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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黑暗的追忆 ...


  •   第四章黑暗的追忆

      巫师白角扫他们一眼,对刺客说道:“你们两个挺自在啊。”

      晴川瞧他面色不善,便没有答言。白角指着羽人尸体,厉声问道:“他是哪来的?”

      “这人从坟地里追踪我们到这里。后来交过几次手,没分胜败……”

      白角不待他说完,抬手就是重重一耳光。雪舞抢上解释,“干爹,事情是我惹出来的。”

      巫师将她摔倒在地,回头冲刺客喝道:“你还想帮这个羽人?我立过的规矩,看来一条都没记住。今天不给你点教训,只怕不长记性!”

      晴川腹部刺青火烧一样。原来白角给他纹的咒语犹如诅咒,深入肌肤。巫师一旦催动这些咒语,被施咒的人就会疼痛不已。这么一来,徒弟就永远不会背叛他。他也就全然没有后顾之忧。

      那些文身光芒流转,刺客身上像针扎一样,疼痛难禁,跪倒在地。白角将他踢了两脚,这才收回法术。晴川匍匐在地,喘息不已,眼前许多白雾缭绕,头晕目眩。他悄悄摸到腰上匕首,勉强定一定神。

      白角冷哼一声,返身走向洞口,口里说道:“给我好好记住你的本分。你是我养的刺客,刺客没有朋友。你活着惟一的价值就是替我办事。”

      晴川猛地跳起,自背后向他扑来,一刀向后心刺去。他出手快极,巫师没有提防,哪里避得开?谁知刺客后背忽然一阵刺痛,他慌忙收力,缩回手来。白角毫发无损,倒是因为咒语反噬,导致他重重伤到自己。

      白角一脚踏在他背上,朝伤口踩下。刺客大叫一声,后背一片殷红。巫师说道,“想要杀我,就得先把自己给捅死。怎么样?这种感觉够刺激么?”

      雪舞眼见白角杀心已起,危急之中,脱口说道:“他要是死了,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不如留着他,还能替你办事。”

      这话说中巫师心事,要调教出个弟子,确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到这里,他方才将脚松开,一把揪起徒弟。他拖着晴川,回到洞窟中。岩礁中间,无数大洞小洞,互相连通。白角下到最底层,到那埋尸的洞穴门口,将他望里一扔,便关门上锁。

      晴川勉强睁开双目,四周一片漆黑。

      “晴川?”

      “晴川!”

      金色暖阳透过树叶,斑斑点点洒在额头。林捎有几只雀鸟在叫。清风过林,拂过面颊,令人懒洋洋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安安静静睡个午觉。他挪开挡在眼前的右手,长舒一口气,坐起身来,动了动胳膊。

      那人退后一步,用树枝比住他脖子,说道:“要是在战场,你就已经死了。”

      他抬起头,眯起被太阳晒得发疼的眼睛,喊了一声:“爸——”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你的行动实在太迟慢。虽然你很谨慎,对战时不肯冒进,这是优点。不过,当一个人真正身处战场时,没有时间思考和制定策略。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往往是凭借直觉。”

      他皱眉问道:“直觉?”

      “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多人对垒的情境下,生死都只是一瞬间的事。在苍鹰扑击野兔,眼镜蛇捕食田鼠时,猎物只能在一瞬间做出攸关生死的决定。那时候,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人考虑对策,所能依赖的只有直觉。”

      他对这番说辞不以为然,“与其说是直觉,还不如说是运气。但是,在对阵的时候,靠得住的只有实力,运气可救不了命。”

      “带来运气的直觉,在多次出生入死的交手中才会产生。打个比方说,我要攻你的右侧,出刀前眼神会不经意落在你的右手上。这时,你有防备能够抵挡。而我下一次砍你左腿时仍然盯着你的右手,你要怎么防范呢?这时候,靠分析解决不了敌人。”

      “那要怎么办?”

      “抢先一刀砍过去就对了,这个叫做制敌机先。仅仅防备对手,是无法占到上风的。”

      他们肩并肩,坐在篱笆下,侃侃而谈,院子里还堆着小山一样没劈完的柴禾。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地上,一个高,一个矮。

      那人忽然住口不说,转头看向西边。最近怨灵常在附近出现,数目不在少数。伤麟森林血案五十年后,怨灵才开始出现。不过数量却是随着时间推移,成倍的增长。每个市镇和村庄不得不增加守备,时刻警惕入侵。

      晴川见过他诛杀怨灵,不止一次打退了进攻。每当这种表情出现时,多半就没有好事。果然,有人匆忙赶来通风报信,怪物又在村口展开袭击。

      他别上自己的弓箭和刀,跳出围篱。晴川看着他的背影,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侧过头来,笑了笑,“对了,儿子,你把晚饭做好,等我回家。”

      那时候,爸爸还是一个人人敬仰的英雄。

      自哨塔朝下望去,大路上几抹褐红,尸首已被抬走掩埋,钉在门板与树上的箭支还未拔下。晚饭已经做好,甚至都冷得没法下咽。天色由明转暗,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地平线上。

      晴川知道,他不会回来吃晚饭了。有个男人推门而入,这人身形高大,身上带着伤,盔铠还没来得及一一卸下。他溜了晴川一眼,叹口气,将怀中猎刀摸出。

      “晴凌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脑袋“嗡”的一声,似乎什么都听不到。“我爸……他人呢?”

      那人沉声答道:“他殉职了。”

      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总是匆匆来到,匆匆离开。树梢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变得光秃秃的。秋天就要过去,冬天就要到来。

      村人为他举行葬礼,不过由于战乱,找不到尸体。晴川曾经跟随巡守的队员们入山寻找,仍旧一无所获。怨灵时常滋扰,搜索工作进展缓慢,最后只得作罢。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那会儿,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老爸是在掩护同伴们撤退时身陷重围。大家说他是个英雄。他们谈论到他,都肃然起敬,坟旁总有摘好的鲜花。

      起初,晴川每天都去坟上看望,给他带点酒。后来,去的次数逐渐变少。再后来,他就不去了。他明白,如果一个人活在心里,去不去坟墓探望都无关紧要。

      水滴一滴、两滴、三滴。

      刺客动了动手指,慢慢将右手挪到胸口上。洞里又冷又湿,臭不可闻。他摸了几下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沉重无比,“给我点水……”

      晴川觉得旁边好像有个人,将水端了过来,他一口饮尽,味道好得很。

      “琥珀,是你吧?”

      他只觉脑袋狠狠摔到地上,跌得七昏八素。旁边那人“呸”了一口,便不出声了。

      浓重的困倦重新压下,刺客神智恍惚,“我……我要睡一会儿,不要叫醒我。”

      “我叫春水,从今天起接替你爸爸的位置,担任巡守队队长。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看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晴川没有搭理他,自己去搬柴禾。这人却一把抢过,替他搬到灶台边。他温和的冲他笑一笑,用力摸摸这孩子额头。他就是那天告知父亲死讯的人。

      春水说到做到,果然每天都会来,不论有事没事。晴川从来不向他提任何要求,甚至连话都懒得跟他讲。但春水一意孤行,从不间断。等到晴川习惯他的出现以后,开始向他学习使箭,使弓和狩猎的技巧。

      “你这么使剑,要是在战场上的话……”

      “我就已经死了。人在对战时不可以迟疑,不可以过分考虑对策,应该听凭直觉做出反应。”

      春水有些惊诧。晴川耸耸肩,“这是我爸教的。他说抢先一刀砍过去,制敌机先。不能太过被动,否则是不可能撂倒对手的。”

      春水眼光有些闪烁,过了好久,他才说道:“你爸爸把你教导得很好。”

      关于怨灵的传言,就是在那时候兴起的。

      村人的眼神越来越怪异。从前,他们看他时,眼光中净是同情。邻居们每次见到他,都会塞给他一些吃的。现在,他们看到他,就躲得远远的,纷纷窃窃私语。晴川想要询问,人群便立刻作鸟兽散。孩子们不再和他玩耍,甚至公开对他丢石头,有人骂他“小怪物”。

      这种奇怪的事,不可能凭空产生,人们的态度一定有个理由。他第一个便想到要找春水。反正除了春水,没有别人可找。不巧的是,春水被队员召走,不在家内。他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孩,是他的女儿。

      晴川几次路过时,都在门前瞥见过她。只不过他从来不进春水家门。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况且,他不想看到人家其乐融融的场面,实在叫人受不了。那女孩面孔瘦黄瘦黄,头发也没光泽,看上去一点都不起眼。

      女孩有个玩伴,两人坐在窗边闲聊。他犹豫片刻,觉得还是不要贸然打搅的好。

      “你听说没有?那个怨灵的事真恐怖。现在,爸爸都不准我出村子了。”

      晴川溜到窗台下,竖起耳朵,听她们谈论。

      “我也是听叔叔说的。他说村里有人看见,那个怨灵每天都会坐在入山道路边的岩石上。只要有人经过他身边,就会跳起来将人杀死。他根本分不清敌我,已经彻底疯啦!”

      “那人到底是谁?我听说……我听说他是……”

      “大家都这么说,说他就是晴川的爸爸,上一任队长,晴凌嘛!不会有错。”

      他们推倒墓碑,踩烂坟墓前的鲜花。从此以后,村人绝口不提晴凌这个名字。他不再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英雄。他只是个坐在路旁,见人就杀的怪物。据说这个怪物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他守在入村的道路上,不准人进来,也不准人出去。他见人就砍,武艺又很高强,别人简直不是敌手。可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总要有人出来阻止他的行为。

      晴川说道:“春水,请你带我一起去。”

      春水盯着他,说道:“你不能去,他是你的父亲。”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要去。如果他还活着,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来了结这种痛苦。希望我亲手抹掉他的耻辱!”

      春水将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说道:“晴川,无论生前或死后,他都不是一个耻辱。晴凌是因为想要庇护你,所以才会变成怨灵。他守在那条路上,其实就是希望死后能够一直守着你。”

      他侧过头,烛光看起来是模糊的。

      雨点打在身上,衣服全都湿透,很不舒服。偷袭的队员已经全都埋伏好。春水看看地势,又看看晴川,低声说道:“你记住,等会儿不论他出现时是什么模样,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点点头,抹掉眼睑上的雨水,手中紧一紧刀柄。这把刀已经磨好,附过魔,只要能够击中,就会毙命。

      有人从山边走过来。他头颅低垂,身上有黑色雾气,萦绕不散。这人走到圆溜溜的石头边坐下。他背对众人,身躯斜靠在一柄长长的大刀上。

      灌木丛中几下轻响,四支弩箭迎面飞射而来。那人猛地朝前一纵,箭支全都打在岩石上,乒乓乱响。两边埋伏的人,左右扑击,挥刀直砍。他大刀刀锋横甩,一股烈风带得雨点飞溅,将右手那人一分为二。尸身摔跌出去,遍地殷红。那人不慌不忙,抬脚便踢,左手敌人给踢个正中,摔在路边。

      大家见情形不好,弩箭一通乱射,只想借着掩护迅速撤退。哪想他人不动,头不回,回手白刃急摆,将箭拨落在地。雨雾中,寒芒一闪,给雷电映得雪亮。那柄刀脱手扔出,将灌木丛削做两半,“夺”的深深嵌入树干。这种如鬼似魅的身手,无不令在场的人胆寒。

      闪电划过天空,那人转过身。晴川见到了他的脸。

      春水再无犹疑,如狸猫般窜出树丛,拔刀斩向对方颈项。那人手中兵器投出,要抽背后长枪已经迟了一步。正在这时,春水忽觉身边有人抢上,将他肩膀一撞,顿失准头,刀锋斜擦而过。他喝道:“晴川,你……”

      晴川却向着那人,大喊道:“爸,住手!”

      春水只觉胸口一冷,枪尖已然将他刺穿。他一口鲜血喷到怨灵双眼之上,趁他抹血的功夫,挥刃急砍。他手上无力,自知非死不可,只是为让别人逃走,多争取些时间。那人回臂一格,将刀打落。春水死死揪住他衣襟,拼尽余力,喝道:“晴川,快走,快……”

      原本伏在路边的人,眼看抵挡不住,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怨灵却不理会他们,只将手中的枪用力一抖。春水尸体滑落在地。

      晴川没有躲,也没有逃。他擦了一下面颊,手上全都是血。

      那人踩着血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他看看地下的尸体,春水的瞳孔黯淡无光,面孔侧向一边,仿佛想要说话。

      不过他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他抬头冲那人笑了笑,轻声说道:“爸,是我,你不记得我了?”

      怨灵停住脚步,双肩一震,他低头仔细辨认,过了好久,兵器“当”的一声掉落在地。那人张口,结结巴巴的说道:“啊啊……啊儿……儿……”

      他仿佛想说儿子,但却怎么都想不起如何发音,只是啊啊的□□。那人张开双臂,向他抱来。晴川忽然跳起,朝他怀中撞去,猎刀直插心窝。那人如遭雷击,身上血肉渐渐化做灰尘,随雨点洒落。他抬起双臂将晴川抱了一抱,这才轰然倒下。

      后来,晴川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四周非常安静。只有一个声音在说:

      爸,对不起。

      有些话如果在世的时候不说,等有一天死了,再想说出口就太晚了。他一直都想告诉春水,自己心里很崇拜他。其实,每天他都在期待这个老师出现。只是每天他一出现,晴川又会觉得还是冷漠一些的好。男人对着男人嘛,如果太热情就会显得肉麻。

      反正这些事,春水死了以后肯定会知道。死人什么都看得见,死人无所不知。

      他又觉得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在流亡的岁月里,他每天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明天会不会有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来干掉我?结论是,会的,一定会。毕竟他好歹也成了个挺有恶名的通缉犯。要知道,偷盗的强匪常常见,怨灵的帮凶可就比较稀少了。

      逃回村庄的队员们将这件事一五一十的做了报告。对这起惨祸,村人们群情激奋。大家等找够人手,便开始撒网搜山。怨灵不再出现,指责就纷纷落在晴川头上。他很难解释明白,况且他也不想解释。他知道春水的死自己有过错。

      春水一定不会骂他,但他会骂自己,每一天都骂。

      有一次不巧,他在山腰撞到了巡山的村人。四个人手持兵器,一路追赶下来。晴川不是对手,没敢交锋。山路泥泞难行,他一跤摔倒,顺着陡坡骨碌碌滚下。他生来机灵,滚下谷中后腿脚受伤,不能动弹,就找块就近的岩缝,缩身躲在下头。上面的人一阵喧嚷,打着火把到处寻找,都没能找到踪迹,只好虚张声势一番就撤回。

      深夜的峡谷内十分寒冷,他又怕被人发现,没有生火。恰好手里猎刀方才失落。晴川想要起身,无奈才一动弹,浑身上下如散架似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他试得几次,只好作罢。

      躺了顿饭工夫,忽听到对面林子内有动静。只见一个瘦瘦矮矮的人影,朝这边走来。走近前时,他才发现那人是个女孩子。她面孔有菜色,嘴唇已被冻得发白。那女孩看见晴川,神色猛地一凛,紧紧盯着他,目光不肯挪开。

      她手中握着那把猎刀,走近几步,默然不语。晴川有些奇怪,说道:“你拣到的是我的刀,能还给我吗?”

      她摇摇头,拔刀出鞘,横在身前。晴川觉得她的脸似乎有些面熟,他沉吟片刻,忽然一哂:“我想起来了,你……你是春水的女儿。从前路过你家门口时,我见过你的,不过你没见过我。让我想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珍珠?……不对,琥珀?对了,就是琥珀。”

      那女孩子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她良久不动,只是呆呆站在那里。

      晴川见她没有动作,就照实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也知道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春水。他们说的是实话,你爸爸是我害死的。现在我摔断左腿,右手从肩膀开始便不能动。你要是想杀我,眼下是个好机会。”

      她咬住嘴唇,刀光闪了一闪,她朝前迈一步。

      晴川笑一笑,轻轻说道:“琥珀,动手吧。”

      门板发出刺耳声响。刺客扶住墙壁,慢慢起身。他一觉醒来,背上似乎已不像当初那么刺痛。只是黑暗之中,四周空空如也,叫人十分压抑。过了会儿,他的眼睛才习惯环境。这里四面都是石头,外面一扇铁门。晴川在铁门上摸索一阵,才发现门上有个小窗户,不过只能从外面开启。

      那扇小窗户吱呀几下,打开一条缝隙。窗外有人朝内瞥了一眼。刺客猛地伸手,一把抓住那人脖子,狠狠朝门上撞去。对方惊呼,额头碰到铁板,口里愤声叫道:“混蛋,你撞到我鼻子啦!”

      晴川听到是雪舞的声音,急忙松手道歉。雪舞揉着自己几乎撞出血的鼻子,咬牙切齿:“忘恩负义的家伙,亏我还每天都来替你治伤。”

      说完,她起身要走。刺客一把抓住,忙道:“别走,是我错了,对不起。我还以为是白角,一心只想叫他放我出去,结果出手重了点。”

      雪舞拍打两下,挣了两下,都挣不脱,只好站住,问道:“有话快说,我时间不多。”

      刺客说道,“我没什么话说,只想有人陪一陪。这里太黑了,一个人待着不自在。”

      两人都不做声,默然片刻,雪舞拨动琴弦,弹出几个音符。她弹的曲子欢快活泼,叫人听了如沐春风,黑牢里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晴川握着她小手,觉得这双手冰凉冰凉,同琥珀总是暖暖的手心大不一样。

      他说道:“你身上总是冷得像冰。以后别穿头发了,有那卖弄的闲情,不如多穿两件衣服。”

      只听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雪舞隔三差五会瞅空下来一趟,时间却总是不长。不过有个人时时惦记,孤寂的感觉就浅淡许多。晴川向她打听白角的动向。原来,这些天里,巫师放下了手中生意,鲜少外出。家里倒是来过许多客人,这些人似乎个个大有来头。白角似乎在跟人商量一件大事,具体什么事,雪舞不肯往下继续说。

      刺客暗地计算时间,约莫过了小半个月。他向雪舞打听,白角有没有放他出去的意思?可惜这一点,连雪舞都说不准。巫师脾气古怪,性情乖戾,他的打算旁人向来猜不中。

      有一次,雪舞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琥珀是谁?”

      晴川怔了一怔,道:“你怎么知道她?”

      “你受伤以后,梦里都在念这个名字。我有点好奇,所以问问。”

      刺客说道,“她是我从前一个老朋友,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了。”

      “她是个女的?”

      晴川“嗯”了一声,人鱼又道:“那你看我和她比,谁比较好看?”

      他不禁暗想:怎么女人都爱问这种没油盐又没营养的问题?况且,他和琥珀分开时,对方还只是个行乞流浪的小姑娘,满脸写着“吃不饱”三个字。想到这里,晴川说道:“当然还是你比较漂亮。”

      雪舞嘻嘻一笑,柔声说道:“真会说话,你要这么说,我得给你点好处。来,你凑过来。”

      刺客笑道:“你该不会想报复,把我鼻子也揍一拳吧?”

      他一面说,一面提防对方使诈。人鱼却一连声道:“你再近点,这样看不到,再近点!”

      晴川把脸贴近小窗,忽然觉得嘴唇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碰了一下。

      嘴唇是凉的。

      自那以后,雪舞接连七天没有出现。这时间隔得有点太长。每天食物和水都是巫师亲自送来。晴川曾经问过白角几次,无奈他一个字都不肯回答。刺客知道,一定有事发生,而且好像不是什么好事。没准女巫在陆地上被人袭击,受伤了?或者已经死了?

      也不对,她要是死了,白角还能如此无动于衷么?

      晴川摇摇头,总觉得自己的推测不靠谱。但是白角本来就不拿别人的性命当回事。雪舞就是真的死了,他也不会流一滴眼泪。想来想去,总没什么合情理的解释。

      等到第八天上,大门从外面打开。只听雪舞开心的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嫁人了。”

      白角有一个弟弟,名叫白骨。他虽不是汐族巫师,但在族内地位,却比白角要显贵。兄弟二人平时少有来往。不过,这次白骨却亲自登门造访,委托巫师办一件事。这件事事关重大,时间也紧迫得很。白角做的生意邪门歪道,即便是在汐族族人中,声名都很糟糕。不过,念在他收钱办事的信誉相当不错,逢到不光彩的勾当,大家便会立刻想到他。

      “用不了几天,就要开战。”

      白角说完,将地图抖开。那张图上圈着许多密密麻麻的标记,一溜是红的,一溜是蓝的。红色是圆圈形状,蓝色则是叉。白角手指顺着玉碎滩海岸线划下来,说道:“这些标红的地方,是人类在渔村和港口布下的防线。标蓝的地方,是我们曾和人类发生冲突的所在。眼下这时节,他们还调不到什么像样船只,所以现在下手最为方便。”

      一直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白骨说道:“你的徒弟才刚刚出师,没怎么历练。交给他办我不放心。最好是你亲自来做。”

      白角摸着下巴,考虑了会儿,摇头说道:“不好。现在的情势如箭临弦,一触即发。他们肯定会加倍提防。这种时候最好一击得手,假如失败,再要找机会就难上加难。我是个巫师,近身刺杀非我所长,何况也要有人从正面佯攻一下,才好创造机会。”

      他们兄弟二人互相议论,将晴川撇在一旁。刺客不明究里,便低声询问雪舞。雪舞解释道:“自入冬以来,海岸线上人类与汐族屡起冲突。族内长老们分做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白骨大人是主战者中幕僚之一。有人说要突入内陆,将沿岸港口都抢夺过来,才能保得住将来无极海中汐族的太平。所以,他现在正动员族人备战。可是,主和的那帮老头子们,接受了人类议婚结盟的建议。想在族人中选出一位出身贵族的小姐嫁过去。”

      晴川忍不住道:“难道选中你了?”

      雪舞微微一笑,说道:“没有的事,我出身可不是什么贵族。不过,那位候选的姑娘父母双亲对这件事很不赞同。况且之前向来没有人类和汐族通婚的先例。汐族自许久以前起,就将人类视做禁止通婚的对象,一般不会被看好,而且还会遭咒诅。那位大人碍于长老的情面,不能开口毁婚。于是私下找到白骨,希望他能暗地做点手脚,让这事办不成。白骨就来找我干爹,请他想想办法。”

      刺客脑筋一转,明白了几分,道:“是了。你会巫术,可以装成她的模样,混到敌营中去探听虚实。我又可以假扮成送亲的侍从,伺机刺杀他们那边负责运筹调度的要人,一举两得。”

      巫师白角道:“据探听的消息,提出婚约的是镇上一位人类长官,名叫边金。他自剑仙城被派到这里,负责平息祸乱,实则是息事宁人。他们刚到不久,立足未稳,沿岸布防也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只要首脑一死,其余的人必定自乱阵脚。况且,他们要想再找出一个能坐镇统领大局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办得到的。那时候开战突入,最好不过。”

      晴川点点头,他早有预感,这一仗或迟或早总要打。虽然这时候去干这种勾当形同叛族,不过不去更是不行。他只好叹口气,说道:“这么说来,我们两个是要一同混进去了。”

      白角说道:“不,就你一个人去。雪舞是女巫,擅使术法,更适合待在暗处协同辅助。你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如果其中一个失手,另一个还有机会。”

      晴川暗赞这老狐狸心思缄密,考虑周全,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可就没什么把握全身而退。雪舞仿佛看出他心事,便说道:“不用担心,到时候我用法术把你扮成新娘的模样。只要一接近那人,立刻下手。婚礼那天,人多眼杂,机会很多。而且我在暗中跟着你,有危急时,我会出手替你掩护。”

      白角接道,“不错,雪舞本来就是汐族同样年纪的人里,数一数二的女巫。我对她一向比较放心。那天晚上,我和白骨会带一拨人马,假装自外佯攻。一旦交上锋,即便双方立过盟约,到时候也就成为一纸空文。”

      他们又商议一番,将行动订得妥当。到时候由晴川负责杀人,雪舞负责掩护,白角则想办法将人引到门口。临结束前,巫师白角叮嘱雪舞,筹备的时间里,将需要用到的辅助法术教给刺客。

      论及刺客这个行当,原本并不需要学习法术。用句老话来讲就是:艺多则不专,贪多嚼不烂。刺杀就犹如山猫扑猎,打的便是伏击,要顷刻之间取人首级方为上策。而钻研法术,则要耗费许多时间精力,因此两者同修难以专精,反倒容易项项平庸,到头来学而废止。

      不过世事多变,不可一概而论。晴川平日里对付的无非是些当地富人乡绅,较易得手。这次目标却是位手中有调令权限的官长,又身居武职。这样的人,周遭必定有些法师护卫。即便没有,恐怕身上也会有护身术法,靠寻常刀剑很难保得准一击必杀。因此,汐族负责暗杀行动的刺客中,也衍生出许多相应的辅助手段来应付。例如,白角就将有用的咒语用秘药纹在徒弟身上。如此一来,即便不必花费大量时间,也能施展。只不过比起巫师,花样和种类绝不可能那么繁多而已。

      雪舞说道:“深吸一口气,将思绪集中到一点,感觉一下它的位置,不要偏移,不要有杂念。”

      晴川坐得笔直,面朝大海,耳中涛声轻慢,凉风拂面,十分舒爽。他身前投在地上的影子果然动了一下。雪舞见状很高兴,“对了,就是这样,慢慢来,慢慢的……站起来。”

      刺客的影子果然又动了一动,它渐渐起身,可是起到一半却跌坐下去。如此往复几次,晴川摸到了诀窍,那黑影果然由坐而跪,由跪姿十分吃力的站起身。它抬起一只脚,似乎想要移动。

      雪舞夸奖道,“很好,学得比别人都要快。”

      它趄趄趔趔试着走了两步,发觉自己已能站稳,便向左挪了一挪。影子举起两只手臂,猛的一扑,扑到雪舞身上。她吓一大跳,喊了声“哎呀!”,跌倒在地。刺客诡计得逞,哈哈大笑,转身说道:“跟你开个玩笑。”

      不料女巫手指一点,那影子倒戈相向,回身抱住晴川,又扯又咬。他促不及防,给抱个正着,忙道:“别这样,快叫它走开!”

      雪舞嫣然一笑,说道:“你叫我一声好姐姐,就算了。”

      “叫不出口。”

      她两手一摊,说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女巫翻来覆去,将快速易学的法术让他练习多次,直到确保无误。剩下来不及传授,只好将来再说。白角倒还无话,只是白骨对刺客的能力始终存疑。眼看日子一天天临近,海中热闹起来。

      汐族中两方势力仍在暗中角力,面上和睦,其实却各藏机心。不过刺杀的事却极为机密,白角恐吓他们二人,如果谁敢透露出去,必定取其性命。晴川才做刺客不久,还未曾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纵使他平日聪明机变,此刻心里也有点没把握。

      晴川想一想,自己都觉得好笑,来到海底几年时间,没想到第一次出远门竟然是自己“出嫁”的时候。他们三人都蒙着面,乘鲨舟前往。那海底城市,可谓壮丽辉煌。海水掩映之下,无数灯火,五颜六色。建筑物晶莹通透,绽放华彩。那些房屋尖顶犹如枪林箭戟,又如支支鱼骨,别有一种美感。与陆上建筑相比,真是大异其趣。奇形怪状的鱼,来来往往。人鱼们或乘舟,或跨骑鲨豚,络绎不绝。晴川暗想,这地方比起白角住的地穴,可要好得多了。只是不知他为何不肯住在这样的风水宝地。

      等下了舟,白角被他兄弟私下引见,要觐见族内长老。他即刻吩咐两人,速道:“你们赶快打扮。天明以前就要出发。”

      这次打点送行的队伍并未张扬,似乎特意低调行事。刺客装扮好,又在脑中将行动暗暗演习几次,这才坐入车中。雪舞和白角都没了影踪。雪舞只是暗中随行,不便露面,她让刺客吞下一枚药丸,这样两人即便离得远,也能互通讯息。

      他自车内向外望去,只见两列人鱼鱼贯而行,穿过城市。数面旗帜,随水流舞动。后面自有白鲨拉扯的一队舟车,许多行装。他们径向海面浮出。过了一段时间,大海上掀起一阵海浪。水面犹如给看不到的刀剑从中分开似的,人鱼们破水步浪,走上岸边。待到车驾都已整顿停当,对面早有人上前迎接。四周既有随从,亦有手持刀剑的侍卫,乱哄哄的,晴川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他暗想:看样子,对方早有提防,害怕汐族翻悔,设下什么陷阱。否则迎亲的队伍,干嘛要带刀?

      接引的人,态度十分恭敬。车马继续朝前行进。这时,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就听车轮辘辘,人人脸上都是一副不安的神色。

      走至入镇的关卡,忽然看到一道高大的木墙。这墙是用山上采的原木扎成,上设哨塔,塔上布置了巡守哨兵和弓箭手。这木围栏显然是新近才起的,以前从没见过。他将岗哨位置,卫兵人数暗暗记在心里。沿路上,三步一人,五步一岗,戒备森严。气氛实在过于肃穆,未见有半点的喜庆色彩。

      到了宅邸前,边金带领从人走上前来。晴川看他是个挺年轻的人,肋下佩长剑,一身戎装。这人神色沉稳,应对得游刃有余。他携了刺客的手,引到家中。晴川一搭他手臂,就知道他臂力不错,手指十分修长,手心几处磨出了茧。边金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面上全然不动声色,瞧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刺客感到,这次来观礼的,一个个脸上连笑容都看不到,周遭气氛很不对劲。他四下偷偷张望,不知道雪舞会藏在哪里。

      雪舞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别找了,你找不着的。”

      晴川只好作罢。那位新郎将他独自撂在房内。刺客将房间迅速打量一番,默默计算如何出手比较便利。

      正想到这里,那人推门而入。晴川沉住气,等他上前。可边金迟迟不动,只是站在门口,将他上下打量。刺客暗中紧了紧怀内匕首,不便贸然动手。只见旁侧一名侍从走上前来,耳语几句。他点点头,忽向晴川说道,“请你过来一下,我有东西给你看。”

      刺客微一犹疑,心念转了一转,仍旧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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