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岛之魂]入彀》红姜花

7、007

　　07

　　季节由秋入冬，蒙古人一寸一寸地往北方的港口退去，本土的援军亦是到了。

　　在这期间，仁失去了战友，亲手刺穿了叛徒，与血亲决裂。

　　旬日之内发生的事情，彻底颠覆了仁本应继续荣光加身的一生。

　　但他依旧没有停止与敌人战斗。

　　随着逐步北上，繁茂的林地变成了枯枝败叶，绿意盎然的视野覆盖上寒霜。天地为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覆盖，仁走在空旷辽阔的雪原上，脚步踩在积雪上方“嘎吱嘎吱”作响，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而后他回头，新落的雪又将他存在过的痕迹悉数掩埋。

　　就好像他从不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一样。

　　就好像他作为人，作为“仁”的那部分，随着亲手抚养他成人的舅舅发布了追杀他的命令，已然不能容于他出生、长大的家乡。

　　留在雪地上的只有仁那被冰冷日光拉长的影子，作为“战鬼”，而非人的部分。

　　他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与松重逢的。

　　积雪很厚，仁走得很是艰难，他沿着石川师父留下的信息往寺庙东方寻找，并未寻找到师父的身影，却在屈身调查枯草与白雪之间留下的些许足印时，身后传来了女性惊喜的声音。

　　“大人，竟然是您！”

　　仁心中一惊，完全不曾发现有人靠近。他猛然起身，转过头，触及到的是茫茫白色之间的一抹浅黄身影。

　　快要下雪了，云将天空压的很低，虽是白日，光线却不明朗，松那宽大的黄色布衣几乎就像是温暖的光源，刺痛了仁的眼睛。瘦弱的女人满脸都是惊喜：“我还以为又是盗匪来偷我的猎物了。”

　　仁的视线循着松的目光看过去，在不起眼的雪地之间，埋藏着她设置好的捕猎笼。

　　原来雪上的足印是她的。

　　松仿佛察觉不到仁审视的目光，她好奇道：“您是在找人吗，大人？”

　　仁没有回应。

　　从林地离去的女人，与仁记忆中不差分毫。她的浅黄布衣，她美丽的容貌，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都向外散发着鲜活的气息。

　　活着啊……

　　“几天前，一名上了年纪的武士持着弓于我家门路过，”松愉快地说，“您是在寻找他吗？”

　　“那是石川师父，”仁这才开口，“我确实在寻找他。师父可说明他去了何方？”

　　“不曾。我留他用了一顿午饭，他说离开几天，还会折返。算算日子，也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说着，松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语气里充满了期待：“看样子，风雪马上就来。大人，不如您随我归家，好等待石川大人？”

　　“劳烦你带路。”

　　“不过在那之前，”松展露笑颜，“得请您陪同我去逐一检查捕猎笼，这可事关你我的晚饭。”

　　瘦弱的女性不等仁作答复，便直接转身，拎着脚踝边的衣袂，轻盈的身姿又在皑皑白雪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记：“请快一点，大人！”

　　仁静静地看着走出几步的松回首催促，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的双脚处，冬日里的松不会□□双足，然而纵使她因避寒而用绑腿遮盖住皮肤，也无法隐藏起那不堪一握的纤细，和脚踝微微凸起的骨骼画出小小的圆。

　　十几日来始终萦绕在仁心头的阴霾与负担，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

　　他跟了上去，与松并肩而行，听她认真与自己解释：“我在不同方位放了三个捕猎笼，我们必须赶在风雪之前回去。”

　　仁颔首，而后侧头看向不曾变化的松：“你在此处安顿，可有困难？”

　　松坦然回应：“我随父亲学过狩猎的手段，并不会困难。”

　　可是仁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昔日林地一别，她说她带了自己攒下来的嫁妆，作为投靠他人的代价，这句话始终悬挂在仁的心间。

　　是单纯将金钱财产交予对方，还是不得不作为他人新妇，寻觅庇护？

　　上一次仁问不出口，这一次，话语依旧无法落地。

　　松却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说道：“可惜的是来晚一步，待我到来时，我欲图投靠的一家人，听闻敌人北上，已经带着家当往黄金寺避难去了，竟是完全错过。不过，我一人居住在他们的家中，有屋顶遮盖大雪，有地窖藏匿食物。”

　　“……如此很好。”仁简单回道。

　　不知为何，在仁的心底，他不愿承认、也寻觅不到的角落，有股微妙的情绪在胸腔之内酝酿升腾。

　　“只是这注定不是长久之计，”松继续说，“目前敌人不曾找到我居住的地方，但未来不好说——有人想偷我的猎物！”

　　话说一半，松的诉说一转警示，也不知这瘦弱的女子哪来的力量，她一把抓住仁的手臂，大声开口：“大人！您快想想办法，救救我们的晚饭！”

　　不远处的芒草之间，有两名衣衫褴褛的平民正在翻找藏匿其间的捕猎笼。

　　仁被松气急败坏的语句逗出笑声，面具之下，他总是紧绷的嘴角微微牵起笑容。他并没有冲上去举刀，而是向前几步，抽出长弓。

　　箭搭弦上，而后仁猛然松手，羽箭破空的声音转瞬将其送到其中一人的脚边。

　　这让鬼鬼祟祟的平民吓得瘫倒在地，再转头看向芒草尽头戴着战鬼面具的身影时，二人恐惧地尖叫出声，狼狈逃窜。

　　松拎着衣角，急急火火地向前奔去。

　　“该死，就算抓住了猎物，也被放走了，”松看着空空如也的捕猎笼，懊恼开口，“大人，您该杀了他们的！偷窃食物，这可是大罪。”

　　仁平静地反驳道：“你还有两个捕猎笼。”

　　松无奈地叹息一声：“跟我走吧。”

　　她起身，向相反地方向带路。

　　再与松并肩而行时，仁能察觉到身畔的女人因为他的行为而心怀气愤。

　　但这股气愤很快就化为好奇，仁不言语，松反而忍不住出言询问：“您为何不杀死那两名小偷？”

　　“没有必要徒增伤亡，”仁说，“他们与你我一样，也不过是图谋一顿活下去的晚饭罢了。”

　　“那对待敌人呢？您杀死他们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必须保持冷静。”

　　仁诚实地回答：“刀具赋予我权力，唯独保持冷静与清明，才能正确地使用它。”

　　“嗯……”

　　“为何如此发问？”

　　“在我北上的路上，”松说，“时常会听到关于您的传闻，大人。平民们都在说，战鬼便是为杀戮而生，残忍无情，有三米高的身姿和丑陋的面貌，一旦出现，不品尝到活人的血肉是不会离去的。”

　　松明亮的眼睛转过来，细细描摹着仁的面孔。

　　她的视线仿佛拥有实质，扫过的地方，正在隐隐发烫。

　　“可是我见过的您，却和传说中一点也不一样。”

　　“传说能让平民感到安全，亦可威慑到敌人。因而让战鬼的故事流传下去，未尝不可。”

　　“所以战鬼……”

　　语句的最后，松的尾音暧昧婉转：“也是人，是男人。”

　　仁没有开口。

　　他只是转开目光，看向远处稀稀落落的树木：“你是否在树下设置了陷阱？”

　　松恍然：“啊……确实，请稍等。”

　　她没有继续中断的话题，而是向前几步，跑到树木下方。

　　仁紧跟上前，只听蹲下身翻找笼子的松又是一声叹息：“这里也没有。只剩下一个笼子了，大人，若是今晚饿肚子，可千万不能责怪我招待不周。”

　　这便是在暗地指责他放走了偷食物的流民。

　　仁忍俊不禁地问：“你用什么为饵？”

　　松起身，拍了拍掌心里沾染上的雪：“我设置陷阱，向来只用一种诱饵，那就是给予猎物能够逃脱的假象。”

　　仁注视着她瘦弱的背影，宽大布料之下，裸露出的纤细脖颈，皮肤几乎与这无边无际的雪地同色。

　　“这样的诱饵，”他说，“只在狩猎男人时有用。”

　　松的背影微顿，她转身，随意在脑后扎起的长发搭在肩头，乌黑的发丝更是映衬她肤色如雪。

　　二人对视，是她淡淡一笑：“走吧，最后一个笼子，我放在了海边。”

　　云层越发的低，周围起雾了，这让松不得不加快脚步。

　　幸而最后一个笼子并没有让她失望，松拿起笼子，惊喜地笑出声，而后从陷阱中拎出一只不幸出来觅食的小兽，炫耀似的展示给身后的男人：“今夜的晚饭有着落了！”

　　仁上前，而后惊觉他的笑意已致面具遮挡不住的程度。沉默寡言的战鬼流露出更多作为人的一面，这似乎也感染到了松，美丽的女人怔怔看了他半晌，而后将猎物收好，缓缓起身。

　　她站在仁的肩侧，却是看向逐渐消失于浓雾中的海平面。

　　松的眼睛里写满了憧憬。

　　“你在看什么？”仁问。

　　“本土。”

　　透过浓雾，穿过海平面，在水流的尽头，是本土的方向。

　　“逗留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我仍想前去那没有战火，没有盗匪的地方。”

　　是啊，这确实是她的想法。

　　松甚至付诸过行动，他在卯麦湾见过她。那时的海港为敌人封锁，但现在已经恢复了与本土的航线。
　　仁看向她：“你到了本土，准备做什么？”

　　“我要开一家客栈。”

　　松认真回答：“学习如何弹奏三味线，迎送穿着盛装华服的男男女女，而待到他们不备时……”

　　女人的声音停了一停，而后话未落地，狡黠地笑声先行：“命令我的手下偷走他们的所有钱财。”

　　仁再也控制不住，朗笑出声：“听起来京都要有麻烦了。”

　　他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天地之间盘旋，飘散在轻轻落地的白雪之间。仁抬起头，看到鹅毛般的雪花从天而降，他与松并肩而立，女人的手背几乎贴着他的护甲，如若仁稍稍抬起之间，便能紧紧握住那带着弓茧的手掌。

　　但仁只是蜷了蜷手指，始终没有动。

　　“雪下来了，”他说，“快走吧。也许石川师父已经在你的居所等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