松开,端起酒杯喝了口:“后来,你就嫁给他了。”

      “后来,你就出国了。”

      齐仲臣一时情急:“我问过你,要不要跟我走的!”

      叶尔兰手里捏着一方手帕,“那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还要再问一遍这个问题。”

      她的目光在灯烛摇曳间,好像穿不透,又好像,在等着什么。

      齐仲臣也看着她,只是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了视线,“如果是八年前,你还会跟我走吗?”

      叶尔兰婉婉一笑,“如果当初走了,我们的命运就不会是这样了。”

      “是啊……”

      “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有些事,就不要想着去改变。”

      “可如果我能改变呢?”

      “你能治好礼言的病?”

      一时间,齐仲臣不知该如何给她一个回答。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他,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根本没有感情,他又是那样一个人,八年前喜欢动手,现在还是这样,但他已经不是个公子哥了!”

      “在你心目中,我也不是那个叶小姐了。”

      “不,你还年轻,尔兰,你才二十七岁!”

      “是吗?”

      叶尔兰看向窗外,“可是,我感觉已经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了。”

      说完,她轻轻叹了声,转头朝跑堂的小二道:“麻烦,给我打包一份醪糟。”

      齐仲臣皱眉,“你怎么爱吃这个?”

      说着似想到了什么,目光一黯,“是给沈礼言的吧?这种食古不化的东西,他喜欢。”

      “我只是觉得,放在鸡汤里炖,味道会好一点。”

      齐仲臣捏着酒杯,喃喃自语道:“他怎么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

      夜里,叶尔兰回来,身上还带了酒气。

      她和沈礼言是分开住的,所以跟老仆人交代了两句,便回了自己房间。

      大概是很久没有赴过约了,她刚躺下,便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迷糊间,感觉有人进来,坐在她床边,她心里忽然一怵,想要睁开眼睛,蓦地,听见一声熟悉的咳嗽,心是安定了下来。

      第二天天亮,叶尔兰照例准备出门买菜,这时,就听房间外传来敲门声。

      “今天有客人,备多点菜。”

      这是沈礼言的声音,一直都沉沉朗朗的。

      叶尔兰打开门,问了句:“谁要来?”

      “齐仲臣。”

      沈礼言今天穿的是长袍,月牙色的,映在叶尔兰眼里,倒是比他平日里的黑灰要好看些。

      “知道了。”

      “他请了你吃饭,我不过礼尚往来。”

      自从沈礼言病了之后,似乎连同他的心智都变得幼稚起来。

      大概是因为恃病而骄,总之,在叶尔兰眼里,他沈礼言就没有正常过。

      晚上,齐仲臣果然应邀前来,手里还带了一个琴盒。

      吃饭的时候,齐仲臣看到餐桌上的菜,眼里有心疼,但看见沈礼言,就打趣地说了句:“昨天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吃到尔兰做的饭,没想到,今天就实现了。”

      说罢,端起酒杯要敬他。

      沈礼言满上面前的酒杯,刚要喝,就被叶尔兰端走,“礼言不能喝酒,我敬你。”

      说完,就是一口干。

      齐仲臣笑了,是开怀大笑的那种,“好,我再敬你,敬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

      沈礼言就这么看着叶尔兰又喝了一杯,如果是以往,他会不许,会生气,但今天晚上,在自己家里,她想要喝的话,他能见着,能管得着。哪怕,这是齐仲臣和叶尔兰之间的事。

      “尔兰,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学校下了一晚上的雪,清晨的时候,你就站在湖边的雪地上拉小提琴,湖面都结冰了,上面还映着你的影子。你还记得那首曲子吗?”

      “你是说,《沉思曲》!”

      “太好了!”见她想了起来,齐仲臣眼睛都亮了:“我今天就把琴带来了,你快试试!”

      尔兰喝了酒,脸色有些红扑扑的,拿过小提琴的时候,还有些孩子般的羞怯,她觉得可能会拉不好,但又很想再拉一遍。

      看着那样生动的她,沈礼言想到《春江花月夜》里的那句诗: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和叶尔兰,相敬如宾,却从未走过彼此的内心。

      原来,她会拉小提琴,可是,她从来未和自己说过,也未给他演奏过。

      这一晚,所有人都很欢乐,就连沈礼言也趁尔兰拉琴的时候喝了点酒。

      等齐仲臣走后,两人坐在院子里,她喝了酒的时候格外听人的话,沈礼言想跟她坐下来安静地待着,没想到,是以这样的缘由。

      “今天看你拉小提琴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你还很年轻,而我,好像很老了。”

      一旁的叶尔兰坐在石凳上,低着头,看自己圆皮鞋的脚尖。

      “齐仲臣回来了,你……是不是还很喜欢他?”

      沈礼言说完这句话,叶尔兰浑身一僵,仿佛连同视线一起,在空气里凝固了。

      “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开心过,今天晚上你对我笑了,是真心的笑。我不懂你的世界,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家里让成婚,就让你很不高兴吧。我其实,也没有强迫着非要娶你,但是,最后你嫁进来了,我就把你当作我妻子。”

      沈礼言自顾自地说着,兴许是酒意,他也敢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旁边的叶尔兰一直不出声,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一直说到天亮。

      没想到,他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

      是尔兰,她哭了。

      “尔兰?”

      天上残月挂钩,面前院墙荒落,一瞬间,沈礼言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把身边的人圈住了,也包括他自己。

      沈礼言从躺椅上坐直身子,借着月色,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要真喜欢的话,那你就跟他在一起吧。”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只愿,月亮的温柔能罩着你,哪怕,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

      ——

      这天上午,齐仲臣又来了,手里拿的却不是小提琴,而是他的诊疗箱。

      他给沈礼言看病,出奇的是,病人态度变得很配合,甚至对他接下来几天频繁的到来,都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还有哪里不舒服?”

      “睡得不怎么好。”

      “失眠?”

      “嗯。”

      “在想什么?”

      “我的病治不好。”

      “谁说的?”

      “别以为你从国外留学回来,就是神医了。”

      齐仲臣把手里的听诊器收好,“我知道,这八年,能活下来的,都是奇迹。不过你别看我年轻,经验都在战场上养熟了。”

      沈礼言看着他,忽然说了句:“你是英雄。”

      齐仲臣笑了,“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算是病人对医生的恭维吗?”

      沈礼言摇了摇头,“我只是很羡慕,你有一副强壮的体魄。”

      “治好了不就健康了?”

      “我觉得治不好。”

      “你又来了。”

      “如果哪一天,”沈礼言语气顿了顿,“或许,也不用等哪一天了,也没有如果……尔兰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门外忽然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叶尔兰端了茶进来。

      她今天穿的是紫色的旗袍,以前沈礼言似乎没见她穿过,总之,就算穿过那也是印象很久远的事情了,这么吸引人的颜色,也只有齐仲臣的出现,她才会费心思罢了。

      沈礼言目光撇过一边,说:“我累了。”

      “你得多晒太阳。”齐仲臣收拾诊疗箱,继续道:“药我已经跟尔兰交代过该怎么吃了,你专心养病吧。”

      “那我睡不着怎么办?”

      齐仲臣皱眉想了下,有些无奈道:“那我给你开点安眠药吧,但是你自己记得按医嘱来,总之,别再胡思乱想,自然就睡着了。”

      沈礼言假装小憩,叶尔兰自然地送齐仲臣出门。

      他坐在大厅的躺椅上,阳光最好的地方,却依然觉得,骨子里一丝丝地发着冷。

      ——

      院墙外,两人一直走着,仿佛要走到天黑。忽然,齐忠臣停下脚步,神色有些凝重道,“礼言他刚才说的话,有些奇怪。”

      叶尔兰依然是一副什么都能接受的神色,“他说什么呢?”

      “尔兰,病人的心情,对康复是有很大影响的。”

      “他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么?”

      “我总觉得,他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听到这话,叶尔兰眸光一沉,“活下去的动力?那你觉得,我有吗?”

      齐仲臣一时沉默,“尔兰,那天在同湘楼里,我说我可以改变的,是指照顾你。但是,我发觉,你所做的所有下意识反应,都是跟沈礼言有关的。现在,你又问我,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难道,你的动力不是照顾沈礼言吗?”

      叶尔兰忽而一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

      齐仲臣看着她,“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其实一开始,我看到你和礼言,八年前那股冲劲就出来了,我在想,从前做不到的,我现在可以了。但是冷静下来,现在的你和礼言已经成婚了,我不能这么做。”

      叶尔兰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了,你做好自己的事,已经很好了。”

      说完,她顿了顿首,往回走。

      “尔兰,现在,只有你,能让礼言活下去了。”

      叶尔兰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的颤抖,“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齐仲臣走上前,问道:“你爱他吗?”

      “他是我丈夫。”

      “那如果,他死了,没有这层婚姻障碍,你会跟我走吗?”

      叶尔兰忽然看向齐仲臣,目光里覆上了惶恐,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冷静,被击碎的一瞬间。

      “你在说什么?你救不了他?”

      “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抛却一切障碍,你到底会怎么选。”

      她会怎么选?

      曾经,她以为自己有得选,但最后却被迫嫁进沈家。

      现在,她以为自己没得选,有个人却跟她说,如果。

      叶尔兰走回宅子,冬天的夜很快就深了,她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如果不是为了要给礼言准备吃药,她或许连时间都不会在意。

      她推门走进,在沈礼言的床边停了下来,借着光,发现他睡着了。

      这次,她没有马上去准备水和药丸,而是坐在沈礼言的床边,就好像,午夜梦回里,他陪在自己床边一样。

      “礼言,我有些害怕。”

      她轻轻地说着,也不管他答不答话。

      低头,指尖碰了碰沈礼言的手,“你该先吃了药,再睡的。”

      说着,她眉头忽然皱了下,“礼言,为什么你的手,那么凉。”

      一瞬间,一道恐惧漫了上来,叶尔兰猛地站起身,掀开被子,喊了起来:“礼言,礼言!”

      泪珠子跟声音一起滚落下来,她疯了一样推门往外跑,她记得自己跟齐仲臣还没有分开多久,就在院墙边,她一定可以找到他,一定可以……

      ——

      “他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我已经打了强心针了,现在只能等。”

      齐仲臣说话的声音被叶尔兰的哭声掩盖,现在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她的耳朵贴在沈礼言的心头,嘴里一直喊着丈夫的名字。

      叶尔兰这么哭过吗?

      好像没有,当初,齐仲臣问她要不要一起走的时候,她也只是说:“如果天下太平,我会。”

      因为乱世,谁也无法抛下国与家。

      齐仲臣拿过那瓶安眠药,安眠药这种东西,对病人的心理治疗多过药物治疗,就算往里面放了维生素,病人也相信这个药片可以让他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齐仲臣在边上打了下盹,就被叶尔兰的声音叫醒——

      “礼言,你看看我,我是尔兰,你看见了吗?这是我的手,对,我的脸,我的眼睛,你摸摸,我的鼻子,你最喜欢捏我的鼻子了,还有,我的嘴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礼言,你不要吓我,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刚才说我很害怕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抱抱我?”

      齐仲臣站起身,屋内的灯不是很亮,但是叶尔兰的眼睛很亮。

      “尔兰,礼言醒了,我要检查一下,你去烧壶热水吧。”

      “我……”

      叶尔兰抓着沈礼言的手,拼命地摇头,又朝沈礼言问:“你看见我了吗?”

      直到他点头,这才肯站起身,端起那盆凉掉的水,说:“我就回来。”

      齐仲臣拿过听诊器,照例地检查,“今天你说睡不着的时候,我还没多想什么,但我说给你开安眠药,你的眼睛就一直望着门口,等尔兰进来,你就一直看着她,好像是,一种牵挂一样。”

      “药是假的?”

      这一声从肺腔响起,像穿过暗夜的风。

      “但你想死,是真的。”

      “为什么要换掉我的药。”

      沈礼言的声音还哑着,轻飘飘的,像灵魂刚刚回来的不适应。

      “为什么要自杀?”

      “你学医的,应该知道,什么叫长痛不如短痛。”

      “你是文化人,应该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沈礼言忽然笑了,“咳咳咳……你不要跟一个刚死过的人争辩。”

      这时,门口忽然一阵风旋了进来,沈礼言又咳了出声。

      “礼言!”

      齐仲臣站起身,给叶尔兰让了位置,“水烧好了?”

      “我让老李看着了,毛巾是热的,先给礼言敷上。”

      说着,叶尔兰动作熟稔地给沈礼言擦额头,擦手,紧张地问道:“还有哪儿冷?”

      此刻的她,就好像要赶在死神之前把沈礼言捂热,只要这样,他就能活着,一直活着。

      忽然,脸颊触摸上一道微凉,叶尔兰忙摸上他的手,给他搓了搓,又是哈气,又是贴到怀里,“还冷吗?”

      沈礼言没有说话,只是又抬起了另一只手,指腹触上她的眼睑,问了句:“怎么还哭了?”

      他死过一回的人了,醒来第一句,关心的却是她的眼泪。

      叶尔兰楞了楞,眼睛里的泪珠子又往下掉了。

      沈礼言:“从前,我拿怀表给你换两条鱼回来,你都没这么哭过。”

      听到这话,叶尔兰哭得更惨了,“我吃了你的鱼汤后病就好了,你呢,我天天给你做菜,你不仅没好,你还想死,你想丢下我一个人,沈礼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可能,要吃你的眼泪,才能好吧。”

      沈礼言被叶尔兰紧紧攥着的手动了动,与她十指扣了起来。

      ——

      天灰蒙蒙亮的时候,叶尔兰送齐仲臣走出了宅子。

      “谢谢你,仲臣。”

      齐仲臣脚步站定,看着她道:“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你终于这么叫我的名字了。”

      “你是礼言的恩人。”

      齐仲臣笑了,单手插兜,“我觉得,你活过来了,昨晚哭了一场,你就活过来了。”

      叶尔兰双手搂着白鹅毛绒披风,“不管怎么样,我没想到礼言会……”

      说到这,她攥着衣襟的双手紧了紧,“我一开始完全被吓懵了,直到后来,守着礼言度过的后半夜,我脑海里渐渐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及礼言的变化。就在你说除非他死了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会真的这么做了,就为了让我没有负担地跟你在一起……”

      “他确实爱你。”齐仲臣叹了声,“但我没想到,那么爱动手的一个暴脾气贵公子,会对你那么好。”

      叶尔兰莞尔一笑,“你别看他这样,其实外冷内热的,你起初说的话他或许不听,但过后,就会慢慢接受。”

      齐仲臣似有同感,“所以一开始,礼言在这院子里刚见到我的时候就打我,但是后来又肯让我医治了。这跟八年前一模一样。”

      叶尔兰淡淡摇头道:“八年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齐仲臣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尔兰,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她抬眸看他,有些恍惚,“你是说,我跟礼言?”

      齐仲臣笑出的声音里呼了道白气,“我说过,八年前,沈礼言知道我想要跟你私奔的事,跑过来把我打了一顿。但是,你不知道,他还让人给我送了两张轮船票。”

      叶尔兰眼眸一怔:“两张?”

      齐仲臣点了点头,“出国深造一直是我的梦想,当时仗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可以立马放下这里的一切,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我没想到,当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困囿于黑暗中时,有人把墙砸开了,而那个人,竟然是沈礼言。”

      叶尔兰听着他说这些,整个人都恍惚起来,不相信道:“你是说,沈礼言……一开始,就让你带我走?”

      “尔兰,你选择留下来是为了叶家,而沈礼言的选择,是为了你。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带不走你了,一辈子,都带不走了。”

      她竟然不知道,那么多年了,他竟然可以一字不提:“八年前,是礼言让你成为了一名医生。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叶尔兰的声音仿佛被一整夜的雨水打湿,“你知不知道,在城头看见你回来的时候,我甚至真的想过,离开礼言的话,我是不是就会过得更好,我的人生,是不是还能再重新来过。”

      “尔兰,我们一直可以重新来过,只是我们把自己的心都困在了八年前!”

      齐仲臣说话时,手不由抓住叶尔兰的手臂,“也包括沈礼言,救回他,我们就不再欠他的了!”

      叶尔兰扯了扯嘴角,双眸颤颤:“当我在想重新来过,重新选择的时候,才发现,如果是礼言,哪怕是重来一次,他也不会变的。”

      听到这句话,齐仲臣先是一愣,旋即,手松开了。

      “他……还是用这样的方式去爱你。他敢豁出去。”

      “你知道,他的肺病是怎么得的吗?”

      齐仲臣眼睑一抬,看向叶尔兰。

      “世道乱,日本人一来,不合作,生意都没了。他一个公子哥,又见不得别人受苦,把钱都捐没了,今天那个起义,明天那个救济。他能给你搞船票,把你送出国,也能给别人搞来机票,火车票,亲人朋友都送走了,偏他自己,不走。”

      听到这话,齐仲臣心头震震:“你也不走。”

      “我留下来本是为了叶家,仲臣,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不能为了它抛下自己的责任。就好像,不管这些年日子再难,礼言也没有抛下过我一样,我也一直以为,我们俩会这样过下去,直到,他想杀了自己。”

      仲臣满眼心疼:“尔兰,这些年的难,辛苦了。”

      “不辛苦。”

      叶尔兰眼里却蓄起了水光,“礼言才辛苦,当时华□□发疫情,我们都染上了,他把钱都给我去治,自己拖着,掩着,后来却是半治半熬过来了,忍到现在。”

      “八年后,我回来了,所以我才说,是命中注定的,我要去救回他。”

      叶尔兰仰头笑了,抬手抹了抹眼泪,“你是不是还修了心理学,能当心理医生了。”

      “只是命运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齐仲臣抬起绅士的右手,“尔兰,很高兴,能与你重逢。”

      叶尔兰回握他,笑道:“我也是。”

      ——

      回到屋子的时候,沈礼言半靠在床头边,看着她朝自己走近。

      “仲臣走了?”

      “嗯,”叶尔兰给他掖被子,“好点了吗?”

      沈礼言目光黏在尔兰脸上,“你说,这个世界,会好吗?”

      叶尔兰摇了摇头,“不会。”

      他的目光黯了黯,“那,你留在我身边,不好。”

      叶尔兰握起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没有再抽开,“但是我相信,只要努力的话,你会越来越好的。”

      沈礼言的手在被子底下抓紧那道温柔,“你为什么相信呢?”

      叶尔兰朝他粲然一笑,如簌簌兰花盛开,“因为相信会比较幸福啊。”

      沈礼言垂眸,心里似乎还有些愧疚,比某种“拖累”的情绪,还要大:“尔兰,我不是,像画本里的那些古代女子,以死相逼……”

      “噗嗤!”

      “沈大公子,以死相逼这一招,可是挽回不了变心的人。”

      听到这话,被子底下的手顿时抽回,叶尔兰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躺回床上,盖起被子,还故意背对着她:“你走罢,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可没有逼你什么。”

      叶尔兰挑眉:“就这么想我走?”

      “没法处了。”

      “我嫁了个疯子,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我没疯。”被子里鼓起的包,幽幽传来一句话。

      “礼言,为什么不告诉我,当初你给了齐仲臣两张船票。”

      “……没什么好说的。”忽然,沈礼言从床上坐起身,转头看向叶尔兰:“他对你说这些做什么,我做的事由他齐仲臣多嘴什么!”他盯着她眼睛,皱眉道:“那个男人,他变心了?”

      变心了,所以,不带她走?

      让叶尔兰心里有愧疚,所以留下来!

      想到这,沈礼言猛地掀开被子,气得要穿起鞋子去打人,忽然,手臂被人一握,垂眸,是叶尔兰。

      那双眼睛,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弯弯像明月,又亮又光:“是我变心了。”

      沈礼言一时怔神。

      “你知道的,这世上没有多少长情的人。”

      沈礼言还是怔怔看着她,不说话。

      “可能什么时候就换个人喜欢了,你说是不是?”

      沈礼言摇了摇头。

      叶尔兰双手撑在他身侧,有些强势的样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牺牲,为了家,为了国,从来没为自己选择过。其实不是的,老天爷,会把最好的东西给我。”

      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叶尔兰眸光涟漪:“礼言,活下去,为了这个家,也为了我。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我不想二十七岁,就失去人生的光彩。我不想还没抓住你,就命都没了。”

      沈礼言只觉心腔震震,是从未有过的激荡在内里盘旋,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从前只觉很远,如今,却是眉眼清晰,是个活的,叶尔兰。

      “尔兰,你一开始就不该嫁给我,今日的齐仲臣,却是令我羡慕的。”

      “你得了一场病就这般失志了!”

      她忽而抽离开他,沈礼言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这样的力气,许久未有过了。

      “我只是觉得……”沈礼言抿得嘴唇发白,“你不喜欢。”

      “我又不是那种愚昧的封建女子,大清皇帝都离得婚,我若不想跟你过,到哪儿都能活下去。”

      齐仲臣的出现,沈礼言的成全,都让她忽然心头大火:“年少情深,也会相看两厌。我跟你在一起,却没什么讨厌的,你就不过是娇气了些,偏执了些。”

      “……”

      “那齐仲臣不过是我上学时崇拜的一个学长,没想到你心里能在意那么久。我也会长大的,我现在不喜欢他了!”

      沈礼言看着她,眉眼里全是不管她如何闹,如何说,都能听得进去的,奇怪他此刻为何这般安静了,往日都是摔门而出的。

      “那你喜欢谁?”

      叶尔兰低头了。

      “那夜齐仲臣走后,我与你在树下说话,你便哭了,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你很难过……”

      “才不是!”

      沈礼言忽然被她一吼,人都吓了跳。

      叶尔兰双手抓着手帕:“我若是舍不得他,我早在八年前就同他登轮渡跑了!”

      “你说你留下来是为了叶家。”

      “一开始是,后来,后来……爸妈去了加拿大,你不去,我便也不去了……”

      沈礼言垂眸,指腹摸索了下她的指甲盖:“那你,哭什么。”

      “你说了句,我嫁进来了,你就把我当作你妻子了。”

      说到这句话,叶尔兰眼睛有着泪了:“我一直以为,我们就是避难的伴侣,就只是恰巧被命运绑在一起,我一开始没将你当成丈夫的,我还偶尔怨你来着……”

      沈礼言抬手擦了擦她眼睑的泪光,还替她找了个解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来着。”

      他一说,叶尔兰的眼泪就流得更凶了。

      “当时父亲和母亲问我说,要不要娶叶家的小女儿,我就跑去你们学校看你了,那会有个西洋传教士,在给学生拍照片,我听有人喊了你的名字,你应了。那一声把我拉了过去,我就看见你跑了过来,当时我站在树下,以为你是冲我来的,搞得我一下紧张了。”

      说到这,他忽而一笑,那是雪山松动般的明亮,是回忆时的愉悦,像打开了珍藏宝贝的匣子:“你跟朋友在镜头前拍照,那么多人,就你最好看。笑得眼睛弯弯的,我回来之后,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有的人,一笑,就会让人觉得,所有的难,都愿意为她去趟。

      叶尔兰听得耳朵都红了。

      “跟你待在一起那么久,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我一直想着,你明天就会提着行李跟我说再见。”

      “怎么会。”

      “所以我把行李箱子都扔了。”

      叶尔兰:“……”

      果然还是那个病娇。

      “我方才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

      “嗯。”

      “嗯?”沈礼言的眼神追着她,她的头越低,他就越要去看:“是谁?”

      叶尔兰咬了咬嘴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话音一落,沈礼言还看着她,浑身都僵着的,只肺腔应了声。

      叶尔兰见他没反应,郑重看他:“我喜欢的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知道了。”

      “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

      他含笑说完,一抬头,就亲上了她的唇畔。

      他说,他知道了。

      动乱平息,他们才终于得以停歇,整理那些从前不敢奢望的眷恋,去小心翼翼捧起心底最深的爱意。

      “礼言,这世上,春花秋月,水露凝霜,都抵不过你看我的那一眼。”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我见过黑夜将尽的第一缕光。

      【后记】

      听完外婆讲的故事,我还想追问沈礼言最后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

      但是外婆只是笑笑地回答我,“你要相信,他们在努力地变好呢。”

      我不信:“那叶尔兰跟着沈礼言,还是要吃苦的。”

      外婆摇了摇头:“沈礼言,没有让她吃过苦,没过多久,他便将家里的生意做了起来,他们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都帮过不少人,譬如齐仲臣,就将沈礼言的病调理好了。他们啊,都是彼此生命里的贵人。”

      但愿春日安好,往后皆是鲜花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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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毕生铸剑,与人民建设幸福而有尊严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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