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三百步

85、恶心

　　“娘娘，娘娘可睡醒了？该用午膳了。”

　　“今儿个小厨房做了炙虾，金银夹花，雪片糕，花酿驴，且不说虾肉剔透晶莹，蟹黄鲜香浓郁，光那驴肉便闷了整整一日，软烂适口。娘娘何不起来，试上一试？”

　　“娘娘……”

　　正午阳光，穿透了蒙蒙窗纱，拓下几道短窄阴影，横亘墙角。

　　偌大的未央宫，几多仆从，却只听见桂嬷嬷苍老语声，远远回荡，犹如深海寂静。

　　床帏后的沐景，一动不动地躺着，呆傻痴聋一般，毫无半点声息。

　　自那日后……

　　一直便是如此了。

　　所谓劝慰开解之言，嬷嬷翻来覆去，也已说过好几十回。但心结难解，心病难医，堂堂紫禁城中的因果爱恨，哪里是她区区一个嬷嬷，能说清楚的。

　　未央宫里头，皇城司拖走的那些个，可没一个囫囵着回来的。

　　谁又不是揣着明白，只能糊涂呢？

　　可怜了皇后，整日里昏昏沉沉，食欲不振，好容易养出的些许丰腴，也尽数枯槁了去。

　　与从前，判若两人。

　　嬷嬷也不好强求，只得搜肠刮肚一番，又如救命稻草般，忆起了一事，连忙说道：

　　“昨儿个听说，长公主一行，都在回京路上了。”

　　“常大人临行前，娘娘可是答应了好好调养，安心歇息，如今大人凯旋，娘娘想必不能食言？”

　　沐景闻言，终于抬起眼眸，直直望向嬷嬷，空洞目光，泛起浅薄涟漪。

　　低哑嗓音，仿佛微风一吹，飘散半空。

　　“都，回来了？”

　　“据说是……大抵这两日便会入京。可要奴婢再去打听明白？”

　　有个名字，嬷嬷却是万万不敢言及的。

　　上回抢玉之事，皇上听说后，只差了御前太监过来，赏了一壶薄酒。

　　她在后宫也有了些年头，听闻了许多故事，一见着酒杯，险些惊没了半条性命。

　　自此之后，守口如瓶。

　　什么双佩，什么姻亲，什么曲先生……

　　都得烂在肚子里。

　　“扶我起来。”

　　仲夏的天气，她却格外畏寒，身上还盖着锦被，额间却又浮着薄薄虚汗。

　　青白脸色，瞧不见半分笑意，只沉默着，任由嬷嬷将她抱起，伸开手，一件一件地穿衣。

　　不着钗环，不施粉黛，就这么游魂一般，行走，梳洗，用膳。

　　一双筷子刚被拿起，不过片刻，又疲累了似地，放了下来。

　　窗外，早已谢了茶花，曲折长廊之下，再无新的植株花朵，愈发显得空荡。

　　偏偏圣上爱重皇后，执意下旨，在宫门之前，摆上了木槿茉莉月季睡莲等等，如今花开百态，端的争奇斗艳，姹紫嫣红。

　　该看的人，却再未出过宫门，多看一眼。

　　她只觉得吵闹罢了。

　　“娘娘，皇上驾临。”

　　“不见。”

　　“娘娘……”

　　未央宫里外的太监宫女，俱都换了人选，又听说了先前天子一怒，血光冲天，哪里还敢阻拦圣驾，正唯唯诺诺间，皇帝已带着侍从，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云泽瘦了许多，春日里刚制的衣袍，又显出些松垮，腰上佩着沐景做的香囊，仍是鸳鸯交颈，栩栩如生。

　　难得皇后起身用膳，他心中惊喜，赶忙坐至桌前，奉出笑颜，小心翼翼地问道：

　　“景儿，可想出去转转？”

　　“今日我也难得清闲，不如一道去御花园里赏景？”

　　“或者，出了宫门，去西市看看？”

　　“又或者……去城外踏青？瞧瞧山水？”

　　沐景还未说话，甚至不曾抬眸看他，皇帝身后的大太监，却已悄悄变了脸色。

　　且不说南书房里的奏呈，都还堆积如山，更不说皇城司几大高手未归，恐有刺客窥伺，只说如今时辰已过了正午，再要出城游玩，想必得在外过夜……

　　明儿个可是大朝会，轻易耽误不得。

　　皇帝威势日隆，琢磨不透，太监也不敢开口，只能在心底祈祷着皇后娘娘，千万莫要答应。

　　若是传出个红颜祸水的名声，以圣上如今的杀性，少不了几颗人头落地。

　　沐景也不知是否听见他心中呐喊，迟滞般听了半晌，等着皇帝越说越远，方才轻声应了一句：

　　“我想去西山休养。”

　　她只想，自己出宫。

　　话音一落，云泽脸上的笑意，便僵了僵。

　　桂嬷嬷听了这话头，立时惊得眼皮直跳，心底咯噔作响。

　　西山休养……

　　可是那位提的建议。

　　如今再议，想来是触了圣上逆鳞。

　　偏偏此事保密，从未告知皇后，一时之间，竟也不知从何劝起。

　　皇帝捏紧了手中木箸，目光却是微转，淡淡落在桂嬷嬷身上，温声相询：

　　“太医怎么说？能出宫小住了么？”

　　“不，不可……”

　　桂嬷嬷声音发抖，略略一顿，才堪堪续上了话。

　　“太医说是要静心调养，莫要劳顿，出京小住之事，还需晚些时候再议。若是金秋之时，见一见丰收盛景，大约也是不错的。”

　　云泽点了点头，又望向沐景，半是恳求地问道：

　　“这两月，我先把朝政安排妥当，届时与你一同出游，好不好？”

　　皇后却再不看他，也不回话。

　　那一点微末的兴致，仿佛都随着西山之行，消逝在了眼前。

　　空气里，弥漫着难堪的沉默。

　　云泽却好似习以为常，只是轻轻一笑，又伸手夹了筷虾肉，放进她碗里，旋即自说自话地念叨起了近日诸事：

　　“秦相不愧是大家出身，经世之才，虽是丧妻之痛，但朝政不黜，事无巨细，倒是替我省了许多琐事。”

　　“光他府上的管家，都可将户部上下数年的账本，算个清楚明白。”

　　“户部蛀虫之多，贪财之巨，着实触目惊心。”

　　大约是觉出沐景并不关心，皇帝便又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

　　“对了，阿姐、常醒，还有两位师兄，近几日都要归京了。”

　　他眼中含笑，看不出眸底寒芒一闪，暗流汹涌。

　　沐景果然抬头，又望向他，等着他说下去。

　　“阿姐与十一此番劫后余生，殊为不易，还要等他们回京，再将南地诸事，一一分说。”

　　“常醒回来，你可高兴了吧？”

　　皇后微一颔首，默然半晌，却又问道：

　　“你，为何命她南下？”

　　那日曲九离京，常醒本是不去的，还在未央宫里陪了她许久，却不知为何，忽而降了旨意，急令常醒出京随军。

　　莫不是……

　　受了她的牵连。

　　久居后宫，她也没长别的本事，只是平白多了些心眼，敏感得很。

　　偏偏，倒也没猜错。

　　只不过，担心曲九清楚了婚约一事，临阵反水，又怕他武艺超凡，千面变幻，只得派常醒压制……

　　其中种种诡谲，权衡揣测，就不必皇后知晓了。

　　“那日左思右想，深恐人手不足，不能将阿姐平安带回，索性便请了常醒，一道出京。”

　　“也好在当初临时起意，听说十一落水，便是她入江相救，功劳甚大，合该重赏才是。”

　　“再说，常醒于曲九，大约有些情意，只是终究说不出口，不如请他二人在一处，朝夕相对，或成佳侣，也未可知呢？”

　　皇帝放下了筷子，望向沐景，笑着反问。

　　“怎么，你不舍得？”

　　不舍得……

　　谁呢？

　　明明是温柔笑容，轻声戏谑，再正常不过，沐景却觉察出隐约试探之意。

　　还未答话，身体却已先行。

　　呕……

　　她竟以帕掩面，生生干呕起来。

　　云泽的脸上，登时冷若霜雪，阴沉如墨。

　　“去，传太医。”

　　“是！”

　　不待太监小跑着飞奔出去，外头又有宫女，匆匆进来传话。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

　　“长公主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