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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状元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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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一声大喝——“妖怪!死去吧!”
我稍稍一怔,侧身避过。
重剑砍在地上,那块倒霉的石板即刻碎成一堆石灰。
“嚯!我就奇怪,为何这里干干净净,原来设了埋伏!”我一边道,一边在小院周遭张开一道结界。
适才我还笑那老妖道身边没几个肯卖命的,这会儿不要命的便来了。
此人非仙非妖,不过凡人一个,力量却大得惊人。
我无意和他久耗,掌中灵力旋成一道气刃,挑中袭击者的肋下。
谁知他胳膊一弯,竟将那气刃握在手中。
他似不知疼痛,紧抓着我手中武器。
气刃骤然抽出,将那家伙的手掌刮出一圈模糊的血肉。
我见此情形,脑海中蓦地浮出三个格外久远的字来:宿魂香!
五百年前几乎将整个妖界拖下水的禁-药,还留存于世,且一直都在金钹手里!?
手握一对金钹和一群不惧生死的怪物军团,难怪他有胆量与我相抗。
那所谓的英雄帖,根本不是为了召集天下英雄,那是一份约战的战书——他知道,我们谁都不会轻易放过对方。
我一跃身,当下一道灵力化成了针,刺进那刺客后颈,一时限住了他的行动。
刺客半身麻痹到无法动弹,朝我破口大骂:“青蛇!你罪孽滔天!杀人不眨眼!就是死一千回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骂得正气凛然,连我这魔头本尊几乎都以为,这恶妖不死、不彻底封印在黄泉河底,世间便再无公义。
“今日我凤凰山灵璇护法虽折你手中,但总有一日,金钹真人会来取你狗……”
“是是是,我就等着他来呢!”我顺手将他一提,正对上我的脸。
“那老妖道手里为何会有宿魂香?”我单刀直入地问。
他何来的配方?莫非他曾出身鬼婆罗?盯着白禄是在为婆颜和天师报仇?
不可能——我立马否定了这个猜测,鬼婆罗的人若有这等忠心,当年在妖界早就称王称霸了!
我心底想不出个头绪来,对着那刺客一声厉喝,“说!宿魂香为何会在金钹手里?”
刺客冷冷一笑,“你又想安什么罪名在金钹真人头上?我告诉你!我绝不会给你分毫机会污蔑他!”
污蔑?他不知金钹给他用的是宿魂香?
我眯起眼睛,原本思路就乱成一团,他这么一说,更是令我心下疑窦丛生。
此人无痛无觉,力量超乎凡人所限,确有使用过宿魂香的迹象。
但宿魂香能摧毁神志,他却头脑清醒,且宿魂香只在妖类身上起效,难不成那金钹是改了宿魂香的配方,将它用在了凡人身上?
可他既有此物在手,便可无穷无尽地培植自己的势力,要干掉白禄简直易如反掌,又何必在杭州城里大费周章,一出戏连着一出戏地唱呢?
我问:“丑八怪,金钹究竟造了多少像你这样的怪物?”
灵璇冷笑,“金钹真人传施仙法,唯灵慧虔诚者受之!青蛇,你有胆就杀了我!我受仙法灌顶,魂灵不生不灭,迟早化作霹雷,将你打回地狱去!”
唯灵慧虔诚者受之?——如此说来,金钹并未在其门众身上大规模地使用此物?
这案子审得……真是越审越把我弄糊涂了。
“仙法?你想多了。”我道:“那东西叫宿魂香,一旦用上,便会终生受此物操控,再也脱离不了。你的本事固然会精进,但难保不心神失常,成为他人傀儡。你祖宗好容易让你从猴子变成人,你何苦急着变回去?”
我说得句句属实,可惜那灵璇一头倔驴死活不信。
他瞪着那双眼,望着天际,一腔虔诚,仿佛彼处真有一个仙人在抚他发顶似的。
“我等生来卑微,即使穷尽一生,也不过是攘攘世的一介蝼蚁,幸得金钹真人点化,才有今日。再造之德,知遇之恩,惟以性命相报。”
我冷笑道:“傻子,若真能将蝼蚁变作巨人,怎么连我都能打过你?”
“且容你再狂几日吧!青蛇,你们再高高在上,也无法主宰万物,我们这些蝼蚁,拧成一绳,也照样能让大堤溃围!”
他忿恨之下,一股蛮力将我的针震出。
我心中猜度,金钹必然不知自家门人会自作主张藏身此处等我回来,否则还发个狗熊帖做甚?
三五回合后,那重剑便被我夺下,那厮竟一点都不顾惜自己性命,赤手空拳冲过来。
一记老拳方才被我躲过,正砸在歪脖子梨花树下,顿时木屑沾着血,往四面震飞去。
梨花树登时一命呜呼,断成两截。
唉……早知当下,我何必在这风声鹤唳之时,买了合欢散,做了小药丸,折回城里,折回小院,最后仅仅只为了取一把不值几个钱的破扇子?就因为这是秦欢的心爱之物?
那大家伙一转身,秦欢泡澡的盆子也遭了殃,木板子弹到了墙上,又径直朝我反弹了过来。
我反应快,一矮身,才避过那木板子打脸的下场。
我气刃一掠,挑断了那人的脚筋,他立时跪倒在地,一面叫一面不忘对着我咬牙切齿地吼:“青蛇你个魔头!要杀便杀!老子就是下了黄泉,成了恶鬼,也会日日咒你这妖孽不得善终!”
“省省吧你,若是诅咒有用,本座早死千百回了!”
我本以为他这话和负心汉发誓一样不可信,哪知我还没感慨完,灵璇便咬了自个儿的舌头,当真下黄泉去咒我了。
“唉,金钹此人诡计多端,想不到竟还有这般忠心的部下,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一朵鲜花插牛粪上?青宗主的文采还是一如既往的非同一般。”
我刚感慨完,头顶上空一片白影掠下。
“青宗主眼下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吧。”来者足尖轻轻落在屋顶,若非一身白衣被风掀动,这一落,堪比流霜飘雪,横枝照影。
我两手抱了个拳,对那天外飞仙道:“仙鹤护法别来无恙。”
他淡淡地瞧了我一眼,也是一个拱手,“彼此彼此,青宗主亦别来无恙。”
啧啧。
我在昆仑的五百年加上在凡间的这近一百年,今时今日算是仙鹤给我脸色最好看的一回了。
往年在昆仑药田,都是我抬着头、他斜着眼,哪有当下这互相作礼的千古奇观?
我开了口,语气里,三分客气,七分感激,“还未谢过仙鹤护法在白禄酒肆对我青城山的人施以援手,仙家向来不插手妖界纷争,仙鹤护法为青城山破例,青城山没齿难忘。”
随后,想了想,又道:“过去在昆仑山,青蛇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请仙鹤护法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青蛇无知之罪……”
“不必再提。”他道。
仙鹤白衣若霜,眉目清冷,像朵雪莲花似的,竟生生将我这浊世烟尘里的小院映成了昆仑仙气缭绕的山壁。
我提着一具怪物的尸身,与那仙人大眼瞪小眼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不知仙鹤护法登门造访所为何事?”
仙鹤说:“你的事,仙翁知道了。”
“哦……好吧。”
除了“哦”,我委实想不出更贴切的回答。
我的事,多半是仙鹤告诉南极仙翁的。
当然就算仙鹤不说,以南极仙翁这数万万年的修为,天下还有能瞒得过他的事?
说不定,我下昆仑前,他便已掐指算出我命格中必有这么一遭了。
可仙翁就是知道,又能如何呢?难不成收留我这货真价实的妖怪头子继续留在他昆仑药田?他纵使知晓了,也不过一句“啊哈哈,随缘随缘”呗!
看仙鹤此刻脸上的表情,多半八九不离十了。
只不过,既然南极仙翁都无所谓了,他一个座下弟子又瞎起个什么劲呢?
只见他举目望向那灯火阑珊的杭州城,神情复杂,不知心想什么。
“当年你斗天狗,终致修为耗尽,眼下你的脉窍、你的灵力,皆是这辈子修来的。金钹此人,来路尚且不明,那一对法器,更是连归墟都奈何不了,你与他真刀真枪打起来,讨不着好处。”
呵呵,又是个我很难回答的问题。
总不能让我这个妖对着神仙说——“你以为我仙凡两界苦修了五百多年,却连区区一个金钹真人都打不过,是托了谁的福?”
若不是秦欢开了我的脉窍,免费送了我二百五十年的修为,怕是连如今院子里躺着的那个都能拿了我的命去!
但心能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我只能客客气气继续装糊涂,“那……仙鹤护法的意思是?”是特地来贬低一下我的修为,还是也打算送我几百年灵力?
仙鹤紧拧的眉头终于松了一些,“妖界恩怨,昆仑从不插手。但如若你还想回昆仑,我可以再去求求仙翁……”
“……”我哭笑不得。
敢情今日神仙下凡,是特地来告诉我,看在自己本事不济的份上,躲回昆仑保自己一条命?
“五百年前,我若不上夕照山,可保自己不死;青城山妖众若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别一听我死了便誓死替我守着山头,不至于如今只剩白禄一根独苗,秦欢若明哲保身,也不至于舍身饲兽……”
往事泛起,心头苦涩。
我叹口气,“青城山尽是傻子,但从没有一人,会为保全自己,舍他人性命。”
仙鹤脸上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我接着道:“我虽不知那金钹是何方神圣,但他既然死盯着我青城山的人,半点活路都不留,我怎可辜负他的盛情?再说,我这副皮囊,虽灵力不见得够,但真打起来,也不见得会吃亏。”
仙鹤沉声道:“你想怎样?再把脉自己的窍烧到化?”
“不至于不至于,金钹再厉害,能厉害过当年的天狗?仙鹤护法你与其花时间来劝我,不如去劝劝那金钹尽早放手,他若不对我青城山赶尽杀绝,我又何必与个臭道士纠缠个没完?”
仙鹤本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神仙,此刻我一番慷慨陈词、晓之以理,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须得知道,当年你一死,青城山顿失护佑,随后凤岐山也紧接着遭了殃,这辈子也一样,你若死了,那些跟着你的人,必定难以承受十方僧道、草莽布衣的四面楚歌。”
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次不会了。”我道:“我答应了一个人,要身披霞衣,山花满头,让他背着我走完青城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梯。秋冬温酒一壶,舞剑赏月。春夏扁舟一叶,随波看花。三生石上,生世簿中……”
我望着晚霞,笑得像个准备下手的采花贼。
一回神,眼前屋顶空空荡荡,下凡的神仙早就飞走了。
“哎,我干嘛要和仙鹤说这些?谁要看你这老妖怪在这里犯花痴……啧啧……”
我跃下屋顶,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撒在灵璇的尸体上。不一会儿,它便化成了水汽,溶进了空气中飘渺的雄黄里。
我抹了抹汗,从屋里取出一壶酒,咕咚咕咚连喝十数口,最后打了一个响嗝,方觉舒坦。
天上尽是星斗,忽明忽暗,好看极了。
长长一条星带,漫漫地延伸,直至此刻宛如剪影般的雷峰塔。
姐姐,如今你又在何处呢?
应该早已经托生平凡人家,寻得一个永不相负、一生相护的男子了吧?
我深呼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在昆仑时,我曾听蚯蚓仙姑说过,人死后,会过忘川,走奈何,喝下孟婆汤的那一刻,累世的因缘恩怨都会历数眼前。
也不知你那位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在百年之后,黄泉迷津边,可会记得一条小蛇,为了报救命之恩,修了千年后,又自废修为,最终死在心爱之人手里。
一口烈酒,辛辣入喉。
我纵身一跃,沿着星河,一路游到夕照山的雷峰塔下。
此时分明月色清亮,却没有半点清光洒在这座塔身。
素贞曾被焚身成灰,仅存的几缕残魂在镇妖塔中的法阵里反复焚烧,早已魂飞魄散了。
如今这镇妖塔外边的石壁上,连当年鏖战的刀伤剑痕都已被风化干净。
我立在塔前,只听见肆虐的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干脆的断裂声。
“姐姐,小青不肖,如今才来看你。”
我掀起衣摆,跪在塔前,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姐姐……你把青城山交到我手里,我却什么都没有保住,还在昆仑蹉跎了五百年,让那群肖小得了善终……”
我对着那片肃穆的黑影长长叹去。
它寂然无声地耸立在我面前,通体漆黑,像一座高大的墓碑。
我在塔下默默跪着,阖上双眼,滔天浊流,剑影刀光,历历在目。
“姐姐,秦欢说……他说,他想娶我,待我收拾了金钹那老妖道后,他便会背着我,爬上青城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梯,他说他要看我身披霞衣,山花满头……”
眼前的地面,不知不觉落下许多水点子。
“姐姐……我多想让你也看看……我多想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梯的尽头,是你站在那里,接过我和秦欢敬上的酒……看着他掀我的盖头,看着我俩给你磕头……姐姐……”
我情不自已,嚎啕大哭。
姐姐,我们姐妹俩……怕是永生永世都难再见了吧?
五百年前,你灰飞烟灭,我粉身碎骨。如今,我在此地哭你,你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为何我们一时糊涂,忘了人妖殊途,便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我抹干净泪,站起身。
转身正准备离开,忽见雷峰塔边的空地上被人立了一块小石碑。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记得十分清楚,五百年前此处只有一座镇妖塔,并没什么石碑。
那碑不过半人多高,感觉也就比龙女庙门口的石像新一些,正面刻着“状元碑”三字。
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已被风化得差不多了,只能模模糊糊可见几个字:“徽贞……年,新科……元祭……塔……”
新科状元祭雷峰塔?
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青城山、凤岐山相继覆灭之后,十方僧道屠妖少说也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二十来年,这时候竟还有刚中榜的状元郎不顾前程,顶风作案,来祭这镇妖塔,给那“为祸人间、作恶多端”的白蛇磕头烧香?
我苦笑着摇摇头,施法将那状元碑周遭的野草清干净。
“我虽不知你是谁,但是多谢你,姐姐在天之灵,若知世上还有人没用恶意揣测她,没有将她当成祸害人间的魔头,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你在和石头说话?”突然有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