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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唇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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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翩跹,重云密布。
日暮被早早遮掩,只余几分破碎的天光,城头的火把被浇得明灭,断断续续,仿佛一串拙劣的玛瑙手环。
秦淮河上,画舫俱歇,灯火零星,惟有孤雁似的几声琴响,萧索离群。
潇湘馆的大门前,两盏风灯摇曳,并不如往日透亮。
今夜宵禁,云渐踩着鼓声,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
一进门,便瞧见了衡离,执着柄长伞,俨然已等候多时。
她的脸上,总是瞧不出多少情绪的,迷雾似的双眸里,惟有天黑之后,青色的流云,隐隐绰绰,斑驳倒影。
云渐却看懂了。
她抬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鬓边的发丝被汗水浸透,散乱地贴在颊侧。雨滴冲淡了她的妆容,露出了浅浅的伤疤,尚未愈合的划痕。
她以袖抹脸,抬步便往前走去。
衡离举着伞,一手提着裙角,有些追不上她。
“十一在哪?”
“楼上,他……”
“你叫厨房备点吃的,待会儿送来。”
“……是。”
云渐在城中打听了两日,便是茶馆酒肆、勾栏瓦舍里厮混,梦时忆的戏文并不长,又被有心传唱,她早已听过了几轮。
十一对师傅的感情复杂,她原本也只是听他言语,略有些猜测,还想着先查个眉目,再寻机与他详述……
有时候,大约人算不如天算。
她推开门,只见房内一片漆黑,大开的窗户,引来风雨盘旋。
微光下,那本戏文摊在桌案,肆意水滴,洇染墨迹。
今夜无月,孟十一坐在窗沿,定定地,望着沉寂荒芜的月色。
雨丝落满他的衣裳,眷恋般攀住每一道褶皱,不舍跌落。
一文刀,横在他的膝前,飘零的刀穗,随着他的主人,摇摇欲坠。
半寸刀锋,自乌黑的鞘内滑出,沾染了艳红血色。
十一的指尖,鲜血淋漓如雨。
他却已不觉得痛了,甚至不愿皱一皱眉。
黑暗中的他,沐浴着惨淡的光,麻木的神情,像极了陈旧庙宇里,破碎的石像。
“十一……”
云渐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音颤抖。
他却像听不见似的,怔愣着,望向空无一物的远方。
雨打秦淮,潮落潮涨。
云渐低低吸了口气,转过身,点燃了一旁的烛台。
温暖的火光,晕开了房间一角。
十一终有所觉,回过头,轻轻望着她。
眼底的血色,幽深如潭。
他顿了片刻,仿佛才认出了人,大约是怕吓到云渐,又掩饰般垂首,摸了摸右眼。
指尖的鲜血,就这样滴在眼帘,缓缓滑过侧脸。
他便又拿袖子去擦,被云渐一把拽住,二话不说,夺过他左手的长刀。
嘭。
刀鞘落在地上,闷钝地响。
孟十一抬头,静静看着她,黯淡的眸光,泛起一分诡奇的凉薄。
血色映衬的眼眸,仿佛月下盛放的罂粟花田,毒药一般,瑰丽绮靡。
翻涌的情绪,仿佛深海。
“十一。”
云渐抬手,一点点拭尽了他脸上的鲜血。
他低低嗯了一声,任由摆弄。
云渐也不说话,只是验看了他指间的伤口,轻手轻脚地包扎。
青柚般的微涩,淡淡的冷冽,萦绕她的发丝。
她垂眼时,上挑的眼角眉梢,锋利如刀。
紧拧的眉心,怒意隐约。
孟十一抿了抿唇,犹豫着,拉住她的手。
“你……别生气。”
“没有。”
云渐沉默片刻,又续道:“没生你的气。”
话毕,她却转过身,抽开凳子,坐回了桌前。
那本戏文早已泡皱,被她信手一翻,匆匆合上。梦时忆三个大字,紧紧盖在桌面,再也发不住嘈杂的声响。
视野都仿佛清静了片刻。
云渐半倚在案上,一手支颐,静静与他对视。
落下的袖口,显出了嶙峋的腕骨,狰狞伤疤。
十一的目光微退,唇角抿得愈发紧了。
云渐却又弯了眉眼,浅浅笑了笑。
她的声音倦怠,还有几分隐约的娇气。
“我饿了。”
“那……我去楼下……”
“你过来。”
她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十一从来无法拒绝。
于是云渐起了身,牵着他落座。
然后径自坐在他身上,揽住他平直的肩膀。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她今天赶了远路,身上发烫,温柔暖意涌入怀中,满满的人间眷恋。
“我前几日就听说了,却只想着瞒你,先查清楚再说……着实是我不对。”
十一虽然不说话,她却猜得到他的介意。
“我只知你伤势未愈,又担心设计埋伏,全没考虑你的感受,是我不好……但也不是有意骗你。”
“驸马爷若是执意生气,本宫允你,可再稍稍气两日。”
她认认真真地道歉,却又仗势欺人地举了两根手指,将长公主殿下的隆恩晃在他的眼前。
十一只是抱紧她,微微摇了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他低头,望着云渐双唇开合,仿佛是愣了愣。
“你从前之事,与这戏文,究竟有几分相似?”
“稍有出入。”
“八九不离十?”
“嗯。”
“那未免也太过详尽了些。”
云渐皱了皱眉,多少有些疑惑。
“三年时间,足够查清来龙去脉。”
孟十一顿了顿,仿佛字句卡在了咽喉,滞涩难言。
“我的刀法,太好认了。”
那是他年少时,千万次的挥刀,朝朝暮暮的伤痕,刻在骨肉里的招式。
再如何变幻,放在大齐的宫禁之中,大约都称不上陌生。
说来,当年初出茅庐的孟十一,之所以纵横金陵,逃出生天,也不知是有多少黎重旧识,赏下的薄面。
虽然这刀法,也曾让他痛不欲生。
“但是……”
云渐欲言又止。
她向来雷厉风行,难得如此犹豫。
只好咬了咬唇。
孟十一望定她,血色的眸光,仿佛隔着山海的幻月。
“我知道,当年兵乱,隐居者众,这些说法虽对得上,但也并无实据,也不见得……就是真的。”
他怔愣了一日,也并不全是浑浑噩噩,多少也前后思忖过,
“那你,想不想查清楚?”
孟十一愣了愣,摇头。
他更想送她回京。
云渐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眉头拧紧,索性坐直了身子。
陡然拉开的距离,失去的、近在咫尺的暖意。
雨滴被风裹挟,落在她的鬓边。
烛火浮动,轻易模糊了她的轮廓,墙上拓下的阴影,淡薄瘦削。
孟十一直勾勾地看着她。
“戏里提到的那处宗祠,据说供奉了画像与佩刀,你不去看看,是真是假?”
“我今日去附近看过了,八成是有埋伏,等君入瓮。若无意外,大抵也是燕夕的手笔。”
“燕瑾重病,如今的大齐朝堂,可说是针锋相对,毫无掩饰。他担心后院起火,自然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但这是好事。”
云渐咬着唇,复又松开,一霎间的嫣红,胜似桃花。
她的瞳眸清亮,倒映着十一的模样。
“这世上,应当还有一个人,知道你师傅的身份,我们只要去宗祠,定能见着她。”
“你是说……”
“青莲。”
云渐蹙眉,一字一顿地问他。
“你,想不想去?”
十一抿唇,固执地摇头。
“我是在问你想不想,不要骗我。”
云渐死死看着他,眼里的执拗,似曾相识。
“你若想去,自然会有办法。”
“并不需要你事事以我为先,总想护我周全。”
“孟十一,我没有那么不中用。”
“你听明白了吗?”
“你与我定的是婚约,婚约,不是卖身契。”
“为什么我就不能保护你?”
“说好了一起去敬茶。”
“孟十一。”
“你要反悔吗?”
云渐的语速太快,他听不清楚,只能望着她的唇,一句一句地猜。
恍惚的迟钝,便成了犹疑的沉默。
让人心生怒气。
咚咚。
敲门声响,大约是厨房备好了菜式,特意送了上来。
云渐话已说尽,心底又恼,便要起身去开门。
却被驸马爷一把拽回,跌进怀里。
“本宫饿了,要吃饭,劳驾孟大人高抬贵手。”
她正气头上,冷着眉眼,用力去掰开十一的手。
“你放开。”
“你总盯着我干嘛?”
“看够了吗?”
孟十一不答话,只是松开手,捧着她的耳后,径自吻了上去。
他从未如此热切,索取且执着。
云渐几乎喘不过气。
此刻,风声雨声,都化为了混沌。
惟有那一星烛火,燃烧,滚烫,沉沦。
失神间,孟十一的嗓音,低低徘徊。
唤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
“云渐……”
云渐。
我自生来,大约便是个不祥之人。
等我死后,请你不要忘记我。