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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她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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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星空疏散,夜风舒缓。
城中戟园,掩映在冷清月色下,巍然屹立,沉默不语。
唯有那穿越半座城池的鸾铃,清脆悦耳,不紧不慢,几乎昭告天下——
丹阳长公主,回来了。
帝京的光景,又该变上一变了。
“恭迎殿下凯旋。”
“恭迎殿下凯旋——”
公主府的正门大开。
只见无数侍卫,齐齐单膝跪地,致以军礼,手中枪,腰中刀,铠甲映月,隐隐寒光。
一道道见血锋刃,凛然逼人。
“起吧。”
“是!”
军士们应声而起,甲胄叩响,竟也整整齐齐。
云渐站在阶上,垂眸俯视众人。
那混沌血腥的杀气,臣服在她足下,无声召唤着她肩头,从未卸下的使命。
她是云家的女儿。
伤春悲秋,些许私情,又算什么?
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
不得不做。
“近日风云变幻,局势难明,戟园自即刻戒严,众军依命值守,不可懈怠!”
“是!”
“若有疏漏者,一律军法论处,绝不轻饶!”
“是!”
“若有擅入之人,格杀勿论!”
“是!”
云渐言罢,竟又敛了敛长袖,深深弯腰,郑重一礼:
“本宫性命,在此拜托诸位。”
“殿下万胜!”
“万胜!万胜——”
再转身时,云渐眼眸淬亮,一如火中刀锋。
“晴釉,将侍卫编制,巡卫安排,戟园地图,一齐呈上来。”
“是。”
“园中进出盘查细致些,任何人有内应奸细之嫌,一概先抓了下狱。”
“是。”
“早前留的那几个耳目,今夜便杀了祭旗。”
“是。”
晴釉听说了云渐回来,早已收拾了庭院,巴巴地守在了府门,眼见着殿下神情憔悴,又断续有要事安排,便再不吭声,只一路亦步亦趋,等候吩咐。
听得一番指令,却又禁不住回头,望了望身侧的鹤管家。
军务部署,历来是外院之事,并不归晴釉所辖。
云渐却不管她,更不看鹤伯,只顾着步履匆匆,冷声相问。
“皇后呢?”
“回殿下的话,已依圣上安排,乔装打扮,假作男装,跟着一队梨园混了进来。”
晴釉向来驯服,且办事利落,只又续道:
“大婚之事,迫在眉睫,园中人员来往颇为繁杂,只说今日,便是布匹器物、肉禽瓜果、杂耍戏班等等,林林总总也有十几拨人,想来也不至于惹眼。”
“娘娘也已吩咐过了,衣食住行一律从简,莫生惊扰。”
在她的口中,所谓大婚,并没有分毫喜气,仿佛也不过是无数巨细中的一件而已,权衡考量,细致审慎,恰似一场战争,一番谋划,一如戟园身处漩涡中心、稳坐钓鱼台的每一日……
只为赢而已。
云渐的眉头却是一蹙。
她身为长公主,当然并不吝于婚礼为饵,血溅戟园。
可是……
“明日叫裁缝来,替本宫量体,改嫁衣。”
晴釉仿佛是幻听般,难以置信地抬眸。
长公主却知道她听见了,只又问她:
“皇后安置在何处?”
“……兰庭院。”
“请到正院来。”
“是。”
“就宿在本宫房内。”
“是。”
云渐回了院子,稍作洗漱,便又点了灯盏,查阅起一应文书,随即连夜下令,分兵部署。
戟园之所在,本也是前朝元帅勇毅侯的府邸,墙院设计,亭台聚散,俱是极尽心思,暗合兵法,又有云渐摄政之后,参照西北城防,肆无忌惮地几番修整、大兴土木,如今的公主府,已不亚于一座小小城池,固若金汤。
她生于战乱,长于血火,而那些此生梦魇,再如何畏惧,终也无处可退。
“将本宫的□□战甲,都一并取来。”
“是。”
晴釉躬身后退,正撞见皇后驾临,赶紧屈膝行礼。
沐景摆了摆手,深青的长袖,露出一截枯瘦的腕子,苍白如纸。
低垂眼眸,空洞又剔透,好似一对琉璃珠子,镶在眼眶。
莫名地,叫人想起皇城司里的那位,常大人。
皇后跨过门槛,见了云渐,只如许多年前般,认认真真地行礼,唤她一声:
“阿姐。”
长公主倒是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可是招待不周,住不习惯?”
还以为,少不了磨蹭一二个时辰,才会过来。
“还不曾谢过阿姐大恩,不敢就寝。”
“本也是皇帝的错。”
云渐猜她是还有话说,索性放下了手中书册,站起了身。连日奔波,难得休息,她的眼底已是血丝满布。
但她不能休息……
沙漏倒挂,箭在弦上,谁也不敢停下,哪怕一分一霎。
“此番出宫,与往日不同,你可猜到了大概?”
“并不知晓。”
沐景的声音轻缓,应对却还清醒,倒是多了两分活气。
“本宫不日便要大婚,皇帝已决议与你一道,出宫来贺。只是届时百姓围观,闲杂者众,防卫难以万全,故而将你隐姓埋名,先安置在戟园,以免性命之忧。”
皇帝待她,确是掏心掏肺,不敢稍有闪失。
云渐却只轻描淡写,并不多说此间筹谋,万般凶险。
谁料,沐景捏紧了手中帕子,低低垂首,犹豫半晌,竟又轻声问道:
“会有人行刺……皇上?”
她本就生得秀气,近来又瘦了许多,那浓密眼睫一落,便仿佛遮了半边脸去。
细细指尖,止不住地轻颤。
“谁知道呢?”
云渐倒是混不吝般,笑着反问:
“他若死了,兴许你还能趁乱出京,再谋新生?”
沐景闻言,脸色刷地白了,那丝帕被攥得死紧,倒勒得指节发青。她却像是不觉得痛,深深呼吸片刻,方才低声回话:
“阿姐莫要说笑。”
云渐看她惦记皇帝安危,便也不再得寸进尺,亲手为她斟了杯热茶,等着她慢慢啜饮。
“皇帝志在天下,必定要先清洗朝堂。许多时候,眼瞧着像是风平浪静,可底下的暗流汹涌,属实还要靠他日夜相搏,就像——”
“长生一样。”
御座之前,永远高悬利剑,群狼嗜血。
沐景咬了咬下唇,手中的杯盏,忽而烙铁一般,烫得人心神不安。
“他保护不了你,确实是他无能。但若实话实说……”
云渐看着她,又轻轻笑了笑。
“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沐景立时听懂了她的意思,反问道:
“那皇上出宫,岂不是……”
“听天由命,事在人为。”
云渐的声音沙哑,淡淡回了前后矛盾,狗屁不通的八个字,直说得人云山雾罩。
沐景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之前,斜斜摊开的布防图上。
密密麻麻的注释与图形,暗示着近在眼前的未来。
堂堂长公主,也要取了□□战甲,殊死一搏吗?
她不是没见过生死,长公主奉先帝遗诏、扶持七郎即位之时,她也在潜邸之中,见证了无数杀戮,刀光剑影。
她一直有些怕云渐。
她曾见过长公主亲手弑兄,杀人不眨眼。
断肢残骸之间,统御生死万千。
献祭般燃烧着,奉上一切。
但她久在深宫,浑浑噩噩,竟不知从何时起,又要重陷如此境地?
是了,七郎也曾言及前朝政事,关乎科举,屯田,户部贪墨,还有……
秦相不愧是大家出身,经世之才,虽是丧妻之痛,但朝政不黜,事无巨细。
光他府上的管家,都可将户部上下数年的账本,算个清楚明白。
沐景终于听懂了,这状似夸奖的一语中,究竟有多少帝王猜忌,话外之音。
新任的户部侍郎,仿佛是寒门出身,早年由先帝下旨,征召入仕。
好像是……
处了斩立决?
沐景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不是个傻子。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正对上云渐瞳眸,锋利如刀。
于是她犹豫着张了张唇,忽又停住,只如救命稻草般捏死了手中的素帕,这才鼓起勇气,试探着问道:
“你们……”
“怀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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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十一张嘴,复又吐出一口鲜血。
房间里,弥漫着药草异香,还有浓郁的血腥味道。
孟十一不堪重负般躺回床上,眼中艳艳绯红,终于又淡了不少。
大约是刚用过药,酒劲又未醒透,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床顶蚊帐,任由曲九举着一把银针,在他身上如传花蝴蝶般,来来去去,起起落落。
似这般忙活了半个时辰,曲大少爷方才骂骂咧咧地停了手,收拾着手边药箱。
“说了要你们别碰面别碰面,你看你这折腾谁呢?昨儿本少爷就在城外忙活得整宿没睡,你这倒好,还得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给你扎针,药方也要再改……就算是戟园送来的药材贵重,也不是给你这么浪费的。”
“戟园?”
零零碎碎的好些话,十一却只听进了这两字。
“是啊,今日天刚亮,晴釉姑娘便亲自过来,送了整整两车珍奇药草。那常醒也是个暴殄天物的,竟就地扔在了门口,也不收拾一二?”
嘴上虽说嫌弃得利索,然而言及某人,那撰写药方的手却不听使唤,猛地一滞,雪白宣纸之上,便落了个扎眼墨点。
曲大少爷索性放下笔,将那纸张狠狠乱作一团,扔到墙角。
他一大早接了常醒讯息,匆匆自城外赶回,便只见孟十一躺在床上,忽冷忽热,昏昏沉沉,不见她半个影子。
猜到她大概是在躲自己。
不知为何,反倒有些气闷。
自己生了气,他便也见不得别人舒服,又絮絮叨叨地说道:
“听说昨儿夜里,戟园也召了太医,好似是殿下旧伤复发,疼痛不止。”
“心疼不?”
他眯着一双狐狸眼,没心没肺地笑,哪里还记得什么心绪不能妄动的医嘱。
孟十一却只抿了抿唇,半晌憋出一句:
“师兄慎言。”
倒像是数月之前,他苦等长公主问一句生死,也终究没了结果的时候。
兜兜转转,竟还一如从前。
以这个白菜帮子刚过易折的性格,也不知内里撕心裂肺断成了几截,还要四平八稳地戴着个刀鞘,假作平安无事。
曲九放下笔,吹了吹药方,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没头没脑地提起一事:
“前些日子,有关中黔首入京,敲登闻鼓,受了坐笞五十,宁徙二千里,也要拼死状告当地县令,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并状告当地知府,官官相护,结党营私。”
“据说皇上今儿下了旨,要亲自提审此案。”
关中……可是秦家的地界。
大概是等不及了。
“皇上还下旨,调拨禁军两万,由陆将军亲自领兵,连夜南下,驰援江北。”
“陆将军一走,留下的副将是个草莽之徒。”
“等你大婚的时候,京城必定兵力匮乏。”
“又有帝后出宫,共贺长公主大喜……”
“魑魅魍魉,正当夜行。”
曲九慢悠悠地拿着话点他,孟十一当然听得清楚,却还是个锯嘴葫芦也似,闷不吭声。
那嫡亲的师兄便愈发不依不饶。
“本少爷还听御前的宫女说漏了嘴。”
“昨日南书房密议,长公主请旨大婚,皇上本是要指给……秦家的。”
“既圆了二人年少憾事,又可多加辖制,徐徐图之,皇上还以为殿下会欢喜应允。”
“是云渐,执意不愿……”
孟十一皱了皱眉,打断他:
“殿下心中愧疚,你也不必……”
“愧疚到跪下拜请?”
曲大少爷扬了声调,反口截断他的话音。
而十一,竟像是又聋了一般,怔愣原地。
世界忽然万籁俱静。
就连盛夏阳光,也默然沉寂。
唯有曲九,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话。
“我虽不喜她自负,但此事我既知晓,便该告知于你。”
“昨日,长公主跪请皇上赐婚。”
“她想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