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生世簿》篁嬷嬷

60、新鲜消息

　　待到第三日，白福顶着一副老母亲般的愁苦面容，带着一队青城山的护山卫赶到白溪镇。
　　我怕听他啰嗦，推说要买点梅子回去，便拉着秦欢和棠玥，逃命般地去了市集。
　　秦欢大约以为我并非真心想买梅子，只是想找机会训他，因此才脱离了队伍，便抢先一步道：“青蛇，对不起啊……”
　　然而这几个字说出口后，他又语塞了。
　　棠玥闻言，慢慢减慢了速度，在离我二人十步之距，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似乎也挺希望我好好教训他一顿。
　　我这人向来心软，何况原本就不是秦欢把我弄伤的，但一想到他说不定哪天又犯英雄病了，到时未必我会在身边，便不得不狠狠心，好好说他一番：“抱歉有用要衙门干嘛？”
　　他低头，“对不起。”
　　我道：“你知道这里的青梅为何出名吗？”
　　他疑惑地摇头。
　　我说：“青梅长得好，是因为这里的水土，但再好的水土，种植出来的青梅，若不在该采摘的时候采摘，反而急于求成，提早摘下，非但口味酸涩，还有毒性。”
　　我拍拍他肩膀，“秦欢，我不是不让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年纪轻轻若没点侠气，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但先得有英雄的一身本领，才能行英雄事，否则便是白白送死。若救人不成反搭上自己性命，还不如不救，你说是不是？”
　　我原以为，一番语重心长，总能把他的思路掰回来，谁知听了我的话，原本他一脸痛悔旋即烟消云散。
　　瞪着一双桃花眼，竟还有几分惊讶，“你说我是在逞英雄？”
　　我一怔，“哎，也不是这意思……”我想了想，立马换了个词，“我指的是行侠仗义……”
　　他一脸倔强委屈，我稀里糊涂，不知到底哪里说错了话。
　　只见他低了头，笑得苦涩而讽刺，“我是看见你……罢了，
　　没什么好说的，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了。”
　　我：我苦口婆心说那么多，结果你还说我是牛？你爷爷的！我正要一锤打过去，不远处忽然人声鼎沸，即刻便看见人群中一个孩童手中捧着一打通报：“来来来！一文钱一张，新鲜消息，如假包换！”
　　凡间常有民间作坊，专门将各种消息整合在一张一尺见方的纸上，印刷售卖，多为名人轶事或新政解读，价格不贵，内容丰富，因此生意奇好。
　　今日也不知出了什么消息，竟有许多人追着那还童买这么一张纸。
　　只听孩童接着吆喝道：“来来来，大事件大事件！虞贵妃行巫蛊之术被太后处决！李太傅暗杀十皇子被满门抄斩！”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身后“啪”地一声，秦欢当作宝贝似的那串砗磲佛珠从他松脱的手中掉落下来。

　　白福一路都在问我放信号的原因，我实在没脸说自己被一个低阶妖女烧成了椒盐大王蛇，秦欢在旁边斜着眼，半点都没有要帮我解围的意思。
　　好在棠玥挺身而出，把被烧的那个说成了她，救人的那个说成了我，白福才停止追问，嘴里嘟囔着：“对付个火女而已，至于把头发都烧焦了嘛……”
　　秦欢回到青城山后，似乎也开朗了一些，往常不太敢搭理他的那些小妖都渐渐开始喜欢和他说话，还叫他“秦哥哥”。
　　棠玥从凤岐山给我带来了不少凤岐山特产，当晚白福他们都就寝后，我俩便在我住处摆开小席，酒过三巡，她突然问我：“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秦欢是子虞的孩子？”
　　我闻言十分诧异，反倒是一愣：“你怎么知道？”
　　棠玥反问：“你指的是我怎么知道什么？是知道他的身世，还是知道你瞒着我他的身世？”
　　我道：“都有。”
　　棠玥道“今日他无意间落下的那串佛珠本就是当年凤岐山狐族大祭司——子虞之物，我都能看出的事情，你会看不出？”
　　我心中不自觉地感慨起来，妖界第一金科玉律，也是维护妖界与凡间平衡的基础，历来违背者，都逃不过妖众群起的追杀。
　　当年子虞爱上了人间的帝王，更与那人定下终身，凤岐山狐君怒不可遏，但因她已是皇帝的贵妃，妖界不可擅杀。
　　最后，凤岐山狐君只得对外宣称“虞祭司意外暴毙”，化了她的脉窍，让她终身不得使用法术，方才了结了此事。
　　也正因有这个先例，才给了素贞决心和勇气，下山前自毁脉窍，一身法力付之一炬，成了一个“凡”人，潇洒拂袖而去，既护住了妖界的金科玉律，又成全了自己的碧海蓝天，
　　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子虞的孩子，排行老十，名叫长欢，他取了其中一个欢字，又因清风洞中满是秦蘅，才说自己叫秦欢……他自己估计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易被看穿。”
　　又道：“只不过，这回他能活下来实属不易，凤岐山狐族历来有送子女到青城山学习的传统，就让他留在这儿吧。”
　　“实属不易……实属不易……”棠玥玩味地重复着这四字，“我听说，凡间先皇自登基以来，大权始终都把持在太后手里，是虞贵妃一直在明里暗里支持先皇夺权，事败后，先皇、贵妃和十皇子被太后幽禁，太后原是想立即处决他们母子的，谁知那孩子竟在满朝文武面前说自己受先皇托梦，代先皇出家，因此太后也没法子明着为难他，只能将他送去金山寺。”
　　我点点头，“这事我也略有耳闻。”
　　先皇一个多月前驾崩，听说朝中支持十皇子的李太傅暗暗派人从金山寺将他接出，本打算让他回宫继位的，没成想太后早有准备——这才有了数月前，青城山下的那场劫杀。
　　我原以为那个死去的锦衣少年才是子虞的孩子，直到发现秦欢半妖的身份。
　　只是不知他为何会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那马车里……
　　棠玥道：“能置亲母于不顾，在此等绝处寻出条生路，而后得知母亲死讯也能不动声色，要么是胆小懦弱的窝囊废，要么是城府极深的天生阴谋家，姐姐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她与其说是在问，不如说是在质问。
　　我心中幽幽暗道：他纵然年少，却也是从那个魑魅横行的宫闱中幸存下来的，兴许那日马车里，他早已料到此行凶险，将衣服换给了另一个少年。
　　若这是真的，棠玥也不算冤了他。
　　但许久后，却又觉得这只是我的猜测，一个不顾凶险一头扎进火场的人，怎么可能存着那种心思呢？
　　便道：“心机深沉，也总比跟着虞贵妃死了的好，而且我看他也绝非那种冷血无情的孩子，当时那情况，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难道当真和子虞一起死了才算成全了仁义孝道？”
　　见棠玥的面色缓了些，我又道：“稚子何辜，凤岐山重视血统，素来不与外族通婚，若让你们狐君知道子虞尚有一子在世……”
　　棠玥道：“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不会向爹爹吐露一个字，这规矩是老祖宗留下的，初衷是为了约束狐妖不与人交往过密，并非为了追杀一个无法抵抗的小孩。”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你们老祖宗真有远见，我还真盼着青城山的老祖宗也能立这么个规矩，可惜这位老祖宗自己看上了凡间的小书生，把担子撂给我这个倒霉蛋了。”
　　棠玥劝道：“姐姐又在伤心白宗主的事了？其实，白宗主并非感情用事之人，她将青城山交托给你，自然是有她自己的考量的……”
　　我摇头叹息，“并非感情用事之人？……那是老天爷之前的一千年都没给过她感情用事的机会。你是没见过她说起那凡人时的眼神，简直比龙王庙的夜明珠还亮。”
　　我灌了一口酒入喉，越喝越惆怅，“她为了那书生，不惜自行化去脉窍……棠玥，那是脉窍啊，是我们妖族灵力运转的所在，莫说从今往后都无法使用法术，那脉窍化水的过程多疼多煎熬啊……”
　　我从未见素贞这般疯魔过，如今只求她别步了子虞的后尘，太太平平地等那凡人百年之后，她肯到青城山继续做宗主。
　　棠玥道：“姐姐不必担心，白宗主稳重，又是看着姐姐长大的，姐姐的心，她自会明白，必定不会有失。”
　　我笑笑，世上哪有什么必定？当年的虞祭司在我等小辈眼里，何尝不是完美无缺、从不有失的模样？
　　可是后来她化去脉窍，叛离凤岐山，嫁了人间的皇帝，还帮着那皇帝向太后争权，最后连同相公孩子都被囚禁，凤岐山狐君得知后，气得差点没中风，连夜将姐姐召去凤岐山商议对策。
　　所幸后来，皇帝败下，和子虞一同被太后幽禁。
　　——这样也好，起码子虞没有暴露于人前，也避免了妖界中一场熟人之间的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